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于是不再做聲。

    這場慶賀陡然變了味道。宴會結(jié)束后，拓跋嬰加緊宣召大臣留在王庭，跟她們商量如何休戰(zhàn)議和，將盟約維持下去。她還沒有完全平定北方三十二部，還有一個四妹率領(lǐng)著兩萬兵馬駐扎在豐州。

    四殿下拓跋晗，是夏國內(nèi)部奪位當(dāng)中最小的一位皇女，不過也是最憨厚正直的那一個。眾姐妹毒殺嫡姐的那杯酒是由二皇女拓跋慈設(shè)計的，她雖知情，卻不曾參與其中。拓跋晗有勇武之氣，更像是一個將軍而非皇女，所以跟隨她的部下大多十分忠心，哪怕目前只占有一個豐州，也依舊沒有另投明主之意。

    拓跋嬰為二姐犯境之事心事重重，提筆以新可汗的名義寫了幾封書信，要由使節(jié)寄給薛玉霄，但怎么提筆都覺得不對，跟大臣商議、猶豫了兩日。

    第三日晨，忽聞大齊使節(jié)來訪。

    由于她跟拓跋慈已成對手，所以這個消息是沿途從百姓口中、到地方監(jiān)軍司案上逐漸傳遞過來的，這就造成了信息遲緩。消息才過來幾日，由薛玉霄下令、從前線關(guān)海潮麾下派出的使節(jié)已然抵達(dá)——這說明東齊的消息要快很多，如果她立即籌備出征，大軍說不定已經(jīng)到了忻州！

    拓跋嬰盤算至此，心中大驚，連忙派人迎接。

    東齊使者恭敬行禮，面對拓跋嬰的親切問候、旁敲側(cè)擊，只是面無表情。使者幾不喝酒，也不參宴，更不受任何賞賜，只是雙手將皇帝交代的禮物呈了上去，道：“這是我主贈給可汗的禮物?！?/br>
    拓跋嬰望著那方方正正的盒子，腦海中形成了一種極為不妙的猜想。她站起身，親自挽起袖子，打開了木匣。

    里面赫然躺著她二姐的首級。

    眾人接連大驚，有的豁然起身，有的面露怒色，還有些膽子小的瞬間被嚇退了幾步。

    “齊主欺我太甚，怎能如此對待——”

    “二殿下……這是……二殿下的頭顱……”

    “我看這議和也不用議了！薛玉霄根本沒想著好好解決，大汗，把這使節(jié)也拖下去斬了，憑什么只能她們在我等的地盤上耀武揚威！”

    拓跋嬰還未開口，叱云風(fēng)已經(jīng)冷著臉阻止：“不可斬殺來使。昔日我口稱將軍冒犯于她，都從東齊全身而退，沒有傷到一根汗毛，而今卻要斬殺她的使節(jié)，會讓天下人恥笑我們不懂禮數(shù)?！?/br>
    拓跋嬰對木匣中凝望了片刻，后槽牙緊緊地咬在一起。她閉上眼，并不為姐妹的死而感到痛快，反而覺得唇亡齒寒，有一雙令她畏懼的、可怕的視線，已經(jīng)從容地盯住了她的脊背。

    “此人已不是你們的二殿下，”她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殺得好，此乃逆賊！把使臣帶下去好好招待，送回東齊?！?/br>
    “是。”

    等到東齊使者走后，拓跋嬰才回到座椅上，一屁股坐在鋪著老虎皮的御座上。她仰頭向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道：“她必要出兵無疑了?！?/br>
    眾人勸慰道：“大汗，何必怕她。此人已是皇帝，難道還會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不成？東齊剛剛安定，她一定舍不得至尊之位，不會以身犯險，我們面對的只是那位李將軍，有辦法可想?！?/br>
    “李氏女雖然神勇，我卻不擔(dān)心?！蓖匕蠇氲驼Z道，“我只怕薛玉霄在側(cè)，她詭計多端，眼珠一轉(zhuǎn)便生出一個陰謀，她要是不親臨前線，那倒還好……”

    忽有一謀士上前道：“大汗，臣有一計?！?/br>
    拓跋嬰道：“你說?！?/br>
    謀士言：“我們發(fā)信給東齊主將，就是那位為首的李將軍。就說，國主苦于內(nèi)亂已久，偷襲之事絕非國主本意，為了表達(dá)誠意，愿意幫助東齊討伐各部反賊，歸還土地人口，親自清理門戶。”

    “不可！”

    “你這是……”

    謀士卻沒有看眾人急變的顏色，盯著拓跋嬰道：“我們與東齊說和，拿歸還燕京為誘餌，請李將軍前來商議，在青州設(shè)一鴻門宴，只要她來，就在宴席上摔杯斬之。”

    拓跋嬰問：“若不來呢？”

    “若不來，我們就向東齊借地屯兵，免戰(zhàn)議和，假意要攻打身在豐州的四殿下，實際上經(jīng)過齊人軍隊時，突然發(fā)難襲之，此為假途滅虢。”

    拓跋嬰沉思片刻，道：“就依你所言?！?/br>
    ……

    拓跋嬰自己雖然忌憚齊軍，但卻連連發(fā)函給四皇女拓跋晗，表面勸阻，暗中則是鼓動她與東齊交戰(zhàn)。

    拓跋晗身在豐州，正愁打不過三姐的部隊，一聽聞有如此情況，立即上鉤，盤算起齊人的軍資糧草。她組建部隊，從豐州來到忻州，正與東齊的中軍主力部隊狹路相逢。

    太始元年臘月，大軍集結(jié)，兵分兩路進(jìn)發(fā)，所有人連同后勤馬婦、炊事等人，統(tǒng)共加起來，大約有二十萬。能戰(zhàn)者八萬有余，這是明圣軍、京衛(wèi)府、皇帝親軍……等等集結(jié)起來的數(shù)目，也是東齊目前糧草能供應(yīng)得上、而不使后勤崩潰的極限。

    拓跋晗的二萬軍士與中軍的三萬五千軍士相遇，雙方皆是懷有信心，擂鼓交戰(zhàn)。拓跋晗沒有受過她三姐那么大的教訓(xùn)，在主賬內(nèi)喝酒烤火、觀看地形圖，跟麾下的幾位將軍帶笑閑聊，并不將才打了幾場勝仗的齊人放在眼里。

    酒杯未冷，賬外傳令兵卒忽報道：“報——殿下！先鋒官被斬落馬下。”

    拓跋晗臉上笑意一僵。

    她故作鎮(zhèn)定，再度飲酒，道：“我有猛將在前線，一定能……”

    話音未落，傳令兵卒又至：“報！殿下，尉遲將軍、破多羅將軍大敗而走，一死一傷！”

    拓跋晗面色再度僵硬住，連笑都擠不出了。她轉(zhuǎn)頭看到盯著自己的幾位部下，臉上有點掛不住，強撐道：“竟然讓敵軍得了上風(fēng)，到底派出的是誰的部將？難道是那位李將軍？”

    兵卒回答：“不是李將軍?！?/br>
    “那是誰？！”拓跋晗更加惱怒。

    “是、是一無名小輩?！北溥诉丝牧藘蓚€頭，“殿下！東齊的鳳凰飄于雪山，她們的軍士作戰(zhàn)兇猛至極，有萬人不當(dāng)之勇??！”

    拓跋晗頓時呆?。骸傍P凰？什么鳳凰？”

    她再也坐不住，拋下面前這一攤子，戴上頭盔和面罩起身，走出主帳，驟然見到遠(yuǎn)處齊人的駐扎之地，立著一面巨大的、色澤明艷的旗幟，上面是鳳凰圖騰，四角都是盤旋的龍紋和祥云紋路，在雪山薄霧之間，如同飛舞的一只烈焰鳳凰，抖落出渾身的燦金色。

    在鳳凰纛旓下方，無論是哪一路將軍、哪一邊的部將，都?xì)鈩萑绾?，不要命似得拼殺，連原本應(yīng)該守候在后方的督戰(zhàn)隊都一身血腥殺氣，位置向前逼了又逼。

    拓跋晗不敢確認(rèn)，睜大眼眸道：“這——還是齊軍嗎？”

    這還是那個沒有賞金就裹足不前、遇到騎兵掉頭就跑的東齊軍隊嗎？

    拓跋晗感覺一股令人目眩的窒息，但隨后而來的，是一股極度的憤怒和恐慌。她轉(zhuǎn)身從親衛(wèi)手中抽出箭矢，瞄準(zhǔn)那面飄搖的鳳凰纛旓，企圖將大旗射落——

    就在弓弦拉滿之時，遙遙地，以她極好的目力，見到一個身影從大旗的營帳下走出。她穿著一身白袍、佩銀甲，十分從容地走上前來翻身上馬，坐上一匹烏黑神駿的馬背。

    白袍……

    薛玉霄！

    拓跋晗猛然驚醒，這才發(fā)覺這個射程是不可能射到她的。她扭頭看向身后之人，視線梭巡之中，看到了昔日在拓跋嬰麾下效力的獨孤無為。

    夏國的神射手，獨孤無為。

    她因為不被拓跋嬰信任，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終到了拓跋晗麾下。

    拓跋晗立即將弓箭交給她，指著薛玉霄道：“給我射……罷了，如此之遠(yuǎn)，恐怕不能射傷她。只要你能射下大旗，將這面鳳凰旗射下來，鼓舞士氣，就算是將軍你的頭功！”

    獨孤無為接過弓，在手中掂了掂。她本來就不想射死薛玉霄，畢竟她當(dāng)初放了自己一命，聽四殿下改變要求，心中隱隱松了一口氣，當(dāng)即彎弓搭箭，一箭疾馳而去。

    這箭矢如同流星，光華耀目。在旗下的薛玉霄瞬息寒毛倒立，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望過去，正遇羽箭，她驀然拔劍向高處一揮，只聽“叮當(dāng)”一聲，一支箭矢啪得被劍刃打落。

    雙方隔得太遠(yuǎn)了，此箭矢超出射程太多，最多只能射斷懸掛鳳凰纛旓的繩索，卻傷不了身披甲胄的薛玉霄分毫，也很容易被劍身擋下來。

    薛玉霄看著這支羽箭沉思片刻，周圍的皇帝親衛(wèi)已經(jīng)嚴(yán)陣以待，根本不相信這飛箭是從對面射出來的，生怕是自家陣營中混入了敵軍。

    她下馬拾起箭矢，想到那時刺入肩膀的驟然疼痛，忽然笑了幾聲，低語道：“原來是你?！?/br>
    “主人。”韋青燕道，“我們將大旗向后挪一挪吧，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能射到這里，實在令人難以想象，讓末將想起……”

    “你想得沒錯?！毖τ裣龅?，“傳我的諭旨，讓御營中軍所有人馬齊聲高呼一句話?！?/br>
    韋青燕靠過去，湊近聆聽。

    這一箭沒有射下大旗，但眾人卻看見薛玉霄阻擋的動作，因此，拓跋晗也沒有太多苛責(zé)。就在她要吩咐其他將軍迎敵時，對面的齊軍驟然齊聲山呼一句話。

    “獨孤將軍，別來無恙乎？”

    “獨孤將軍，別來無恙乎！”

    “獨孤將軍，別來無恙乎——”

    這聲音如同山崩、如同海嘯，似浪潮一般洶涌狂襲而來。獨孤無為呆立當(dāng)場，不知不覺中手指一松，大弓從掌心脫落，墜入泥土當(dāng)中。

    她再次記起薛玉霄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睥睨笑視的那一眼。

    “外臣……身雖無恙……”她不由喃喃道，“心中卻已，瘡痍滿目啊……”

    但這樣的一聲問候，卻也徹底斷絕了獨孤無為再度出手的機會。她感覺到不斷匯集而來的目光，想到被她放走后這一年來的兢兢業(yè)業(yè)、備受懷疑，頂天立地的鮮卑射術(shù)之冠，終于不由自主地肝腸寸斷，百感交加，淚如雨下。

    矢交墜兮士爭先（2）

    第97章

    兩軍在忻州相遇,拓跋晗倉促迎戰(zhàn)，難以與御駕親征的中軍對敵，敗走青州，狼狽逃竄。

    也正是在青州東郡,她截取到了來自于三姐的一封信——她三姐如今虎踞王庭,享有錫林、朔州、幽州等多地，幾乎已經(jīng)坐穩(wěn)王位。

    拓跋嬰的信件是發(fā)給齊軍的。

    拓跋晗將信件拆下,見到其中對東齊的示弱修好之言。她剛剛被齊軍打退,心中火氣未褪,見她信上居然寫著要以歸還燕京為籌碼，聯(lián)合東齊主將一起掃清其余不跟隨她的部眾。這些部眾當(dāng)中，自然也包括拓跋晗自己。

    四皇女即便明知道這是計謀,也還為這說辭感到憤恨交加，她將信件拍在案上,冷靜了半晌,扭頭與眾人道：“傳我命令,不許將她御駕親征的消息傳回王庭！派出人馬散布消息，就說東齊主將乃是當(dāng)初攻下高平的李將軍,這封信不用阻攔，就讓她發(fā)到薛玉霄手中！”

    “殿下?！迸詡?cè)人道，“殿下怎么能如此做,明知道三殿下對咱們視如仇寇,要聯(lián)合東齊消滅我等，怎么能坐視不管,任由她這樣呢？”

    拓跋晗雖然沒有什么才智,但對她三姐很了解：“我知道三姐。她嘴上說著是要聯(lián)合齊軍殺我，可一旦如此,必然會遭到北方三十二部的眾怒。這是聯(lián)合外敵來解決大夏的內(nèi)政，三姐還不會蠢笨到要將自己架在火上炙烤……這封信里大約有詐?！?/br>
    幕僚贊同道：“殿下說得正是。三殿下不知道齊軍主將是誰，先發(fā)此信，正是她的疏忽。如果是一般的齊軍大將，或許就會誤入陷阱，但掛帥之人是當(dāng)今齊帝，她心細(xì)如發(fā)，一定能發(fā)覺其中的陷阱。如今隱瞞她掛帥的消息，讓三殿下誤以為是李將軍會面，自然覺得對方中計，這樣促使二虎相爭，互相坑害，我們才能趁機喘一口氣啊?！?/br>
    言之有理，眾人紛紛點頭。

    拓跋晗決策之后，轉(zhuǎn)向東郡地方部隊借人馬，還未動身，忽而問：“獨孤將軍現(xiàn)下如何了？”

    自從在那日陣前，薛玉霄命齊軍高呼問候之聲，獨孤無為的大名響徹四野，她在鮮卑軍營中的情況就變得更加岌岌可危。因為此人是從三殿下帳下轉(zhuǎn)入她這里，即便她射術(shù)出眾，拓跋晗也不敢將她視為親信，只能行仁義之道，卻不能真正信任重用她。

    眾人面面相覷，左右為難，還是先前率先開口的那位幕僚上前半步，壓低聲音道：“獨孤將軍……郁郁不樂數(shù)日，連弓都沒有再摸過了?！?/br>
    拓跋晗嘆息道：“她與齊帝的那段往事，看來天下皆聞了。但此人很是忠直，當(dāng)初既然沒有背叛三姐，我覺得她不會通敵的?！?/br>
    “獨孤將軍雖然不會通敵，但世人都知道齊帝對她求賢若渴、高看一眼，哪會有不暗中揣測的呢？”幕僚說，“近來逃亡東郡，人心甚不安定，到處議論紛紛……臣提議，不如……”

    她說到這里，將手抬起來，做了一個動手的姿勢。

    拓跋晗立即擺手道：“不成不成，她因為在三姐那里走投無路才來投奔我，我也早知道她傷了薛玉霄、卻被薛玉霄放過的往事，這時候要是我再殺她，有失我為人的底線，我不能這么做，你也不要再說了。”

    她回絕此事，跟幾位親衛(wèi)點兵點將，前往東郡借馬和糧草去了。

    四殿下走后，幕僚望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扭過頭，忽然跟拓跋晗帳下的一位將軍道：“殿下太在意名聲，這樣是不行的，她其實也對獨孤無為的過往耿耿于懷……我們追隨四殿下，就要為大勢著想，絕不能將這樣一個動搖軍心的人放在營中?！?/br>
    那位將軍肩膀纏著繃帶，才負(fù)了傷，但身形高挑，皮膚曬得黝黑，正是從陣前負(fù)傷逃回來的尉遲將軍，單名一個婷字。

    “請姬傅教我?！蔽具t婷很敬重她。

    姬傅乃是漢代所置官名，是輔助引導(dǎo)皇帝的一種言官，近些年來成為了對謀士、老師的尊稱……這也是從東齊文化中融合學(xué)習(xí)過去的。

    幕僚心知尉遲將軍性格魯直，與她悄悄道：“我們趁夜……動手……”

    尉遲婷面露猶豫，慢慢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