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親自關(guān)好門，以防兩人商議的是改變時局的大事。

    外面的戰(zhàn)況由于“明圣觀”的加入，而逐漸扭轉(zhuǎn)情勢，京衛(wèi)左右支絀，難以抵擋，在外哨探的孫氏侍從連連回報。此人自然也見風(fēng)轉(zhuǎn)舵。

    裴飲雪淡淡道：“欲從娘子這里取一物?！?/br>
    對方大為振奮，道：“郎君請說，若我有，必予之。”

    裴飲雪道：“項上之頭而已?！?/br>
    話音一落，不待孫氏女反應(yīng)。他身后的家兵立即上前，“噌”地一聲拔出佩劍，在其驚恐放大的瞳孔前方迎面橫掃，登時血跡噴灑，濺上裴飲雪一身素淡長袍。

    孫氏女轟然倒地。

    還劍低頭遞送手帕。

    裴飲雪接過帕子，擦了擦臉上的血。他依舊漠然疏離，冷若冰霜，見其倒地而死也未色變，而是上前去揭開了謝不疑頭上的蓋頭，見到他竟然墨發(fā)散亂，被堵住嘴、扼制住手腕，受繩結(jié)捆綁，想必那個按著他拜堂的宮侍，就是奉命監(jiān)督執(zhí)行這一切的。

    裴飲雪親手取下桎梏，越過身給他解開繩索。謝不疑定定地看著他，看著他身上潮冷的血跡，忽然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

    裴飲雪動作一頓，很快又繼續(xù)，他道：“刺王殺駕?！?/br>
    謝不疑道：“豈不受天下之謗？”

    裴飲雪解下捆著他的繩索，按住謝不疑的肩膀，與他對視，道：“你不恨她、不恨我，卻怕她受天下惡名。你與謝不悔……”

    謝不疑道：“你看我如今的樣子，可有半分皇子之實(shí)？”

    他的手腕上盡是勒痕，吉服之內(nèi)留有被宮規(guī)教訓(xùn)、鞭笞之傷。這是自婚約定下那一日開始的規(guī)訓(xùn)和管教，因?yàn)橹x不疑太過剛烈不馴，內(nèi)廷無從管教，無計可施，在謝馥的默許下用了許多針對宮人的管教方式，絲毫不以謝四皇子身份為意。

    也正因如此，鳳君寧愿留于宮內(nèi)，也不肯承認(rèn)這門婚姻，不曾前來受拜。

    吉服內(nèi)傷痕交錯，有的還徐徐滲出新血，沾染吉服。裴飲雪低頭看了看，輕嘆道：“我料想以你的性子，斷然不肯屈從。一旦對方辱沒于你，恐怕必以生死相爭，所以連忙前來。妻主感念你昔日傳遞消息、不怕得罪謝馥也讓她在珊瑚宮覲見之事，囑托我務(wù)必救你?！x四，事已至此，無論是恨誰，再恨下去也沒有什么意義，我準(zhǔn)備了一套便裝給你更換，讓人保護(hù)你。等塵埃落定，若一切順利，我會派人送你悄悄離開，再不受此囚困?！?/br>
    謝不疑卻問：“裴哥哥，可有劍否？”

    裴飲雪怔然相望。

    謝不疑墨發(fā)散亂，唇色蒼白，唯有眉宇一點(diǎn)朱砂殷紅艷透。他用力握了握裴飲雪的手，道：“好哥哥……我此前說那些話氣你，都是因?yàn)槲姨^艷羨你，身份、際遇、命運(yùn)，一概如此。我從沒有覺得她的文章不好、她的詩不好，相反，我覺得她太好，我如果不假意貶低鄙夷，實(shí)在不知道滿腔喜愛之意如何掩藏?！?/br>
    他陡然起身，從家兵手里取出鞘中的劍，那劍沾過孫氏的血。

    “謝不疑……”裴飲雪下意識叫他。

    謝不疑卻沒有回頭。他穿著吉服、握著一把沾血長劍，向他擺擺手示意裴飲雪不要擔(dān)心，便孤身向庭院而行。

    ……

    明圣觀人馬加入，京衛(wèi)已經(jīng)無法將人攔阻在外，消息傳遞得非常混亂。由于軍府里有薛玉霄的諸多好友，此刻皆不能痛下殺手，所以許多部眾得到的消息都是勤王救駕、接應(yīng)家主，提及“誅殺反賊”的反而不多。

    終于，一行京衛(wèi)突破進(jìn)來，拜在謝馥身后，開口道：“我等救駕來遲！”

    謝馥面露笑意，指了指對面的薛玉霄，倨傲道：“眾將不能動手，百官不能與之相爭，那就讓朕的軍士誅殺逆賊，還不去殺了她！”

    京衛(wèi)統(tǒng)領(lǐng)干脆應(yīng)聲，一抬頭，見到面前居然真是凱旋侯，眸光一滯，呆了呆：“侯主、侯主……”

    “你所侍奉之主，險些誤了你，難道統(tǒng)領(lǐng)不知？”薛玉霄面無表情道，“你與本侯同在徐州守城，整理糧草，統(tǒng)領(lǐng)忘了那些欲將我等殺之在外的算計？謝馥背棄大齊，昏庸無道，你不曾見？”

    京衛(wèi)統(tǒng)領(lǐng)渾身僵硬，她舉棋不定，聽到身后謝馥的呵斥，才拔出兵刃。但讓她將兵刃向著薛玉霄刺過去——這實(shí)在艱難，人之本心難以違背，忠義不能兩全。

    薛玉霄道：“還不退下？”

    統(tǒng)領(lǐng)身后便是皇帝的注視，她左右為難，掌心顫抖，幾乎冒出自戮的念頭，以全忠義之心，然而很快又一伙人沖了進(jìn)來，庭院里被兵卒部眾填滿，為首的乃是周少蘭，眾人的皮甲底下是明圣觀練武服，她身旁關(guān)海潮大喊道：“至圣大天女，護(hù)法救駕來遲！皇天庇佑，天女福澤萬民，有道當(dāng)伐無道！”

    真是為難她記詞兒了。

    此言聲音極高亢廣闊，遠(yuǎn)播四野。庭院內(nèi)的眾百官面面相覷，軍府將領(lǐng)一時呆滯，都不知道這是從哪兒竄出來的名號。

    倒有一些人對發(fā)展很快的明圣觀有所了解，始知這是薛玉霄的部下。她身后的李清愁眉頭微皺，忍不住脫口自語道：“……至圣大天女……？”

    李芙蓉連握著劍鞘的手都松開了，瞥她一眼：“你猜猜是不是叫你好姐妹?！?/br>
    話音未落，關(guān)海潮撲通一聲跪在薛玉霄面前。

    李清愁：“……”

    李芙蓉哼笑一聲：“快去結(jié)識吧。她本來就是個騙子，連我都習(xí)慣了，你還不懂？”

    李清愁向旁邊撤開一步，不理她。

    兩方將庭院填滿，各自抽出兵刃，眼見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如果在這里打起來，恐怕就顧不上什么“士族”、“高官”。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fā)生。

    就在此刻，紫微衛(wèi)統(tǒng)領(lǐng)謝若愚帶著一個小匣子回來。謝馥唇邊笑意擴(kuò)大，接過木匣，對薛玉霄道：“千萬世惡名譏謗你不在乎，那你親長兄的頭顱，薛侯可在乎？連親眷之命都不放在心中，即便讓你事成，也不過是殘暴之主，眾卿焉敢與之同謀?。　?/br>
    薛玉霄看了一眼謝若愚，面色平靜，道：“讓結(jié)發(fā)正夫飲用避孕湯藥，經(jīng)年日久，使之不能生育，連發(fā)夫的身軀都能殘害，如此斷情絕義，無故加害，居然有顏面用我長兄之名來威脅我。”

    謝馥道：“胡言亂語！這又是污蔑朕！”

    說罷，她將木匣打開，欲取薛明懷的頭發(fā)出示，要挾命令她退下。然而木匣內(nèi)卻全然沒有青絲一縷，只有無數(shù)避孕湯藥的藥方、記錄、以及脈案。里面還有醫(yī)署多人的陳詞，還有謝馥傳遞命令、讓看守將皇倉糧草以草木柳絮填塞運(yùn)輸?shù)氖种I。

    此手諭曾下達(dá)給謝若愚，命其閱后燃盡。

    謝馥眸光微顫，轉(zhuǎn)頭看向身側(cè)的紫微衛(wèi)統(tǒng)領(lǐng)，下意識后退半步，與謝若愚火光下幽然的眼眸相對。

    “你……”她只說了一個字，就立馬奪過侍從掌起的火把，想要燒毀木匣。然而火把卻被謝若愚從中奪下，這位宗室緊緊攥住握柄，熊熊烈焰迸響出燃燒的聲音，在濃郁火光下，映照著兩人相仿的眉目。

    “陛下，臣奉命取此物。”她低聲道，“陛下為何不展示給諸位大臣觀看，反要燒毀殆盡。”

    “你這個……叛賊?！敝x馥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她給了你什么好處，許諾了你什么權(quán)位！你不顧陳郡鄉(xiāng)老，不顧名譽(yù)了嗎？！”

    謝若愚冷笑道：“名譽(yù)與金銀土地相比，何能相及?！?/br>
    兩人言談已經(jīng)泄露諸多跡象。謝馥憤怒至極，從紫微衛(wèi)手中抽出劍刃，向謝若愚劈過去一劍。但她久不握劍，刃鋒不穩(wěn)，劈得偏了一截，而后肆意揮劍，喝問道：“如此逆賊，你們?yōu)榱瞬粴⒘怂?！紫微衛(wèi)守護(hù)皇帝，你們都忘了嗎！這木匣中的都是假的，是假的！她們都是一伙的！”

    無論是脈案記錄、皇帝手諭，這全部都是真的。

    紫微衛(wèi)見到陛下與統(tǒng)領(lǐng)居然爭斗起來，一時都心生遲疑。

    薛玉霄望著她揮舞兵器的樣子，道：“陛下所作所為，背棄天下?！彼f完，從部下腰間抽出一把作為禮器的青銅劍，劍鋒較之尋常兵刃更鈍一些，但殺人足矣。

    她持劍上前，身后傳來數(shù)道聲音。

    “薛侯不可！”

    “若如此動手，坐實(shí)刺王殺駕之名，縱事成，史官當(dāng)如何記載??！”

    “侯主怎可親自相殺，罪名太過，將其軟禁就夠了?。?！西漢伊尹、霍光行兩度廢立之事，也沒有親刺皇帝，薛侯三思，三思！”

    薛玉霄只道：“三思？人有三思之時，卻不是此刻。若軟禁廢帝，我與眾將心中不得痛快！”

    “將軍！”“少主！”

    頃刻之間，呼喊之聲更強(qiáng)烈了。不知是誰帶頭，一個屬官小吏兩股戰(zhàn)戰(zhàn)，居然跪了下來。緊接著眾多文臣屬官、胥吏侍從，都紛紛跪下叩拜，身軀低伏下去，而卿大夫之中，亦有人俯身行禮哀告，請求道：“求將軍為此后天下著想！”

    謝氏大勢已去，眾人皆能看得出來。但薛玉霄行事不加以掩飾，失于忠臣之名，要是再親手殺了謝馥，恐怕地方豪強(qiáng)將會難以接受、陡然生亂，皆窺伺寶座。

    薛玉霄握住青銅劍的手略微一頓，考慮到了這一點(diǎn)。謝馥見她猶豫，陡然大笑道：“你在軍中算無遺策，民間聲望甚高，薛玉霄，你卻還是受制不能動手，就算有萬千殺意又如何！你是我之臣屬，只要我活一日，見我則永為臣屬！”

    話音甫落，忽然一道男聲插入其中。

    “何必用自己的性命來難為她呢？既然一心求死，不如讓四弟代勞?！?/br>
    眾人循聲看去。

    烈烈火焰，紅紗燈光暈冷透，天邊烏云無光，四殿下身穿朱紅吉服，手持一柄沾著血的長劍，拖曳劍鋒，緩步行來。他沒有戴冠束發(fā)、不曾佩戴金飾，夜風(fēng)冷拂，吹動青絲紛揚(yáng)。

    謝不疑眉間仍點(diǎn)著那顆朱砂，鮮紅刺目。

    他步步走近，面帶笑意，對她道：“皇姐連發(fā)夫都能殘害，何況是我呢？我聞天女下凡為帝，當(dāng)有九劫，皇姐，何不完納你的劫數(shù)？”

    “謝不疑……你瘋了么。我為你指婚，分屬應(yīng)當(dāng)！不思感恩的賤人……”謝馥切齒道。

    謝不疑輕輕搖頭，唇邊笑意更盛。他當(dāng)眾舉劍而刺，但卻被謝馥挑開劍鋒。兩人同出一母，骨rou相殘，謝馥早不念舊情，一劍沖著謝四心口揮去，在割破他吉服的剎那，忽然胸口一涼，微冷的夜風(fēng)灌入胸口。

    謝馥低頭望去，見到一枚飛刀刺入胸膛，整根刀刃沒入其中。血跡猛然漫過咽喉，她視線模糊，看向薛玉霄，卻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薛玉霄所發(fā)的暗器，目光縹緲地望向她身后——

    李清愁把玩著手中隱蔽的短小刀刃，掌心寒光隱現(xiàn)。

    在她被飛刀擊中，遲滯不動之時，謝不疑落劍刺入，插劍貫入她的尸身。他怔怔地看著腳下殘軀，忽然笑了起來。

    天際烏云堆疊，閃過一絲雷電白芒，映照著每一個人的臉色。

    眾人轟然而響，聲息鼎沸，議論紛紛。

    而謝不疑只是笑聲漸響，他站起身，拔出長劍，環(huán)視眾人，最后看了看薛玉霄，視線落入她墨色的眼眸之間，低聲自語了幾句話。

    因?yàn)橹車^吵嚷，天際雷聲轟鳴，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能聽到雷聲、電光，以及悶了一瞬，驟然傾盆而下的夜雨。

    大江東去去不還（4）

    第84章

    飄搖夜雨之中,火把之光已被澆熄了大半。紗燈罩被水浸透，滴滴答答的雨水淌下風(fēng)燈。

    天地岑寂，庭院內(nèi)幾無聲息。好半晌后，方有一小侍失聲開口,說了一句“四殿下……殺了陛下……”

    “四殿下瘋了……就算陛下有千萬般不好,不配為帝，他也不能弒姐??！”

    “侯主不要過去！他雖然動手,但終究是謝家人！”

    “真是大好良機(jī),薛侯不如趁此刻手刃謝四,或許還能名利雙收……”有胥吏暗自想到。

    這確實(shí)是大好良機(jī)，是為薛玉霄解“萬世譏謗”的借口。

    議論紛亂如洪流。

    薛玉霄走近時，他手中的劍刃還沒有放下。雨水沖刷過鋒芒上的血跡,將金繡朱紅底的吉服打濕。謝不疑更加狼狽了——他與薛玉霄相見時，每次都這么狼狽、從沒有什么皇族之子的顏面,他受世人誹謗,常恨人言刻深,然而行至今日，卻突然感念人言刻深,這樣一來，對他的惡意會遠(yuǎn)超于對薛玉霄的惡意。

    他才能以這個身份、這具軀體，為她攔下惡名如沸。

    兩人相對而立。

    在薛玉霄開口之前,他便拿起長劍。周圍的薛氏親軍差一點(diǎn)沖過去,但四殿下卻只是將這把劍捧在手中，劍柄向左,任由薛玉霄的慣用手取用。

    謝不疑仰頭嘆息,話語帶來的白霧在夜中隱隱。他低聲道：“明月，怎么沒有穿一件紅衣呢？就算我今日是嫁你了。就算是身死,余愿已足?！?/br>
    薛玉霄伸出右手拿過劍柄，她望著謝不疑唇邊釋然的笑意。掌心的劍柄濕且冷，寒意浸透，她審視著這一方寒芒利劍，輕道：“人活不過百年，難道我為萬載之名殺你？……天下之言，史書筆墨，怎是你一個兒郎能承擔(dān)得了的?！?/br>
    她松開手，任由長劍落地。

    謝不疑目光停滯了一下：“薛……”

    薛玉霄取出一物，伸手交到他手里。此物分明堅硬冰涼，但因?yàn)檠b在繡囊里，在她身上佩戴久了，竟然延生出她身上的幾分體溫。謝不疑掌心收攏，從觸感中撫摸出這是那日他交給裴飲雪的長命鎖……上面刻著“長命百歲”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