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也并未像很多殘暴的統(tǒng)治者一樣，要用清洗屠殺和大肆掠奪來彰顯權(quán)威。她施政以仁，就算是鮮卑族的民眾也不必逃亡遷徙，可以依舊留下來生活，不過那些掠奪而來的土地都要?dú)w還于漢民，所有的哨卡、驛站、邊防、旗幟……也全部更換為大齊的將士和標(biāo)識。

    取得忻州后不久，李清愁收到了拓跋嬰的回函。

    拓跋嬰見到此言后，痛快答應(yīng)，重新定下時(shí)間、地點(diǎn)，約在朔州城城內(nèi)的封北宮瑞凰殿。

    封北宮是昔日的行宮，那時(shí)燕京還在，大齊的版圖廣袤無邊。瑞凰殿也是非常明顯的東齊名稱，齊以火凰、金龍為尊貴圖騰，而夏國則以天狼為尊，皇女也被稱為狼主。

    臨近除夕，薛玉霄攜數(shù)千親軍、以及兩位李將軍的部曲前往參宴。

    這本是“你知我知”的宴席。然而一入朔州，薛玉霄卻命人大張旗鼓，不僅用東齊的旗幟開道，還一邊進(jìn)入朔州、一邊敲鑼打鼓、宣揚(yáng)此事。州內(nèi)居住的漢民見到旗幟，紛紛前來迎接，簇?fù)碓儐?，淚雨滂沱。而胡人也詫異不已，交頭接耳。

    “這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有南方的人馬過來？”

    “聽說是狼主款待那邊的人，要共同平叛反賊?！?/br>
    “反賊？”一個(gè)獵戶裝扮的女人聞言冷笑，“誰是反賊？咱們這位新可汗才是反賊，老國主去了，大狼主死得蹊蹺，她的姐妹被齊人所殺，竟然能接外敵來州內(nèi)商議事務(wù)，還要把燕都送回去！”

    “當(dāng)真？”眾人湊過來問。

    “那還有假？她不僅要?dú)⒆约旱慕忝?，連北方其他不服從的部落也要攻打，為此無所不用其極?！迸藨B(tài)度不屑、煞有其事，“你們還是收拾收拾準(zhǔn)備離開這兒吧，馬上朔州連同燕都，都要一起被拱手送給東齊了。咱們家小還是回錫林才是要緊！”

    “原來如此……”

    “竟然是真的？大汗也太糊涂了！”

    “我們還是快走吧，晚了就要被齊人……”

    在眾人議論沸騰之時(shí)，那個(gè)獵戶裝扮的女子悄然離開，遁入人群。她找了個(gè)沒人的地方將破舊外衣撕下，露出里面的戎裝，旋即歸入隊(duì)列當(dāng)中，向自家將軍復(fù)命。

    不多時(shí)，李清愁從后方趕上來，在車馬一側(cè)道：“已經(jīng)全部辦妥，確保城中無人不曉?！?/br>
    薛玉霄撩開車簾看了一眼，低聲道：“可惜能擔(dān)當(dāng)此任的人還是不夠?！?/br>
    李清愁輕道：“我們善待胡民和俘虜，才籠絡(luò)出一小支愿意傳遞消息、精通鮮卑語的部隊(duì)。只是……這樣做恐怕會逼急了拓跋嬰?！?/br>
    薛玉霄笑了笑，說：“我只怕她不急?！?/br>
    要是她真的信守承諾歸還燕京，薛玉霄豈不是真要跟她聯(lián)合清理北方各部，幫她完成統(tǒng)一北方的大業(yè)？這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齊軍主將參宴進(jìn)城的消息傳遍朔州。抵達(dá)朔州坐鎮(zhèn)的拓跋嬰也聞訊起身，想要親自迎接，以表達(dá)對李將軍的尊重和誠心。然而她才剛剛走出封北宮，就見到街巷上水泄不通，來往如織。

    拓跋嬰面色一緊，立即問：“這是何意？怎么這么多人？”

    她身邊的幕僚謀士也神色一變。一個(gè)將軍立即派人出去詢問，回復(fù)答：“可汗，齊軍入城以來走大道擊鼓宣揚(yáng)，城中已盡知此事?！?/br>
    拓跋嬰雙手握拳，徘徊不定，她咬了咬后槽牙，心道，這必是故意為之，試探我的真?zhèn)?、看議和之事是不是有詐，使我騎虎難下！

    如此jian猾的手段，簡直令人有一種很不妙的熟悉感。

    她幾次呼吸，平緩情緒，保持鎮(zhèn)定道：“主將可是李清愁李將軍？”

    “是?！焙?，“遙遙望見李將軍在隊(duì)列之首，長槍、戰(zhàn)袍，胯下是一匹顏色若雪的白馬，英氣美麗，眾人見了，都說是攻下高平郡的李清愁李將軍無疑?！?/br>
    她這番夸獎帶了些許個(gè)人敬仰畏懼的味道。沒守住高平的烏羅蘭乞臉色難看，越聽越鬧心，斥道：“夠了，退下吧！”

    拓跋嬰聞言心中大安，勉強(qiáng)掛上笑臉，吩咐殿內(nèi)刀斧手照舊埋伏，舞劍之中的刺客也如常偽裝。

    不多時(shí)，她望見齊軍來到，見為首確實(shí)是李清愁。李將軍如描述一般神武英氣，兼以瀟灑風(fēng)流之美貌。她佇立等候，見李清愁至面前，剛要問候，對方便先行禮。

    李清愁在馬上拱手，旋即翻身下來，她道：“見狼主之首尚在脖頸上，真讓李某心癢難耐——”

    拓跋嬰身后的胡女部將聞言色變：“李將軍！”“大膽狂徒！”

    “哎——”拓跋嬰強(qiáng)忍脾氣，大度道，“將軍之威，我素來敬佩。不得無禮，還請李將軍入內(nèi)?！?/br>
    李清愁卻搖頭，輕笑一聲：“我不過隨侍之人，狼主所待之客，非我也?！?/br>
    她轉(zhuǎn)過身，親自到馬車邊等待，分明是佩甲仗劍的威嚴(yán)名將，此刻卻牽馬執(zhí)韁，撩開車簾，幾乎鞍前馬后作臣屬之態(tài)。而周遭的部下和兵卒卻面無異色，似乎覺得很正常。

    拓跋嬰陡然產(chǎn)生一股更加濃烈的不妙之感。

    一人從車內(nèi)出來。

    薛玉霄穿著雪色戰(zhàn)袍，長袍上繪制著金線所繡的鳳凰和盤旋金龍。她沒有佩甲，長發(fā)束起，看起來仿佛并沒有攜帶兵刃。

    她轉(zhuǎn)過頭，目光與拓跋嬰對視。

    在薛玉霄現(xiàn)身的一瞬間，拓跋嬰臉上的笑意便僵住了。她怔怔地、好像失了一半魂魄般地望向她，有一股極度冰涼的寒焰在腦海中盤旋醞釀，震懾心神。

    “可汗?！边吃骑L(fēng)低聲提醒。

    拓跋嬰幡然回神，她的牙根滲出一點(diǎn)血腥味，不知道這味道是從咽喉抵上來的，還是她咬牙時(shí)太過用力。她將這股腥氣咽下去，沒有問候，也沒有客套，只是說：“……凱旋侯親臨，有失遠(yuǎn)迎?！?/br>
    “這是大齊國主?！弊髠?cè)的李芙蓉皺眉道。

    “無妨?！毖τ裣鑫⑿Φ溃拔遗c三殿下如此相稱，是不忘沙場舊情?！?/br>
    拓跋嬰嘴角抽動，整張臉的表情都變得非常難以協(xié)調(diào)。她抬手抹了一把臉，道：“沙場，還舊情？呵……真會說笑。不過我仰慕你用兵之才，倒是不假?！?/br>
    這句話在她嘴里強(qiáng)行保持著熱情地吐出來，簡直像一個(gè)劊子手擦著手上的刀、反而溫聲撒嬌一樣令人不適。眾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腦海嗡嗡作響，唯有薛玉霄面色如常。

    她十分淡定，衣衫在陽光映照之下格外耀眼醒目，清姿若雪，眉目溫潤：“說笑？我對殿下可是思念至極啊?！?/br>
    黃塵白日兩相蒙（2）

    第99章

    拓跋嬰讓開半步,與薛玉霄一同進(jìn)入封北宮瑞凰殿。

    宮內(nèi)陳設(shè)雖然更改，但建筑風(fēng)格大致還與東齊相同。此為東齊故土，即便淪喪十余年——這年歲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既無法湮滅朔州漢民南望王師的心酸苦楚,卻又能讓一座輝煌宮殿的侍者盡換胡郎。

    宮內(nèi)服侍的人都是十幾歲、青澀的胡人少年。他們像鮮卑女子一樣編著辮子，長發(fā)一半披散下來,一邊被繩結(jié)密密麻麻地扎成小縷,歸攏到一起。胡郎們眉目深邃,英俊清爽，體格也更為健壯，半坦肩膀,向參宴的大人們侍奉酒水。

    拓跋嬰請薛玉霄上座，她掃了一眼披著野獸皮、被重新裝飾的寶座,又望了一眼寶座之后懸掛的禮器,推辭道：“客隨主便,三殿下乃是東道主，理應(yīng)上座?！?/br>
    拓跋嬰表面客套,實(shí)際卻很快答應(yīng)下來。她此前沒有料到是薛玉霄親臨，認(rèn)為自己以國主之尊招待敵國將軍，理應(yīng)坐在上首,所以對應(yīng)的埋伏也都落在對應(yīng)的下首席位上。

    她入座后,目光始終牢牢地鎖在薛玉霄身上，似乎想要窺測她究竟有何膽識親自前來。拓跋嬰百般揣測思量,心中仍然沒那么安定,望著她道：“舊情難論，但我請你的誠意卻是真。你愿意親自前來,想必對此事也有意，你我開誠布公而談，如何？”

    胡郎上前斟酒，薛玉霄望著酒水入杯，道：“我正有此意。”

    拓跋嬰心中稍松，道：“我以燕京奉還為禮，想要與你聯(lián)合發(fā)兵，征討目下在青州的四妹、掃平她留在豐州的基業(yè)，隨后蕩盡北方各部，以完先主遺愿?！?/br>
    薛玉霄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知道?！?/br>
    “你既然知道，那么——”

    “那我明日便派大軍進(jìn)駐燕京，無妨吧？”薛玉霄偏頭問。

    拓跋嬰話語一噎，與她這對看起來十分專注認(rèn)真、堪稱天真無暇的眼眸對視。薛玉霄墨眸通透，神情澄澈，簡直透露出一股懇切單純之意……拓跋嬰呼吸微滯，心道，單純？我眼瞎了才覺得她這樣。

    她道：“這……這倒不急……”

    “所言差矣。”薛玉霄反駁道，“三殿下說聯(lián)合征討北方，可你如今的寶座，這四周的土地建筑、臣子百姓，莫不曾是東齊之土。僅僅歸還燕都，便要讓我大軍止步，這已經(jīng)是虧本的買賣……若我領(lǐng)兵，討回的土地豈止燕都？”

    拓跋嬰與之辯論：“議和不費(fèi)兵卒糧草，如果要打，我麾下精兵數(shù)萬，難道任人欺凌？侯主的假設(shè)未免兒戲?！?/br>
    薛玉霄笑了笑：“你要是現(xiàn)在不還，而是打完北方各部才還，誰知道你什么時(shí)候才能統(tǒng)一？才能得勝？要是三殿下實(shí)在無能，不如這北方……我替你取吧？”

    拓跋嬰還未言語，一旁的烏羅蘭乞已經(jīng)坐不住了，挺身按劍道：“此為我大夏之地，怎容你外人——”

    她這么一挺身，薛玉霄左右的李清愁、李芙蓉兩人忽然從酒宴當(dāng)中抬眸。一人英氣瀟灑，面帶笑意，唇邊之笑卻漸漸沉冷下去；另一人則面沉若水，眼似寒鋒，目光幾乎像刀子一樣切割著烏羅蘭乞的脖頸血rou。

    烏羅蘭乞陡然記起被李清愁追得敗逃之事，又見另一位李姓先鋒官也在。兩人皆是悍勇無雙的猛將，佩劍陪侍，所隔不過數(shù)步，她的話慢慢地、含著一股血腥氣似得被壓進(jìn)喉嚨里。

    烏羅蘭乞緩緩又坐了下去。

    薛玉霄目光未變，根本沒有看她，只是笑瞇瞇地問拓跋嬰。

    拓跋嬰頓了頓，道：“約定一個(gè)期限……半年，半年之內(nèi)，我必還燕京。”

    薛玉霄道：“半年太久，我攻之不過一個(gè)月，便可取回燕都?！?/br>
    拓跋嬰瞇起眼道：“侯主，你對自己太過自信了。我麾下可不止是那幾千人，六大監(jiān)軍司有四個(gè)都?xì)w我所有，起兵興戰(zhàn)，生靈涂炭?！?/br>
    薛玉霄唇邊笑意微斂，盯著她道：“生靈涂炭？夏國之兵不以我大齊子民為人，殺燒搶掠，無惡不作，屠城血債，比比皆是，如今三殿下竟然有顏面與我提這四個(gè)字，若我是你，早已經(jīng)羞煞掩面而走，再不敢面向東南了！”

    拓跋嬰如鯁在喉，手掌緊緊握著杯盞。她產(chǎn)生一種馬上摔杯為號，讓刀斧手沖進(jìn)來把她剁成rou泥的沖動。

    就在這沖動浮現(xiàn)之時(shí)，薛玉霄卻又改換神情，道：“不過我今日前來，只為和平安定四字。我對三殿下的思念之情可不是作假的，聽說你去年吃敗仗的時(shí)候，被老國主扇了一巴掌，聾了整整兩個(gè)月——我聞之心痛不已，殿下的耳朵現(xiàn)在還有沒有好？”

    拓跋嬰舔了舔牙根，說：“……不勞凱旋侯掛心。”

    薛玉霄卻起身，也沒喝胡郎端到面前的酒，拿了一個(gè)空杯，直接走過去坐到拓跋嬰身側(cè)，兩人共用一張桌案、一個(gè)酒壺。她沒有勞煩陪坐的少年，親手斟酒，給自己、也給她斟滿，狀極親近：“三殿下的耳朵好了嗎？沒有留下什么病根兒吧？”

    拓跋嬰的酒杯重新盛滿酒水，她望著波瀾震蕩的水光，強(qiáng)自忍耐下來，看向近在咫尺的薛玉霄，暗自裁奪：“要是此刻讓刀斧手沖進(jìn)來，她未免離我太近，容易傷到我自己?！?/br>
    薛玉霄態(tài)度溫和地看她。

    拓跋嬰收斂酒杯，諷刺道：“早已好了，不及侯主甚多。沒想到昔日還是將軍、是功臣，搖身一變，就篡位謀權(quán)，成了東齊新主，真是讓人感嘆人不可貌相，薛氏仁義忠信四個(gè)字，居然成了笑話?！?/br>
    薛玉霄毫不介意，伸手?jǐn)堊∷募绨颍瑴愡^去低語道：“三殿下真見外，你我既然商議聯(lián)合，干嘛還這樣‘客氣’呢？你看，你毒殺大姐、促使老國主病故的事，我就沒有說你。”

    拓跋嬰心底一緊，她那雙狼一樣的眼珠轉(zhuǎn)到薛玉霄臉上，緊迫至極地注視著她這張溫柔臉龐，從目光中幾乎隱現(xiàn)出一絲火星和硝煙。

    她嗓音低啞了一瞬，說：“你——對大夏的事，知道的太多了。”

    “哦？”薛玉霄問她，“在座的眾位都是你的心腹重臣，你覺得是誰將消息傳遞給我的呢？啊……都不是，她們每一個(gè)都忠心耿耿，其實(shí)是我猜的，是我夢到的，是我……早就知道你的狼子野心。”

    她一邊說，一邊用酒杯邊緣敲了敲拓跋嬰胸前的狼甲，發(fā)出“篤篤”兩聲極清脆的響動。

    拓跋嬰脊背竄上一股寒意，她在腦海中飛速將滿座心腹過濾了一遍，整個(gè)喉管都寒浸浸的。她道：“你眼珠一轉(zhuǎn)就有一萬個(gè)毒計(jì)，這句話分明是想讓我懷疑她們?！?/br>
    薛玉霄微笑道：“我句句屬實(shí)，殿下為何不信？”

    兩人竊竊私語，看起來交談甚歡。一旁的謀士們有些坐不住，都紛紛看向?yàn)槭椎倪吃骑L(fēng)。

    叱云風(fēng)摩挲著手指，看向兩人挨得很近的身形。心道：“恐怕三殿下怕被誤傷，不敢摔杯動手?！庇谑桥ゎ^示意武將眾人，目光向上首撇了撇。

    忽然間，從席上有幾個(gè)親衛(wèi)武將起身，她們捧著杯盞過來，說“仰慕大齊新主”，于是上前為薛玉霄敬酒。薛玉霄看著她們喝完，不出所料，幾人并沒有要走的意思，似乎要立在拓跋嬰身后。

    然而她們剛剛站定，便聽李清愁道：“光敬佩我主，卻不敬佩我？幾位將軍倒是面熟，可有在我手上過了五十招的？”

    李芙蓉面無表情、言語冷酷地應(yīng)答：“俱是三招落馬，狼狽夾尾逃竄，定戰(zhàn)侯的記性太差了。”

    李清愁配合笑道：“真的嗎？陛下卻不知道此事，不然這幾人連向陛下敬酒的資格都沒有，是也不是？”

    這幾句話的殺傷力太大。幾人站立不穩(wěn)，面色通紅，正要腆顏咬牙留在這里，卻見李清愁持劍起身，蹭地一聲從腰間抽出長劍——

    眾人俱是緊張不已，額頭滲出冷汗。尤其立在拓跋嬰身后的幾人，生怕惹惱了她，這位李將軍手起刀落，比準(zhǔn)備好的刀斧手還更快些！

    李清愁卻沒有指向拓跋嬰，只是用劍刃挑起桌上酒尊，在劍身掂了掂，輕震一下，放置在桌案上，又隨手從胡郎侍從的手中勾出酒壺，在少年的驚呼聲中纏住壺帶，在空中翻轉(zhuǎn)傾倒，讓水流涓滴不失地流入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