父親帶學生，品德排第一位。

    陶南風看那女人要離開，便叫住了她，將她帶到租人小書的老大爺那里，打算問問具體情況。

    向北知道她的打算，給那大爺遞了一支煙：“勞煩您傳個話，我愛人也是知青，聽到這樣的事情心里難過，想問問清楚?！?/br>
    大爺雖然不抽煙，但現(xiàn)在香煙是硬通貨，便高高興興收起煙，當起了臨時翻譯。

    女人喝了茶、拿了錢，對陶南風印象不錯，便對著大爺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叫厲順美，是鄂西北高川縣泉山鎮(zhèn)紅花坪人氏，那里交通閉塞、地處偏僻，不過好在土地肥沃，只要有一把子力氣，吃飽喝足沒問題。

    村子靠近泉山農(nóng)場，每年都會有知青分配到那里。厲順美性格活潑，羨慕知青有文化、談吐文雅，經(jīng)常跑去和他們玩，一來二去的便認識了范至誠。

    范至誠的漂亮、高冷遠近聞名，不知道多少女孩子喜歡他、向他表白，都被他拒絕。別的女孩子被他拒絕之后都溫柔退下，只有厲順美一直堅持著。

    厲順美憐惜范至誠體弱，主動幫他干活、為他洗衣、送他吃食，堅持四、五年，是塊石頭也能捂熱，偏偏范至誠一點也不動心。

    他常常坐在山腰大石塊上發(fā)呆，他說他一定要回江城去。可是他不知道為什么得罪了農(nóng)場場長，探親假一直扣著不給，一直沒辦法回家。

    后來，有一天范至誠終于松了口，說愿意和厲順美擺酒結(jié)婚，但不領(lǐng)證、不同房。厲順美只要能夠和他在一起就成，莫說只是這兩個條件，再來一萬個條件她都同意。

    聽到這里，陶南風與向北雙手相牽，內(nèi)心十分復雜。范至誠回城的決心之大，超乎他們的想象。

    后來的事情，厲順美說得有些語焉不詳，但陶南風卻非常清楚。

    大學沒考上，研究生錄取書卻寄到了農(nóng)場，這件事令整個泉山農(nóng)場都轟動了。連鎮(zhèn)領(lǐng)導、縣領(lǐng)導都跑來看望、問候，場長再想干涉、阻止也沒有辦法。

    范至誠辦好手續(xù)順利返城，卻將厲順美丟在村里，連招呼都沒打就走了。

    厲順美邊說邊哭：“他考上學是好事，他能回城也是好事，可是不能丟下我啊。我和他是夫妻，在村里擺過酒、請過客，農(nóng)場、村里人都知道我厲順美是范至誠的老婆，他不能丟下我，我喜歡他喜歡了這么久。就算是養(yǎng)條狗，也沒養(yǎng)了幾年一腳把它踹開的道理！”

    聽到這里，陶南風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范至誠他見過，的確是個愛好建筑的人才，他費盡心機才回到江城，現(xiàn)在如果因為品德瑕疵取消他入學資格，那過于殘忍。

    但是……從厲順美的哭訴來看，范至誠又真做得很不地道。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與厲順美結(jié)合，哪怕沒領(lǐng)證、沒同房，但在農(nóng)村人眼里擺過酒就是夫妻關(guān)系。

    范至誠在農(nóng)場這么多年，得厲順美付出、關(guān)照，于情于理都應該給予她應有的尊重。哪怕是分手，也要清楚明白地提出。

    向北悄悄捏了捏陶南風的手，示意她不要沖動。

    陶南風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輕輕點頭。

    向北問厲順美：“你平時住在哪里？身上還有沒有吃的？”

    厲順美眼淚唰唰地往下流：“我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他跑不見了，滿村子找人，問遍了農(nóng)場，聽說他是回江城了，收拾了兩間衣裳就跟著跑出來。

    我身上帶了兩塊錢早就用光了，當時跑得急沒在村里開介紹信，差點沒被抓起來。幸好我身上帶了一封范至誠和家里人通的信，順著地址找過來，可是他們都不肯見我！”

    厲順美咬著牙，氣憤憤地罵道：“我和范至誠結(jié)婚這么多年，公公婆婆大姑子沒問過我一句。現(xiàn)在我第一次上門，他們竟然說我是不要臉的鄉(xiāng)下婆子，死賴著范至誠不放手，想要毀他前程?！?/br>
    她抬眼看向陶南風，眼中愛意無限：“我沒有想毀他前程，我只是想陪著他。他讀書，我做飯；他畫畫，我洗衣。哪怕做一輩子無名無實的夫妻，我也愿意！”

    第104章 小人書

    這樣的愛, 令陶南風動容。

    無怨無悔、執(zhí)著勇敢……眼前的厲順美雖然長得普通，但卻有一顆極其堅韌的心。

    說句玩笑話，如果不是她的堅韌, 恐怕拿不下范至誠這朵高嶺之花。

    可是, 光聽她的一面之辭，依然有很多疑惑。

    第一，范至誠到底是因為什么得罪了場長，竟然當知青十二年里一次探親假都不給批？

    第二，范至誠堅持了那么久不談戀愛、不結(jié)婚, 既然決定與厲順美在一起，為什么又不肯領(lǐng)證、不同房？

    第三, 范至誠為什么悄悄離開農(nóng)場, 不與厲順美打招呼？

    那張漂亮得自帶光芒的臉龐底下，到底藏著怎樣的過往？陶南風內(nèi)心充滿了好奇。

    向北繼續(xù)問厲順美：“你找不到范至誠怎么辦？”

    厲順美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只能先在這附近守著，他總要回家的吧？等他回家了問問清楚, 到時候再說。”

    陶南風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現(xiàn)在外地探親、住宿、購買車票都要介紹信, 你沒從村里開這個出來, 如果有人報警, 公安會把你遣送回去?！?/br>
    厲順美的天地只在泉山鎮(zhèn), 根本不知道外出需要開介紹信。

    租小人書的老頭一邊問一邊充當翻譯, 聽到這里忍不住說：“你沒介紹信, 怎么坐的車？”

    厲順美將布包往懷里一抱：“我從鎮(zhèn)上坐拖拉機去的縣里, 求旁人幫我買的車票, 長途汽車沒有查介紹信。就是出來得急, 沒有帶多少錢, 到了江城只能伸手討飯、睡大橋底下。好在天氣熱, 橋底下晚上涼快?！?/br>
    “唉……”陶南風輕輕嘆了一聲。

    向北問她：“你還是打算天天來這巷子哭鬧？”

    厲順美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都說城里人要面子, 我一個鄉(xiāng)下女人，不怕丟臉。我天天來鬧，鬧得他們受不了，范至誠肯定會來見我的。”

    聽到這里，陶南風拉了向北一把。

    向北轉(zhuǎn)頭看她，陶南風用眼神制止他繼續(xù)說下去。

    向北站起身，對厲順美說：“我們現(xiàn)在也幫不了你什么，抱歉?！?/br>
    厲順美聽他們問了半天，以為能有范至誠的消息。聽向北說抱歉，有些失望。她面色有些僵硬，半天祈求地看著陶南風：“你如果看到范至誠，一定要告訴他，我來找他了。”

    陶南風點了點頭。

    等厲順美離開，租小人書的老大爺對向北說：“坐在那里看看小人書不好嗎？干嘛管這些閑事？”

    向北有些戀戀不舍地看一眼書架上的連環(huán)畫：“明天，明天再來看。”

    剛才被范至誠、厲勝美的事情搞得心情不太好，現(xiàn)在看到向北那眷戀的眼神，陶南風的郁悶一掃而光，收拾好畫夾遞給向北，道：“我們?nèi)ベI小人書?！?/br>
    向北順手將畫夾背在身后，問她：“哪里有賣？”

    陶南風微微一笑，拉著他的手往前走：“走過這個街口，那里有我們江城最大的新華書店，里面什么書都有?！?/br>
    老大爺沖向北招手：“自己買多貴重啊，在我這里租著看，一分錢就能看一本呢。”

    向北聽著大爺說得有趣，沖他笑了笑：“好，有空就到你這里來租書看?！?/br>
    說罷，兩人手牽著手離開民主路口。

    新華書店里散發(fā)著油墨書香，一進去就覺得陰涼得很。綠白兩色的水磨山地面，滿墻的書柜，頭頂上的吊扇悠悠地轉(zhuǎn)著。

    陶南風拉著他的手走到專賣連環(huán)畫的柜臺，右手一揮，笑嘻嘻地說：“看！這么多——”

    向北就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眼花繚亂，看花了眼。

    五顏六色的封面、包羅萬象的內(nèi)容，從歷史到現(xiàn)代，從人物傳記到民間傳說，從名著到童話、電影，有彩色、有黑白，有線描、有水墨、有彩繪……

    真是什么樣的連環(huán)畫都有！

    向北挑了一本又一本，感覺自己童年時的缺失在這一刻得到了滿足，幸福得想要飛起：“買這個、這個、這個……”

    每本連環(huán)畫的價格不等，定價大約都在一毛到三毛之間。向北喜歡戰(zhàn)斗、武俠、三國、水滸故事，陶南風喜歡古典小說、戲曲故事，兩個人一起挑了五十幾本。

    兩人抱著這一撂連環(huán)畫到柜臺，店員打算盤的手飛快，一下子便算出價格：“十塊八毛錢。”

    向北付了帳，店員幫他們用油紙打好包。

    向北將一大包連環(huán)畫扛在肩頭，那姿態(tài)就像扛著炸.藥.包上戰(zhàn)場一般，雄糾糾、氣昂昂。

    剛一走出新華書店向北就吹起了口哨。

    “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wèi)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歡快的曲調(diào)，讓人聽著就心情愉快。

    陶南風笑得眉眼彎彎：“書是最沉的，你扛不扛得動？要不我來吧?！?/br>
    向北的口哨聲頓時停止，他瞪了陶南風一眼：“雖然你力氣大，但在外面你可不能顯露，不然旁人要笑話你男人?！?/br>
    陶南風第一次見到向北歡喜得像個小孩子：“你小時候沒有看過小人書嗎？”

    向北咧嘴一笑：“小時候家里連飯都吃不飽，哪里有閑錢買小人書看?！?/br>
    他看一眼陶南風，問道：“平時怎么沒見你看小人書？”

    陶南風回答道：“那都是小孩子看的，后來長大了哪里好意思再看，都收在柜子底下了?！?/br>
    兩個人對視一眼，都看懂了對方心里想說的話。

    ——他好可憐，連小人書都沒有看過。

    ——她好可憐，長大了書越讀越多，卻再沒有閑心看小人書。

    陶南風將頭歪了歪，靠在向北肩頭：“沒事，等看完了我們再來買，把家里的書柜裝滿。”

    “我們一起看！你放心，有我陪著你就好意思看了?！毕虮惫恍Γβ曇恢眰鞯嚼线h。

    兩個二十幾歲的成年人，扛著一大包小人書，像買到了珍貴的寶貝一樣，開心地笑成一團。

    回到家，向北把連環(huán)畫扛進書房。

    因為沒有孩子，東邊兩間廂房，最東頭的那間是主臥，黃花梨的拔步床、梳妝臺、大衣柜、錦凳，一應俱全。

    靠近堂屋的那一間則布置成陶南風的書房。整排的黃花梨書柜、書桌、圈椅、羅漢床、搖搖椅，背面窗戶正對著竹林，綠影搖曳，清悠而富有動感。

    陶南風打開一扇書柜，將書一本本地放好。然后兩個人各自取了一本，肩挨著肩坐在羅漢床邊，慢慢看了起來。

    沒有人打擾，時光過得飛快，歲月靜美。

    等到窗外有人喊：“南風，你找我？”

    陶南風這才回過神來：“啊，爸，你回來了！”她放下手中書走出屋，陶守信正站在廊下。

    “我上午在系里開會，剛回來就聽你婆婆說你和向北回來了，一回家就找我?！?/br>
    陶南風忙點頭：“對，我有事找您，是關(guān)于范至誠的?！?/br>
    聽完陶南風的話，陶守信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范至誠今天上午在我的辦公室編書，一直沒有出去，中午我讓他在食堂打包，送了他一些飯菜票。如果他當真對厲順美始亂終棄，那必須在事情暴露之前處理好，否則……很可能他會被取消錄取資格?！?/br>
    陶南風問：“什么叫在事情敗露之前處理好？”

    陶守信道：“讓他承認錯誤，與范順美同志重歸于好，自然就不會有事。如果他一意孤行，那我們學校也不可能錄取品性有瑕疵的學生。”

    陶南風點點頭，厲順美雖然不想毀了范至誠，但如果范至誠總這么躲著，遲早會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