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珍饈館 第5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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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殿下跟前可要緊著你的皮子!莫不要以為能一朝飛天了,女人沒根,也別不識好歹,癡心妄想了!” 阿鱽一把甩開他的手,不言不語地瞧著他,摸了摸自己滿是新傷舊繭的手,忽然體會到了釋月那一日看他們時的心境。 可笑的玩意,真是可笑,怎么能容忍這么可笑而低級的東西在她之上? 阿鱽轉(zhuǎn)身大步朝門外去,更覺自己是一步步向高處攀爬。 那一日,阿鱽與王翎談了些什么,釋月不得而知,她也沒好奇到那份上,要一字一句的打聽清楚,只曉得阿鱽做了珠場的管事,不但管著珠場的一應(yīng)事宜,連珠場侍衛(wèi)營也交由她統(tǒng)管著。 原本的管事是王翎府上的人,因為珠場要緊,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才把他調(diào)了過去,如今更能分出精力,幫王翎籌謀其他的事情了。 見釋月把幾份信件折子扔在養(yǎng)豆蟹的琉璃缸子邊上,王翎心底一驚,驚得不是這折子密函差點被細作所得,而是釋月分明幫了他,他卻派了眼線暗中監(jiān)視,不知釋月眼下的平靜,是否遮蓋著怒氣? 小呆坐在檐角,搖晃著腿,看著釋月訓(xùn)人,只要不是訓(xùn)它,那都是好戲。 “跪下?!贬屧潞Γp描淡寫地說,“道歉兼道謝?!?/br> 王翎默了一瞬,起身撩袍子干脆利落地給釋月跪下了。 釋月捏開一顆新炒好的花生,爆開的口子中飄出一陣細小的煙塵,她的笑多了一絲意外。 “男兒膝下有黃金,女兒就沒有了?” 王翎警惕四下看了一圈,窺見屋頂?shù)南囡L(fēng)烏無風(fēng)自動,一團長著眼睛和手腳的火苗正抱著檐角的麒麟獸,好奇地看著自己。 王翎呆愣片刻,確定那個火紅一團的小精怪是在看著自己,而且年歲很小的樣子,被養(yǎng)得很好,臉頰飽滿rou乎,滿眼的天真童稚。 這樣明亮點眼的小精怪在屋檐上都無人發(fā)覺,她定定神,揣測釋月必定有設(shè)下結(jié)界靈術(shù),就算叫嚷起來,外頭人也聽不見。 王翎低下頭,輕笑一聲,道:“從小到大,我都不知道跪了多少次,其中大多是些沒生我沒養(yǎng)我,整天盤算著要我死的人,仙君好歹是幫了我,跪上一跪,有何心屈?” 釋月‘哼’了一聲,把一片薄冰扔到王翎眼前。 她起初看不明白這是什么,只見薄冰在地上一蹦,好像隨時會碎。 王翎撿起那片黑兮兮的冰,就見里頭像是油,會動的油。 釋月三言兩語把滿坑尸油化蠱蟲的前情后果說了,王翎只是臉稍白了些,還算有膽色,把薄冰輕輕擱下,又給釋月真心實意地磕了一個頭,道:“多謝仙君,煩請仙君將這個也處置了吧?” 釋月微一揚手,就見一簇火苗如箭般射過來,鉆進那薄冰里燒了個干凈。 王翎抬頭瞧著小呆,對它拱了拱手。 小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輕輕晃著小短腿。 王翎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氣,精怪在凡人口中都是可怖頑劣的存在,可這小家伙瞧著真是乖巧,那是否也可反推,能養(yǎng)出這樣一個小家伙的釋月和方稷玄也算良善呢? 她正想見,方稷玄買菜回來了。 小呆歡歡喜喜蹦下來,坐在方稷玄肩頭捧在他遞過來的一把花椒邊吃邊繼續(xù)晃腳,那樣子真是依戀。 “這位,可是喜歡香辛之物?”王翎投其所好,笑道:“此番受賞,也得了些胡椒、茴香?!?/br> 方稷玄沒理她,托著小呆往廚房去了。 釋月打量著王翎的神色,忽然笑道:“你那條小白蛇呢?” 第63章 豆腐箱和糗糕 ◎“因為像她們這般不怯懦的人很少見,值得你觀察一下?!薄?/br> 王翎這般干脆服軟, 除了釋月非人,難以抗衡,兼之她又幫了自己, 救萬民于水火之外, 她還想討教白蛇的事情。 昨夜夢中霧氣迷障, 王翎在濃白之中越走越是迷惘,涉水而不自知, 直到水沒肩頭, 她才從夢中驚醒。 “他替我擋了許多邪術(shù), 似乎力弱不能支,可有什么補救的法子?”王翎忙問。 釋月笑道:“法子?我方才不是告訴你了嗎?” 王翎一愣,想起釋月所言龍神缺位那兩日, 從瞿城出港的船只總有失蹤的, 這事情王翎手下探子也有記錄在案, 只是沒個頭緒。 直到這一回, 終于有連尸首帶船只一并被人發(fā)現(xiàn)了,卻是含著戕害人命的蠱蟲! “仙君的意思是, 如三皇兄那般, 每年用千百來號人的魂魄為飼?”王翎的語氣變得沉重而緩慢, 全然沒有了剛才那種熱切。 皇家血脈,打小活在爾虞我詐之中, 聽多了隱含深意的話語,一個眼神就能剖析出萬般心思來。 釋月方才并未提到王翡半個字, 甚至沒有提到瞿城。 “咦?你如何聽出這許多意思來?”釋月笑道:“不過, 這的確是最快也最滋補的法子了?!?/br> 見王翎不語, 釋月聲色幽幽如鮫人吟唱, “做大事的人, 怎么能這樣心慈手軟呢?也難怪,你身負白蛇,想來難為這亂世之主,還是在這海角之地做個尋??ね酰⌒氖刂銥榕淼拿孛?,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莫要連這點子榮華富貴都握不住了?!?/br> 軟舌賽過利劍,但于王翎來說,釋月這話也不算什么。 她待釋月說完,平靜開口道:“王翡這般心性,他日若登臨王位,我是沒有活路的,只能進不能退?!?/br> 釋月又盯著她看了一會,掩口笑了起來,道:“原來,你早就打定了主意,只不過還得做出一副被逼無奈的樣子,似乎被是壓到極點才反抗,沒有活路了才抽刀,如此這般,便可清清白白,名正言順了。” “清白不清白的,”釋月接二連三言語帶刺,刺得王翎面皮也有些松動,看得出她很哀傷,但掩藏得極好,“無所謂了,名正言順更是可笑,我永遠也無法名正言順的?!?/br> “可笑,”釋月輕哼一聲,道:“我看錯你了?世間的規(guī)矩不破不立,你反倒把自己拘束在一個腔子里?!?/br> 王翎叫釋月說得動容,真實的情緒一下涌了出來,釋月看著她眼底的難過一歪首,道:“何故這樣難過?蛇也好蛟也罷,哪怕是龍,都是依附你而存在,你強大他自強大,用邪門歪道飼養(yǎng)供奉,只會助長他的氣焰,于你無益,被反噬吞沒是必定的?!?/br> 王翎搓了把臉,看著釋月扯了扯嘴角。 “我難過是因為我母妃死了。她病了多時,苦苦撐到我歸來,想見我一面,但卻死在我入皇城的當(dāng)夜?!?/br> 釋月竟是猜錯了,怪只怪王翎與白蛇之間的關(guān)系實在過于纏綿了些,但在她心中,還是不及娘親。 “巧吧?” 王翎吐出這兩個字的時候,眼神十分尖銳,釋月甚至能摸到她未說出口的恨意。 ‘呲啦’一聲,油鍋響。 王翎一下沒回過神來,在這樣情緒濃郁如陰云,幾欲落雨的情況下,方稷玄在廚房忙活起來了。 她突然有種不知該怎么描述的感覺,什么皇權(quán)富貴,什么龍神權(quán)勢,在這院里還比不得一餐飯緊要。 今兒飯菜是什么呢?豆腐罷了。 豆腐切成四方塊,正在油鍋里炸,炸成金黃之后,再削開頭頂一面,但不能弄斷了,因為這菜的名字叫做豆腐箱,削開的一層做蓋子,斷了就不是蓋子了。 那個火紅色的小家伙正踩在灶臺小凳上,用勺子挖豆腐餡,然后再把釋月起先炒好的rou沫、海參、筍粒、香菇餡填進去。 小勺看起來居然是銀的,似乎是小家伙專用,大小合適。 它每個豆腐都塞得很滿,輕輕用勺子拍平,得意洋洋的晃晃身子,很滿意自己的手藝。 “它是火一類的精怪嗎?”王翎很懂該問什么不該問什么,但此刻實在好奇,“怎么能被你們養(yǎng)得這么討喜?” 釋月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半晌才憋出一句,“有時候也皮?!?/br> 一個個豆腐箱填滿之后,還要上鍋蒸。 這廚房里的鍋就沒閑著,另一個燜著的鍋蓋一掀開,透出一股非常誘人的香氣。 “這是做了糗糕?”王翎有些驚訝地,含笑上前了一步,道:“我娘會也做。” ‘糗’這個字的意思,可以理解成熬,大黃米、江米、棗子、花生在鍋里慢慢的煨著,煨成一種粘稠拉絲的質(zhì)地。 王翎還在母妃身邊的時候,每年生辰都能吃到糗糕。 吃糗糕的時候,她什么煩惱都會拋之腦后,只專心享受著那種甜蜜而柔糯的感受。 “還不走?”方稷玄卻是很不客氣。 他倒了許多紅糖進去,把一鍋糗糕攪成更為深沉甜蜜的色澤。 小呆見爹要趕客,鉆進灶洞里又出來,‘呼啦呼啦’扇著一把灶灰要驅(qū)趕王翎。 它的速度奇快無比,王翎拂袖要擋,已經(jīng)來不及了,被糊了一臉的灰,眼睛也被迷了,抻著眉眼在那難受著,也不好揉,也不好搓,只能逼出眼淚把灶灰沖出去。 她可算知道釋月那句‘有時候也皮’是多么委婉而不客觀的一種說法了,這小火精若不好好管制,肯定要無法無天的。 旁人家的美食無福消受,王翎睜著一雙紅眼離去。 小呆得勝歸來,叉腰飛過去站在小板凳上,張著大嘴吃方稷玄喂過來的紅糖。 ‘奇了怪了。’釋月瞧著這爺倆,暗自思忖著,‘我什么時候成了最溫和懂禮的一個?’ 豆腐箱蒸熟了,方稷玄在炒澆汁,釋月在院里支起小方桌,小呆端著熱乎乎的糗糕飛出來。 片刻之后,方稷玄端著豆腐箱落座,神色看起來松快很多。 原本他在人前就繃著一張臉,少有好顏色,但這回見到王翎時臉色那個難看,小呆趕王翎走時,他那個贊許之意都要溢出來了,一罐紅糖都快倒完了。 兩廂對比之明顯,讓釋月有些忍俊不禁。 釋月忽然發(fā)笑,方稷玄和小呆都轉(zhuǎn)臉看她,見她指了指堆成寶塔狀的豆腐箱,笑道:“前些日子翻到一本殘破的菜譜,上頭有一道菜叫做霧中金塔,其他做法就如這豆腐箱一般,只是還要淋上燒酒點燃,令氣騰煙,便如寶塔縹緲在霧中?!?/br> 說罷,她一揚手,水氣化煙霧,裹著這座豆腐金塔。 小呆又夾一塊,嚼吧嚼吧一聳肩,那表情那舉止,分明就在是在說:‘嗯?沒變得更好吃?。空@一出干啥?’ 釋月擰它腮幫,道:“懂不懂什么叫風(fēng)雅?” 小呆搖頭。 尋常小院落,尋常小方桌,方稷玄給一喵一呆盛糗糕。 釋月聽得屋頂?shù)南囡L(fēng)烏隨風(fēng)轉(zhuǎn)動,下盤上墜著的一串串銅鈴清脆作響,她托腮瞧著,垂眸時眼前碗盞里金黃粘稠,香黏甜濃,似乎在責(zé)怪她的心不在焉。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還是先吃吧?!?/br> 喙珠灣的秋天特別明快,尤其是午后,霧散盡了,天空藍是藍白是白,樹梢紅是紅黃是黃,果子也特別好吃,薄皮黃綠橘,脆甜爽口梨。 釋月過早地摟上了一個手爐,好讓小呆可以同她一起坐在檐下看行人車馬。 小噠噠秋來要開蒙,每日晨起坐在他爹馬奔肩上去私塾,在落日余暉中拖成一道長長的影子歸來。 面婆婆、面公公沒客人的時候也總坐在屋檐下打盹,秋來收了新麥磨粉,面點坊的氣味更好聞了,聞起來像陽光。 釋月和方稷玄在北江游蕩了很久才在鴨子河濼住下,鴨子河濼地方小,積年累月的住著,又開了間小鋪子,人頭怎么也會熟絡(luò)起來。 但釋月自己不覺得,她看那些人,總還是隔著一層。 后來到了栓春臺,鄰居若不是蓉娘這蠢沙狐,街坊若不是粟豆一家,釋月覺得自己瞧著那些往來食客也好,街坊鄰居也罷,好似用余燼燒水一樣,永遠沸騰不起來。 但,釋月在不知不覺中好像學(xué)會了這種同人交往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