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他吩咐，早有一隊衛(wèi)兵迅速到府外查看，一時間府內(nèi)只有整齊的靴履踏地之聲。

    當(dāng)年王景就是從外面帶軍隊殺入都督府，結(jié)果了他那個從小欺侮自己、又毒殺了父親的弟弟，成為西川都督府的主人，所以府上自然對這類暴力事件更為防備。

    王景知道，在槍響的那一剎，西川都督府所在的整條街就開始戒嚴，無論開槍的是誰都跑不了。

    “我要出去看看。瑾城，今夜外面不安全，我讓丫環(huán)帶你去客房，你在都督府內(nèi)休息一晚吧。” 王景神色凝重。

    舒瑾城雖然很好奇發(fā)生了什么，也有些擔(dān)心，但不是不識大體的人，便讓王景去處理該處理的事情，自己則在丫環(huán)的引領(lǐng)下走入了都督府一棟三層洋樓里。

    這洋樓全是西洋裝潢，客房在二樓，也是富麗堂皇的，正中一個掛著紗帳的西洋床，旁邊是鑲金雕銀的家具，看上去都有些過時，應(yīng)該是王景老爹還在的時候就購置的。

    舒瑾城讓丫環(huán)離開，自己坐在椅子上，覺得有些荒誕。

    她本來只是被王景叫來演戲，怎么莫名其妙地倒在都督府住下了，這要她明天怎么向邊疆研究所的那些人解釋？明天還得趁著天沒亮趕快溜回去，免得被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一夜未歸。

    舒瑾城坐不住，便又站在窗臺邊往外看，偌大的一個都督府全無動靜，好像一個多余的人也沒有。王景不會有什么事吧？她覺得心有些不寧，不知等了多久，下意識地就走出了房間，在漆黑的走廊上走了幾個來回，仍舊是一片寂靜。

    到底是多么不怕死的人才敢在都督府能聽見的范圍內(nèi)動槍呢？這后面不會還有什么陰謀吧？舒瑾城不由思索著。

    忽然就聽見外面喧嘩起來，她趕緊走進自己的房間，從窗戶往外看，只見幾人抬著一個擔(dān)架往內(nèi)走，上面躺著的赫然便是顧泠秋，她那一身素白的戲裙散開，如曇花染血，右肩已經(jīng)被鮮血模糊了。邱寒月緊緊地護在擔(dān)架邊，王景也跟在后面，從窗戶里看不清他們的表情。

    舒瑾城再也待不住了，小跑著從洋樓里出來，來到了擔(dān)架旁邊。

    顧泠秋看到舒瑾城，眼睛一亮，咬牙抬起未受傷的左手：“我只要她來幫我包扎?！?/br>
    大家這才注意到舒瑾城，王景皺眉道：“我不是讓你在房間里休息嗎？”

    聽了王景這不算好的語氣，舒瑾城也有些生氣，不是因為擔(dān)心你我用得著跑出來？于是譏諷回去：“我想出來就出來，想在屋里待著就在屋里待著，都督還管不到我?！?/br>
    邱寒月卻只聽到了顧泠秋的話，他滿臉懇切地說：“舒小姐，就麻煩你幫泠秋包扎一下吧，她傷的很重，可就是不準都督府里的醫(yī)療人員碰?！?/br>
    舒瑾城一看明白了，都督府里的醫(yī)療人員都是男性，所以顧泠秋不讓他們接觸自己。

    可這槍傷是很嚴重的傷，自己隨便包扎也不行吧？

    “別聽他的，我沒事，只是流彈擦到了而已?！?nbsp;顧泠秋雖然躺在擔(dān)架上，但還是中氣十足的樣子，似乎確實受傷不重。

    想到顧泠秋的身世和她的倔強，舒瑾城覺得有些不忍，便道：“好，我?guī)湍??！?/br>
    顧泠秋被抬進了一間暖和的小房間，她道：“只準這位舒小姐和醫(yī)生留下，你們都出去。”

    邱寒月立刻道：“好好，我們都出去?！?/br>
    可王景不愿走，還是舒瑾城做了個你放心的手勢，他才不情愿地退了出去，但將門留了一條縫隙。

    房間安靜下來，顧泠秋道：“舒小姐，你可以上前來解開我的衣服了?！?/br>
    血腥味已經(jīng)在小房間里散開，但舒瑾城心里并不是很慌亂，畢竟這也不是她第一次給人包扎傷口了。

    她湊上前去，先輕柔地解開立領(lǐng)和下面的紐扣，才道：“顧小姐，我要把你的衣服拉開了，可能有些疼，你忍著點?！?/br>
    “動手罷，這點疼還不算什么?！?nbsp;顧泠秋道。

    舒瑾城便將她的衣襟拉開，露出她受傷的雪白肩膀，看傷勢雖然不是子彈貫穿傷，但也翻出了皮rou，情況看起來不是很好。

    醫(yī)生正要走上前來查看，顧泠秋立刻喝止：“你不準過來！告訴舒小姐要用什么藥，然后轉(zhuǎn)過身去不準看?！?/br>
    醫(yī)生很無奈，他一直在軍隊中供職，還從未聽過這樣的要求，但是知道這位顧小姐是邱爺?shù)男纳先耍匀灰膊桓以齑?，就背過身去，遠程指導(dǎo)舒瑾城要如何用藥，如何止血。

    舒瑾城一一照做，就在將她的傷口包扎完成的那一剎那，一把刀忽然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顧泠秋咬著牙坐了起來，一個聲音略帶沙啞在她耳邊道：“別動，跟著我起來。”

    怪不得只要自己進來包扎，舒瑾城想。她該當(dāng)知道一個名伶并不會那么排斥醫(yī)生的接觸，唯一的可能就是要威脅自己了。

    到了這個關(guān)頭，舒瑾城的心里反而格外冷靜，她聽話地隨著顧泠秋慢慢站起來。顧泠秋的傷口不是作假，但她哼都沒有哼一聲，將舒瑾城固定在她的臂彎里，靈巧地用腳踢開了門。

    “你先給我滾出去！” 顧泠秋豎眉對醫(yī)生道，醫(yī)生自然立刻滾了。

    門外等候的眾人見房門驟開都吃了一驚，說時遲，那時快，王景的槍已然對準了門口。

    顧泠秋將舒瑾城死死把在胸前，冷笑道：“都督，你要殺了我，只好先殺了她?！?/br>
    邱寒月不可置信地道：“泠秋，你冷靜些，你放開手！” 又轉(zhuǎn)向持槍一臉冷峻和陰騭的王景：“淵亭，你也冷靜些。”

    “冷靜？邱爺你好大的面子。” 王景周身散發(fā)的冷氣已經(jīng)讓袁寒月打了個寒顫，他看著顧泠秋的眼神已經(jīng)像在看一個死人了。

    邱寒月知道泠秋實實在在觸碰了王景不能觸碰的底線，今天這事絕對不可能善了了。

    “你要什么？” 王景厲聲問道。

    “剛剛開槍的人抓到了嗎？” 顧泠秋問。

    “抓到了?！?nbsp;在邱寒月驚訝的眼神中，王景冷然道。

    “我知道都督的本事，他逃不了的?！?nbsp;顧泠秋露出一個明艷的笑，“把他送來，給我們準備一輛車，將我們送到火車站，所有站臺都開放，不準派人跟進來。等我們上了其中一輛火車，自然會放舒小姐出去?！?/br>
    “不可能?！?nbsp;王景道。

    苦海熬煎血未涼

    苦海熬煎血未涼

    顧泠秋的刀緊了緊。

    王景看了一眼舒瑾城, 確認她并沒有事后, 琥珀色的眸子釘住顧泠秋：“你哪怕傷她分毫，我都百倍的還到那個開槍的人身上。瑾城身上有一道口子，我就給那人身上畫一百道，瑾城若少了一塊rou, 我就讓劊子手在他身上千刀萬剮?！?/br>
    “我說到做到。”

    王景的語氣很平靜，但這種平靜卻讓人更加不寒而栗。

    真是個天真的伶人, 竟然以為可以毫發(fā)無傷的帶著情郎亡命天涯。

    他目光瞥了瞥顧泠秋的身后, 樹叢中早就有隱藏在暗處的衛(wèi)兵端槍瞄準, 只等司令一聲令下就會射擊, 如果不是一點也不想傷到舒瑾城, 現(xiàn)在的顧泠秋早就是一個死人了。

    “泠秋，你把舒小姐放下來, 我換她?！?nbsp;邱寒月在一旁道。他的酒早就醒了, 現(xiàn)在頭腦清醒無比。他知道如果舒瑾城傷了，他和王景的交情也就完了，所以現(xiàn)在只想把損失降到最小。

    “換你？” 顧泠秋在月光中哈哈大笑起來, 帶著舞臺上戲腔的凄然, 竟美到了骨子里。

    她盯著外表光風(fēng)霽月的邱寒月, 道：“你以為我會碰你這塊骯臟的爛rou嗎？我恨不得現(xiàn)在就殺了你！如果不是你，我好不容易成名了, 好不容易可以過上一點舒心的生活，又怎么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剛才又為什么要把我推開？” 邱寒月問。

    顧泠秋笑而不語。

    她心緒不穩(wěn), 舒瑾城可以感受到背后她的心臟在砰砰的跳動，身前的刀也有了些微放松的跡象。

    抓住機會！

    “相信我，你就這樣坐火車和你那個情郎逃走了，邱寒月也有一百種方法把你們抓回來，把你們折磨的死去活來?！笔骅峭蝗婚_口。

    “閉嘴！” 顧泠秋喝道。

    “你逃走了，自然不能登臺唱戲，那個人也最多做些體力活吧，兩個人一點錢都沒有，還要成日里擔(dān)驚受怕，你們怎么能夠生活？

    想想你以前在戲班子里過得是什么日子，天不亮就起床練功，餓著肚子壓腿、練毯子功、走圓場，把硬蹺脫下來，上面沾的都是血。很多事明明不是你的錯，卻要被師父打通堂，趴在床上幾天下不了地。出了水痘，師父不管，想把你扔掉，如果不是你命大，哪里還能站在舞臺上？北平的冬天多冷啊，你的手腫過、裂過多少次……”

    舒瑾城的聲音很輕柔，卻有一種獨特的魔力，就好像她親眼見過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讓人不由自主地回想過去。

    顧泠秋愣住了，舒瑾城說得一點兒也不差，她小時候過得日子說是地獄也不為過，如果不是一點成角兒的夢想支持著她，她或許早早地就放棄生命了。

    如果她和那人一起逃走，就再也站不上舞臺了。那承載著她多少血淚和屈辱的舞臺，也成就了她多少光榮和榮譽。如果沒有舞臺，她顧泠秋還是個人嗎？

    舒瑾城感受到自己頸部的手放松了些，知道自己說的話起了作用。

    她說得那些事情都由來有據(jù)，來自1933年報紙上的一篇文章。那是顧泠秋一個忠實擁躉寫的，描述的都是顧泠秋坐班時候遭受的磨難，記得那時候還引起了戲曲界的一番大討論，有人認為顧泠秋在報紙上宣傳師父的不好是大逆不道，有人則認為舊科班制度非常不人性化，亟需改革。

    不管怎么樣，趁著顧泠秋走神，舒瑾城準備行動了。

    事關(guān)自己的性命，她可也不是圣母。舒瑾城身體狠狠一仰，正好撞在顧泠秋的鼻子上，然后她左手立刻把住顧泠秋持刀的手，右手肘后擊顧泠秋肩膀的傷口，趁著她吃痛從她的控制中脫離了出來，立刻朝王景所在的地方跑。

    王景見狀調(diào)整好槍口，指準顧泠秋的眉心，他此刻如果發(fā)出信號，衛(wèi)兵們立刻就能把顧泠秋打成篩子。

    但他沒有動手，因為舒瑾城一邊跑一邊喊：“不要開槍！”

    聽見了舒瑾城的喊聲，王景乖乖地放下了手臂，倒讓邱寒月驚訝起來。

    舒瑾城腳是軟的，身體也是軟的，帶著夜風(fēng)幾乎是撲到了王景的身上。王景將她一把摟住，上下檢查，問道：“沒有受傷吧？”

    舒瑾城搖頭。王景溫暖而帶著硝煙味的懷抱給了她安定的感覺，但這種溫暖也讓舒瑾城一下回過神來，自己怎么就在王景的懷里了？好像還是自己主動的？她臉燒起來，連忙用手撐著王景站起來，可腳步仍然虛浮。

    這時候顧泠秋已經(jīng)被沖上來的衛(wèi)兵按倒在地，她知道大勢已去，半個臉被死死按在冰冷的青磚上，慘然一笑。

    邱寒月不忍看顧泠秋，但又想到她剛才發(fā)狠的模樣，心里有些后怕。他問道：“那個開槍的人究竟是誰？你們是故意要害我性命嗎？你為什么又要把我推開？”

    顧泠秋將眼睛閉上，一言不發(fā)。

    邱寒月又轉(zhuǎn)向了王景，他拱手恭敬行了一禮，道：“今天讓賢弟和舒小姐受驚了，邱某人一定會給足賠償，給你們一個交代?！?/br>
    王景不置可否，他現(xiàn)在對邱寒月可沒什么好臉色。接下來的事情有些女士不宜了，他溫聲對舒瑾城道：“瑾城，我讓丫環(huán)先送你回客房去休息，給你煮一壺暖茶壓壓驚，我處理完這里的事情立刻就來，好么？”

    舒瑾城現(xiàn)在確實不太舒服，她點點頭，對王景道：“不要殺顧泠秋?！?/br>
    王景不語。

    舒瑾城拉住王景的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答應(yīng)我?！蓖蹙盁o奈地笑笑，摸了摸舒瑾城的腦袋，點點頭。

    等舒瑾城已經(jīng)離開，王景才冷著臉吩咐：“把她拖到地牢去?！?nbsp;衛(wèi)兵毫不憐香惜玉地將顧泠秋拖走，她肩膀的傷口已經(jīng)再度崩裂，在地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血痕。

    邱寒月盯著那道血痕，卻至始至終不發(fā)一言。

    “淵亭，今天開槍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過了很久，直到視線里只有那道長長的血痕，他才終于開口。

    “你的義子邱小金?！?nbsp;王景道。

    “什么？！那個孽子！” 雖然早就有了些猜想，但真正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邱寒月的面部還是一下扭曲了。

    “淵亭，那個畜生在哪里，我要清理門戶?！?nbsp;邱寒月的表情無比陰冷，如玉的指頭也根根捏緊。

    “他在我的地牢里。寒月，比起清理門戶，你還是想想今天這樁事怎么了結(jié)吧?！?nbsp;王景看著邱寒月，淡淡地道。

    邱寒月只覺身上寸寸結(jié)冰，他是見識過王景暴戾的那面的。

    王景和他不一樣，他是處處留情，王景則是不沾七情六欲，以前他甚至認為王景這個人是欠缺了一些人類的感情。

    可后來王景為了舒瑾城，竟然特意叮囑他在滬上好好照看，因此欠下了自己人情。王景有多么寶愛和緊張舒瑾城，他也是看在眼里。

    他捧的戲子把舒瑾城給劫持了，他的義子在都督府外面放槍，這都不會是王景所能夠容忍的。

    “淵亭，你在北平時差點被你爹踢死，我把傷藥給了你。后來我被我大哥追的像個喪家之犬之時，是你保我進了滬上的青幫，這樣算來，咱們認識這么多年，還是我欠你多一些?！?nbsp;邱寒月想拍拍王景的肩膀，卻被他避開了。

    邱寒月知道王景的脾氣，不以為意地放下手：“要什么賠償你提出來，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只可惜你不愿我經(jīng)營大煙生意，否則我把那條線送給你，也夠你每年軍費的了。”

    “我不要別的，就要地牢里這兩個人?！?nbsp;王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