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四蒔錦 第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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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段禛對這位沉穩(wěn)端肅的母后也是極為敬重??山袢談傋呱嫌卫龋吐犚娺h(yuǎn)遠(yuǎn)傳來瓷器被摔碎的聲響,待入殿門后,更是看到了一個臉紅筋暴,瞋目切齒的女人。 眼前的皇后娘娘,是既不沉穩(wěn)了,也不端肅了。 段禛依常向她頷首施禮:“兒臣見過母后?!?/br> 見太子來了,呂皇后急步走到他跟前,開口時有些語無倫次:“鄭婕妤產(chǎn)子了!這濺人居然一直瞞著本宮……她可不糊涂,是本宮糊涂!” 段禛略微一怔:“鄭婕妤?”他怎么不記得宮里有這么一號人? 皇后正在氣頭上,難免顛三倒四,景嬤嬤忙在旁小聲解釋:“殿下,鄭婕妤就是尚儀局的鄭司樂,去歲入福寧殿彈曲時被官家臨幸了。原本這事并沒幾人知道,官家也壓根兒沒有納她入后宮的打算,誰知今早鄭司樂突感腹痛難忍,被扶到床上后不久竟生出一個孩子來!隨后太醫(yī)找彤史核對了日子月份,全對得上,確定是位皇子無疑?!?/br> “事后問起,鄭司樂直道自己糊涂,竟不知已懷有八個月的身孕,只當(dāng)近來油水吃得多了發(fā)了福,還一個勁兒拿布帶束肚子!官家得知消息后很是高興,當(dāng)即便封了鄭司樂為婕妤,賜住歧陽宮?!?/br> 這話令段禛心中一震,不由覷了覷呂皇后。 據(jù)他所知,呂皇后因著年輕時在冰湖里泡了半個時辰,打那兒便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旁人私下猜測其它妃嬪日后必會母憑子貴,越過她這位皇后去,可事實(shí)卻是整個后宮這么多年,無一人能生。 太醫(yī)說是官家龍體有恙所致,可如今鄭婕妤卻輕松產(chǎn)下一子,足以證明太醫(yī)之前所言為虛。 既然不是官家不能生,那么謎底便只剩一個:是皇后不許她們生。 難怪呂皇后得知了鄭婕妤產(chǎn)子的消息后,會急成這般,看來除了嫉妒之外,還有恐慌。 當(dāng)下官家不僅后繼有人了,且還揭穿了呂皇后這些年在后宮只手遮天妨害龍嗣的罪行,以及收買太醫(yī)撒下的彌天大謊! 顯然官家是對呂皇后早有猜忌的,不然僅憑一個小小司樂根本無法瞞過所有人將這孩子保住。單憑彤史對被臨幸宮人的月事記錄,便足以讓鄭司樂xiele底。 如今看來,官家臨幸過后不將鄭司樂收入后宮,也是有深意的。 須臾間,段禛便將此事來龍去脈及會引發(fā)的各種后果分析了個透徹,呂皇后見他一副沉得住氣的樣子,不由心急起來:“太子,你可想過如今身份最尷尬的人就是你?!” 段禛輕笑,父皇如今有了親子,他這個過繼來的嗣子的確是有些尷尬。 呂皇后正要再說些什么,卻在此時有個中官急趨入內(nèi),看那慌里慌張的樣兒,不必說定是歧陽宮那邊又有新動靜了。 中官向皇后和太子行過禮后,便急急上前附耳稟報。呂皇后斜他一眼,斥道:“太子又不是外人,無需避諱,只管說便是!” 中官得了明示,便躬身稟道:“安插在歧陽宮的宮女剛剛遞來消息,說官家過去看小皇子和鄭婕妤了,她親耳聽到官家逗小皇子時說‘朕總算等來了一位真正的皇子,大周朝不會旁落了?!?/br> 聽完這話,段禛面色未變,呂皇后卻是支不住了,若非景嬤嬤在旁扶著她,只怕是要暈倒在地上。呂皇后身板兒顫了兩顫,語調(diào)亦是不穩(wěn):“這言下之意小皇子才是大周正統(tǒng)……東宮只怕要變天了……” 她這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親生孩子,太子便是她未來的唯一倚仗,想不到汲汲營營半生,最后竟要栽在一個小小司樂身上。 她不甘心! 因著這股不甘,頹喪了多時的呂皇后竟有些觸底反彈,推開景嬤嬤,重新抖擻了精神,恨恨道:“本宮會不惜一切保住你在東宮的位置!” 看著眼前幾近瘋狂的女人,段禛的心底竟生出一種心疼。她的私心他自然明了,可她竭盡全力為他掃除一切障礙的決志,卻是不摻假的。 可后宮能使出來的手段,他大抵心中有數(shù),那些招數(shù)眼下太過冒進(jìn)。 “母后,越是此時您越不可妄動,要知父皇此前對您的信任,多是源自您為救駕不惜犧牲自己的義舉?!?/br> 是了,呂皇后之所以會泡在冰湖里半個時辰,正是為了救圣上。這些陳年往事段禛本是不愿提,可眼下要避免皇后沖動行事,個中利害便不得不分析給她聽。 “父皇對您既感恩也愧疚,這些年來后宮的事他未必當(dāng)真不知,多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去深究罷了??蛇@回小皇子已呱呱墜地,您稍有點(diǎn)舉動,父皇便會警鈴大作?!?/br> “母后與其將心思放在小皇子那邊,倒不如先擺平太醫(yī)院?!?/br> 呂皇后這才想起這一茬來。不錯,若太醫(yī)院那邊熬不住拷問,承認(rèn)當(dāng)初是受自己威逼利誘才說出那些話,可是大罪。莫說往后的榮華了,命都要交待出去。 呂皇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將這話聽了進(jìn)去。 段禛隨后又補(bǔ)了句:“至于東宮,母后放心,兒臣自有辦法應(yīng)對?!?/br> 呂皇后眼中亮了亮,不知為何,她無比相信他說的這話。 段禛從仁明宮辭出時,呂皇后破天荒地挽著他的胳膊一路送至門口,任誰看了也是母慈子孝的一幕。 段禛在門前駐足,勸道:“外頭風(fēng)涼,母后回去吧?!?/br> 呂皇后的眸中竟有些依依不舍,直到這種局面下,才恍然意識到她這個兒子是真的長大了。盡管不是她親生,卻也讓她覺得可靠。 “對了,安逸侯府三姑娘那事,本宮前些日子給侯夫人透了透。等這陣子過去,母后便正式為你張羅此事。” 段禛壓了壓嘴角,極力掩飾內(nèi)心的某種情緒,只淡淡應(yīng)了句:“好,那有勞母后?!?/br> 回到靜心齋,段禛伏案提筆,快速寫好一張紙條,卷成小卷兒,塞入鴿子腳環(huán)的信筒里,于窗畔將白鴿放飛。 “養(yǎng)了多年的餌,也該拿出來釣一釣魚了。” 第4章 再見 翌日過午,池州八百里加急傳入京城,西梁鐵騎犯境了! 早年間,大周與西梁國乃是死敵,然而兩國皆兵強(qiáng)馬壯,交戰(zhàn)多輪后除了兩敗俱傷外,并無哪方能獲得壓倒性勝利。多年的戰(zhàn)亂令兩國雙雙走向衰弱,于是兩國停戰(zhàn)議和,約定從交界之處各退讓二十里,永世互不相犯。 這些年來兩國恪守著約定,誰也不越雷池半步,這回西梁國突如其來的背約擾邊,讓正沉浸在喜得小皇子喜悅中的官家頭疼起來。 西梁的單方面毀約,讓大周朝沒了退路。官家急召百官入宮商議對策,此次文臣武將難得統(tǒng)一了意見:戰(zhàn)! 然而由誰掛帥,卻是又一個難題。 依著當(dāng)年約定,兩國均不在邊境設(shè)重兵,互不構(gòu)成威懾,因此援兵池州最便利的是淮南。圣旨一到,淮南王勢必會配合出兵,然而出多少兵,盡多少力,就全憑他自己心意了,畢竟淮南王的私兵有多少,朝廷也沒個數(shù)。 這些年借著剿匪的名頭,淮南王沒少招兵買馬擴(kuò)充軍營,官家不好明面上削他兵權(quán),眼下情形卻是危也是機(jī)。派旁人領(lǐng)兵,淮南王未必全力配合,可有一人,淮南王卻會竭盡全力襄助。 當(dāng)官家的目光落在段禛身上時,段禛并不意外?;茨贤跏撬纳?,官家此舉在他的算計(jì)之中,昨日放出的信鴿便是要父王在邊境搞些動靜促成此事??绅埵侨绱?,他還是略略有幾分寒心。 他自八歲離家進(jìn)京,叫了龍椅上的男人十二年父皇。一朝得子,此人便對他棄之如遺。 他掛帥,淮南王傾力相幫,贏了自可為官家解憂。若是輸了,官家也不虧,削弱淮南王的同時,若他再有個三長兩短,官家正好可以將親子扶上太子之位,還省去了被人詬病。 這可真是一箭雙雕的好策略啊。 只可惜官家并不知,這犯境的西梁鐵騎本就是子虛烏有。戰(zhàn)事會有,不過不是大周與西梁,而是兩個強(qiáng)國共同討伐鄭婕妤的母國——趙。 趙國盛產(chǎn)鐵礦,這也一直是大周所短缺的,若能將趙國一分為二與西梁共享,西梁老皇帝斷沒理由拒絕。 大周拿下北邊的大片鐵礦,西梁拿下南邊的雁蕩山以攬獲天然屏障,可謂雙贏。 更重要的是一但周趙兩國結(jié)下血海深仇,鄭婕妤這個敵國之女誕下的皇子,誰敢立他為太子? 于是段禛在滿朝文武的爭論聲中,欣然接下了這個重任,并于翌日率大軍開拔。 至于六和那日未來及稟明的消息,便不得不先壓后再說,畢竟戰(zhàn)事當(dāng)前,安逸侯府那點(diǎn)事兒也只能算雞毛蒜皮了。 而此時的夏蒔錦已拖著長長的送嫁車隊(duì)出了汴京,只是車馬裝裹并無意招搖,未掛彩繒紅綢。安逸侯府的人對此事也諱莫如深,但凡有人問起,只說是洛陽的老夫人打入冬以來身子便不爽利,三姑娘代替侯爺和侯夫人去洛陽探望。 一個月后,浩浩蕩蕩的車隊(duì)終于行到了杞縣地界。 夏蒔錦不想嚇到她的小縣令夫君,便打算讓慧嬤嬤帶著阿露和一眾護(hù)院先去預(yù)先買好的宅子里落腳,自己只帶著水翠單乘一輛馬車去縣衙。然而未料賀良卿竟騎著馬一路迎至界碑處。 夏蒔錦撩開車簾向外看時,正見到瓊?cè)A般的雪絮一片一片掃過他的臉頰,明明凍得面色都泛了紅,卻還是高揚(yáng)著臉,盯緊了每輛路過的馬車,眼閃秋波,滿含期冀。 夏蒔錦未來及與慧嬤嬤他們分道揚(yáng)鑣,就帶著水翠跳下了車去。 冷風(fēng)將她斗篷吹得撲撲作響,賀良卿一下便看見了她,瞬間他的呼吸一滯,竟是呆呆的忘記了迎上前。 皎素的雪片在他二人之間徐徐飄落,夏蒔錦莞爾一笑:“賀兄?!?/br> 這是他們書信往來時的稱呼,她稱他為兄,他則稱她為妹。 經(jīng)她這一喚,賀良卿便即醒轉(zhuǎn)過來,倏忽迎上前拱手作揖:“蒔妹一路受累了?!?/br> 俯身斂目間,卻是笑意盛極,滿地霜白的映襯下如春華一般燦爛。 半年未見,夏蒔錦本以為賀良卿會有些官威在身,如今才發(fā)現(xiàn)他并沒任何變化。依舊秀骨清相,有股稚拙的書生氣,就連身上繡竹的青袍也是初見時所穿,僅在外面添了件斗篷,還有腰間系著的半舊銀袋,正是當(dāng)初私扣下未還回的那個。 夏蒔錦竟一時分不清是他太窮,還是念舊。 抬頭時賀良卿意識到還有旁人在,便目光輕移,問:“這位是?” 按提前串好的口供,水翠笑答:“我是夏娘子的好姐妹水翠,也是在侯府里做事的。她這一走我舍不得,便求了侯爺和夫人恩典,隨她一道來了。” 原來是不遠(yuǎn)千里來送嫁的娘家人,賀良卿不免有些愧疚,又朝著水翠一揖:“那水翠娘子也一路辛苦了?!?/br> 水翠被他逗笑,也端手屈膝一福:“大人這可真是折煞民女了,您是官,怎可對我一奴婢行禮?” 賀良卿略顯靦腆的笑笑,目光落回夏蒔錦身上:“只是要委屈你們了,縣衙里沒有馬車,我們只騎了兩匹馬過來。” 夏蒔錦展眼一看,果然見不遠(yuǎn)處站著個男子,一手牽著一匹黑馬,看裝束應(yīng)是縣衙里的胥吏。 于是夏蒔錦同賀良卿共騎一匹,水翠則同那胥吏騎另一匹。兩匹馬一前一后拉開有十來步距離,干擾不到彼此,看得出那胥吏是個會看眼色的。 路上賀良卿問:“蒔妹,你剛剛是從車隊(duì)的馬車下來的?” 夏蒔錦已想好了說辭,便道:“是啊,我們雇的馬車在路上輪轂松了,幸好遇到熱心人愿意捎我們一程?!?/br> 賀良卿了然點(diǎn)頭,好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對了蒔妹,那個木函……”話說至一半,夏蒔錦坐在馬背上扭頭看他,四目相接,賀良卿又收了口。 他眉間攏著,似有難言之隱,夏蒔錦正欲催問,余光卻倏忽瞥見岔道上的一道蒼涼身影。轉(zhuǎn)眼細(xì)看,竟是個抱著奶娃娃的年輕婦人,倚著半截殘?jiān)谘┑乩铮?/br> 她雙眼不由睜大,指著問:“賀兄,那是怎么回事?” 就聽身后之人無奈嘆了一聲,同時放緩馬速:“今秋這里遭了蝗災(zāi),各家本就沒有囤下多少糧食。半月前又連降了幾場凍雨,樹木倒伏,毀了屋舍無數(shù),許多百姓已是流離失所。” 饒是來此之前夏蒔錦就聽父母說起過杞縣的貧苦,可親眼見了還是有些出乎意料。想不到她來的路上,這里竟又遭受凍雨天災(zāi),百姓淪落到無片瓦遮身的境地。 “你們官府就不做點(diǎn)兒什么么?” “自是做了,只是縣衙的庫銀有限,搭建了避難所便無錢再買米糧,朝廷的賑濟(jì)糧一時半會兒又送不過來,難免顧此失彼?!?/br> 聽了這話,夏蒔錦腦中閃過先前賀良卿提的那句木函,便問他:“賀兄剛剛提及木函,可是想用那些銀兩來救這些百姓?” 賀良卿眉間的陰云更深濃幾分,想說是,卻又說不出口,“那些本就是為蒔妹你贖身用的,便是有剩也應(yīng)充作聘禮?!?/br>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什么聘禮不聘禮的,你想用就拿去用吧。” 見夏蒔錦如此豁達(dá),賀良卿內(nèi)心歡喜,原是想說“好”,可話至嘴邊卻換了個說辭:“那我代杞縣百姓謝過蒔妹的大義?!?/br> 夏蒔錦輕笑一聲,道:“那賀兄先放我下來,我將斗篷拿給她,不然只怕母子二人熬不住這凄冷長夜?!?/br> 下馬后,夏蒔錦解了斗篷送去給那年輕婦人,并著一點(diǎn)路上剩下的干糧。婦人再三道謝,還朝著她的背影磕了個頭。 夏蒔錦回到馬前正欲上馬,就聽后面有人熱情喚道:“賀大人!” 賀良卿回頭,夏蒔錦也循他目光看去,原來是剛剛對向行過的一輛馬車上,有個蓄著三牙掩口髭須的男人正探出頭來,沖著他們笑。 那人明明是向賀良卿打招呼,可目光卻好似粘在了夏蒔錦的身上,這叫她有些不太舒服。 賀良卿也似有察覺,回頭看了一眼,見夏蒔錦因著褪下了厚重的斗篷,而顯露出玲瓏身段,讓那張本就明艷無雙的臉愈加招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