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珍饈館 第1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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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莓熬醬是喜溫教的吃法,林中人秋日里收了野麥子,舂谷磨粉后也能存的一些麥粉好過冬。 他們吃麥粉,多是團了面團,丟進炭火堆里烘烤,烤成一個焦黑蓬軟的大面餅子,這時候就能撕扯著沾藍莓醬,或者佐一碗山里紅酸湯,也算他們秋冬時候的一道美味。 方稷玄攪弄著這一小鍋黏稠甜蜜的果醬,也不太有把握,勺了半勺給她。 釋月叼著木勺點點頭,抿開那口果醬,滿口濃郁滋味,甜得好像濃縮了山野靈氣,簡直是嗜甜者的恩物。 她伸手正要取陶壇裝起來,忽然山間一陣強風起,屋門和窗輕輕震動著,釋月臂彎里原本安睡著的狗崽抖了抖,嗚咽了一聲。 釋月用食指揉了揉它的腦殼,狗崽遂又平復下來。 山野之中冷暖互通的自然風吹不動小屋的門窗,方稷玄和釋月對視了一眼,皆知道山上有不尋常的事發(fā)生。 “不去看看?”方稷玄說這話的時候,也不是太堅決。 釋月沒回答,只把鍋底的藍莓刮出一條邊來,木勺擦陶鍋,聲音鈍鈍的,山野果子都是酸甜的,這一勺并不齁,只叫人滿足。 不該太過干涉別人的命運,否則卷進別人的因果,好壞難測。 釋月叼著勺子,似乎在揣度什么,在斟酌什么。 喬金粟用干草給狗崽編了個窩,釋月蹲下來,把懷里的小毛團放進去。 灶洞里的小火苗扭出來,跳上桌臺,蜷在油燈里,大門打開,風在門窗間亂竄,釋月和方稷玄的長發(fā)飛揚起來,在他們看不見的身后糾纏著,但油燈里的火焰卻始終朝著狗崽的方向,似乎在看守著它。 風里血氣濃郁,比雨朵死的那日更加濃烈。 釋月把手指伸進方稷玄手腕處的鎖扣里,勾著他瞬息間就出現(xiàn)在那污濁血氣迸現(xiàn)的地方。 這里是營帳,最中間住著的就是那位圭王爺,邊上繞著的再是副都統(tǒng)一類官員隨侍的營帳,然后再是兵士,再是那些貢鮮活物,再是替他們料理貢鮮的林中人。 這里本來日夜熱鬧著,美酒好rou,載歌載舞,最是逍遙。如今卻是一片狼藉,伏尸遍野,營帳坍塌,像是被什么巨獸撕扯過,篝火熄滅,裊裊余煙血氣濃燙,竟是被一個個活人噴濺而出的血活生生澆滅的。 “是那只羆妖?!贬屧碌馈?/br> 濃烈的力量充斥未散,竟然不是很邪氣的感覺,還有一部分隱隱與這山林相融。 “怎么會這樣?”她微微蹙眉,也沒想到會這樣嚴重。 白鹿山神畢竟是山神,隕落后的骨殖雖然有大半都被那只羆妖給嚼吃了,但還有很大一部分的怨念殘留在鹿角上。 沒了釋月的靈力鎮(zhèn)壓,今夜這里的人有七成會噩夢不休,還有三成會直接出現(xiàn)妖異的幻覺,驚慌之下以致于兵戎相見。 ‘可怎么會引來那只羆?’釋月百思不得其解,‘它感知我在近處,怎么敢一次又一次的回來?不怕我將它吞吃抹殺嗎?’ 他們二人立在柏枝上,可見熊、虎逃竄時留下的凌亂腳印,下方正有一個小小的鹿群從血池尸堆里走過,其中有三只是孕鹿,還有幾只幼鹿。 群鳥從它們頭頂掠過,有一只紅羽黑眸的鳥兒停在釋月眼前的枝葉上,偏頭看了看他們,又輕盈快樂地飛走了。 那副鹿角半浸在黑池里,漸漸的沁入了血色,原本雪白無垢的鹿角現(xiàn)在通體染紅,連尖頂處都有rou眼可見的血絲涌動。 鹿群在這里停留了片刻,哀哀了叫了幾聲,雖不是人言,卻也明白它們是在哀悼。 幼鹿小小的蹄子踏進一汪黑池里,黏黏稠稠的糊了滿腳,它嫌棄的左蹦右跳,在草葉上蹭著,邊上的一只母鹿‘嚕?!臎_它叫了幾聲,幼鹿趕緊跑進鹿群中間,隨著它們往林中走去。 這些都是被拘禁起來的活獵物,幸運地從牢籠里逃脫,奔向森林。 見此情景,方稷玄有所揣測,對釋月道:“這羆妖是不是有化山神的機遇?感知到山中生靈的悲戚,所以怒不可遏?” 如若是這樣,那釋月就更不解了。 “熊性暴虐粗狂,不比虎狼易開靈智,更不比鹿狐靈氣天然足,素來是成妖難成仙的,鹿仙狐仙多了,你可聽過熊仙?更何況這只羆是因為食人食神而化妖,虐殺成性,更加難以脫胎成仙的。” 喜溫的族人已經(jīng)持槍持箭包圍過來了,他們雖不在這營帳之中,但也被嚇得不輕,各個神色驚惶,靠著人多勢眾,互相壯膽氣,這才勉強走進來。 喜溫也來了,她背著弓握著刀,臉色慘白,眼睛像夜梟一樣亮。 釋月見她望了過來,但目光沒落在她和方稷玄身上,而是盯著柏樹軀干上那兩道可怖的爪印看。 在眾人都還謹慎觀望時,只有喜溫一個人莽撞不理智地朝林子狂奔而去。 釋月本是要循著那只羆留下的氣息追去,可見喜溫沖進林子里了,不知怎么了,她竟跟著這丫頭去了。 第22章 月光 飛禽走獸一入林子就四散了,那只羆明明才離開不久,可它的氣息卻如被山林庇護包裹,竟是淡得都捕捉不到了。 后半夜,月亮出來了,在一個個零碎疏落的光斑里,釋月和方稷玄的身影逐漸顯形。 喜溫依舊在林間狂奔著,她似乎知道該往哪去,除了被凸出的樹根和石塊絆倒之外,就連在分岔路口,她都沒有過半分的停滯和猶豫。 不知是跑了多久,釋月和方稷玄不覺累,但他們都覺得喜溫該累了,她的喘息聲越來越重,跑得也沒一開始那么快了,但她還是在跑,在尋找。 恨意焚燒如熊熊烈火,推著她,恐怕直到她死了,才會停下復仇的步伐。 “要不,打暈帶回去算了?!狈金⑿溃皉ou體凡胎這樣跑下去,不死也廢了?!?/br> 釋月沒有說話,因為她看見喜溫停下來了,因為跑得太猛,驟然的停頓讓她有些暈眩,倚著樹干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胸腔里涌上一股令人難受的血味。 他們一路上雖然跟著喜溫,但對于凡人而言,彼此之間還有著相當?shù)木嚯x。 釋月稍稍一歪腦袋,瞧見喜溫呼出的淡白霧氣慢慢散在這林間。不遠處有一塊大石頭,周遭很大一塊地方?jīng)]有長樹,有充分的空洞可以容納月光的注入,亮得好似一根光柱。 就在這光柱之中,有一只渾身血污rou碎的白羆坐在大石之上,它絕對有靈智,姿態(tài)不是獸類的癱坐趴臥,而是人的坐姿,頭顱低垂著,似乎是殺累了,疲倦了。 喜溫早就射出了一支箭,可那支箭插在羆的毛發(fā)里,像簪子挽發(fā)一樣無害,羆動了動,箭就掉出來了。 它縮了縮龐大的身子,釋月竟從它這個動作里,看出了一點詭異的羞愧。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是個什么東西?’釋月愈發(fā)不解。 喜溫恐怕也很困惑,但她跑得腦子都懵了,還談何理智,見箭無用,干脆抽了刀朝那只羆砍殺去。 這樣明晃晃的一把刀捅過來,那只羆竟是不躲不閃,更沒有任何出手反制的動作。 喜溫終于是回過了神,由刀鋒傳到刀柄,再傳到她手心里的感覺有些熟悉,同那日她莽撞地企圖用匕首刺穿方稷玄的后頸一樣,韌韌的,發(fā)鈍的阻力,任憑她將牙根咬碎,也根本不能讓刀鋒入rou毫分。 她又狠狠地鑿了鑿,對著羆的腹腔發(fā)了狠的鑿,可只是砍落了幾縷毛發(fā)。 喜溫難以置信的收回手,站起身倒跌幾步,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這只屋宇般高大的妖物。 羆也看著她,獸的眼睛,像一粒黑乎乎的核,看不出什么情緒。 “那你也吃了我吧。”她想了半天,想到一個不錯的主意,“我想同我阿姐在一塊。” 今夜喜溫并不是被營帳方向傳來的響動吵醒的,而是被關(guān)于雨朵的噩夢驚醒的。 夢里的雨朵太痛苦了,似乎陷在一個永生永世都無法掙脫的牢籠里。 林中人是樹葬,死后rou身被烏鴉啄食,魂魄也會自由,可雨朵不然,喜溫救不了她,只有去陪她。 月光下,少女卸掉了身上的大弓和箭筒,又扔掉了刀,她攤開雙手,仰起臉,看起來幾乎是要給那只羆一個擁抱。 她的臉亮堂堂的,唇邊甚至有笑意。 死亡于她來說,仿佛是無數(shù)個夏夜,雨朵挎著裝著干凈衣物的樺皮盆在坡上等她,她們要一起去山澗潭水里沐浴嬉鬧。 近旁的樹上忽然掉下來一個不輕不重的東西,在地上彈跳了兩下,緩緩地滾到了喜溫腳邊。 是一個松塔。 喜溫瞧著那個松塔,驀地想起要同釋月一道去打松子的事,只覺得恍如隔世。 生死如天塹,難以逾越。 正當喜溫低頭看著松塔的時候,風推云遮月,四周陰暗下來,那只羆突然狂嘯起來,喜溫眼見它身上白毛變黑,凸唇齜牙,脊背隆起,血腥大口咆哮不停。 如果說方才那只羆還有一點人模樣,那么現(xiàn)在的羆就全全是妖獸的樣子了。 那只羆一面沖著喜溫嘶吼,卻一面后退,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拽著它。 “看夠了?”方稷玄忍不住問,從這邊望過去,喜溫的整個身軀都在羆的血盆大口里。 釋月卻笑道:“這么有意思的事,我還是第一次見。” 這話雖然毫無人性,但也是事實。 那只羆顯然沒有傷害喜溫的意愿,它甚至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殺欲,這讓方稷玄更堅定了之前的猜測。 “咱們沒來這之前,漢人和林中人就有不少人迷在林子里了,其中有幾個許就是叫這羆吃了。兇物食人化妖,又趁著白鹿山神力弱之時將其吞噬,妖物弒神遭天劫,不過實在是有運數(shù),老柏樹替它受了這一遭?!?/br> 釋月知道方稷玄是想說這只羆有成為山神的命運,許是受到命運的牽引,又或是今夜做下的殺孽已足夠,所以才會對無辜的喜溫屢屢避讓。 “山神?山妖吧!本體是羆,成妖的機緣又是食人,它的妖性就是血腥暴虐,植根在骨子里的東西,哪有那么容易駕馭?!彼⑽⑿α似饋?,道:“它運氣不錯,而今,好運氣到頭了?!?/br> 即便日后經(jīng)過修煉,有了充足的靈智能駕馭一身的邪氣,也不知要等多少個年頭,更不知有多少人會因它無法自控的暴虐而喪生,所以現(xiàn)在釋月吞吃了它也沒有做下什么孽,時機難得。 想定,見羆轉(zhuǎn)身跑進深林里,釋月扯過方稷玄打算跟上。 方稷玄猜到釋月想吞噬羆的念頭,知道她一旦成功,必定靈力大增,到時候又要同他打斗一番,尋找脫困之法。 他也有私心,猶豫片刻施力不肯跟上。 “方稷玄!”釋月氣煞,反正她今夜就是要打,不是同羆打,就是同方稷玄打! 方稷玄見她氣得銀瞳迸現(xiàn),周身氣勢如月光化冰般寒涼凍人,只得將身上的力量一松,由釋月扯他追那只羆去。 喜溫愣愣站在那里,看著那只奇怪的妖物橫沖直撞的闖開一片林子,忽然又覺頭頂一寒,仿佛是掠過一片涼涼的月。 這一次不可能再讓那只羆逃掉了,釋月施施然從樹頂飄落,等著那只羆自投羅網(wǎng)。 羆一直埋頭在黢黑一片的林子里狂奔著,密林之中,不知月光是怎么進來的,將明暗分割成兩邊,照得草地綠瑩瑩的,樹干上的皮裂也是清晰可見。 明暗邊界上被釋月設了一處無形的禁制,羆一頭撞上去,狼狽地倒跌了幾個跟頭,掩在了黑暗中,只能看見它眼里的兇光和濃重的喘息聲。 “今天晚上吃得飽嗎?”釋月笑盈盈地問它,“做個飽死鬼上路,總比做個餓死鬼好?!?/br> 黑暗里沒有動靜,釋月吹了個口哨,像逗狗一般引那只羆。 “出來吧,丑東西,就你這天資還想脫了妖性?壓抑不住吧?殺虐,是不是很痛快?” 這話不知是不是激怒了羆,就聽它羆發(fā)出了古怪的吼聲,聽著像是野獸想學人說話。 “省省吧,還想說話呢?!贬屧碌馈?/br> 可是話音剛落,卻聽到扭曲的幾個字從黑暗里蹦出來,艱難痛苦地像是被拍扁了,捏爛了,無比嘶啞干澀。 “殺,殺了我?!?/br> 釋月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方稷玄也備感訝異,兩人皆弄不明白這妖物現(xiàn)在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難道是因為羆吞吃了舊山神軀體,也受到了祂溫厚生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