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到了二更天，眾人散去?；鹧嬉呀?jīng)燒黑泥爐底部，內(nèi)中剩下一層酒底。只有李清愁留了下來，她派人送走各位將軍，撩起戰(zhàn)袍，坐在薛玉霄對面，看了她一會兒，才道：“眼睛都熬紅了，你為了掌控戰(zhàn)局也太耗費(fèi)精神，多睡一會兒又不會怎么樣。”

    薛玉霄看著月色，輕聲道：“恐在夢中見裴郎啊。”

    她垂首閉眸，從貼身的地方取出一段已干枯了的梅花。寒梅香氣已不在，花朵卻還完整地凝聚在枝頭，枯梅瘦骨，仍有三分不愿委地的花魂。

    “奇了。你不想夢見他？”李清愁問。

    薛玉霄在夜風(fēng)中凝望寒梅，握在掌中，慢慢道：“出征之初，我每夜都想要在夢中見到他，然而終究不能如愿。近日郎君終于憐我，愿在夢中相聞，我卻每次都只能見到他落淚的模樣，心痛不已?！?/br>
    李清愁聽得一樂：“陛下身為名將圣主，功績足以名垂青史，既不怕粉身碎骨，也不怕刀光劍雨，卻畏懼沙場之中與故人夢中相見，誰聽到不說一聲，這真是千古溫柔，一片相思，令人柔腸百轉(zhuǎn)啊?！?/br>
    薛玉霄抬手捂了下臉，酒勁兒有點(diǎn)上來了，支著額頭閉眼道：“又取笑我?！?/br>
    “怎敢取笑嬋娟呢。”李清愁說了下去，“今日不是你提醒，我恐怕就要被引誘深入，中了她埋伏陷害的計(jì)策。我死沒有什么，如果真讓你為我而失去理智大舉興兵，這才是我愧對蒼生的過錯?！?/br>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毖τ裣雎曇粑??！澳阍趺茨芩滥?，你是我的好友啊，我們相識在微時，仍舊能引為知己，對于整個天地而言，這正是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br>
    “登臨帝位，卻能不忘微時?！崩钋宄铑D了頓，道，“嬋娟，我有時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對權(quán)力其實(shí)并沒有眾人想得那么熱衷，除了蒼生大義之外，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我猜測不到，總是迷惑、恍惚、難以看清?！?/br>
    薛玉霄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道：“我想要改變?！?/br>
    “改變？”

    “對?！彼f，“你身上幾乎沒有傷痕，左臂尚未受損，腿筋沒有斷裂過。仍然能上馬拉弓，持筆寫字，不會經(jīng)歷久浸寒水之痛，不會受到豪強(qiáng)欺壓之辱，這對你來說是虛幻的一切，但對我來說，是對我……執(zhí)掌棋局的獎賞。”

    李清愁一時不能理解。

    “就像……”薛玉霄是真的醉了，她抵著下頷，以一種極為認(rèn)真的態(tài)度說，“就像徐州城。因?yàn)槲业牡絹?，城中百姓沒有受到太過慘烈的創(chuàng)傷。就像高平郡……早早地回到了大齊的領(lǐng)土。就像京兆腳下病死餓死的貧民漸漸稀少，拉去義莊的尸體不再堆積成山。這是對我執(zhí)棋……不，這是對我執(zhí)天下的嘉獎?！?/br>
    李清愁眉頭緊鎖，徘徊幾步，忽然道：“那裴郎君呢，他是什么獎賞？是你誠心待人的獎賞嗎？”

    薛玉霄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夜風(fēng)吹響她手中的枯梅。

    李清愁佇立月色中，繼續(xù)道：“嬋娟，你的棋盤當(dāng)中，有兩個地方不合。其一，在你征伐天下、統(tǒng)一四海的愿景當(dāng)中，包含了一部分為裴飲雪的私心。其二，是我說如果我死了，你會失去理智大舉興兵，這樣的刺耳言論，你卻沒有反駁?！?/br>
    她凝望著薛玉霄，道：“執(zhí)棋之人在局外，怎能因盤中之棋而產(chǎn)生徇私之意？你似乎總是覺得自己得到的快樂和享受，只有改變命運(yùn)、改變天下帶來的嘉獎?！皇堑模染?。你還有情，你有保全心愛之人、保全自己的情意，而得到的滿足和喜悅。這樣的喜悅是人之常情，你是一個超凡之人，但也是一個平凡之人，不必為了成為一個完美的執(zhí)棋人，而苛刻地、痛苦地壓榨自己?！?/br>
    李清愁解下披風(fēng)，將這件披風(fēng)攏到她的陛下肩膀上，然后挨著薛玉霄坐下來，道：“還是睡一覺吧，我為你值夜。”

    薛玉霄沉默了片刻，轉(zhuǎn)頭看她：“你有時讓我覺得有點(diǎn)可怕，是主角的見識和格局突然照耀到我了嗎？”

    李清愁沒聽懂后半句，但她不介意薛玉霄偶然冒出來的奇言妙語，只是隨意笑了笑：“不及陛下多矣，天底下最可怕的是陛下你呀?！?/br>
    薛玉霄也不反駁，干脆倚靠在她的身側(cè)，在多年未曾改變的封北宮閣樓上閉眼休憩，才閉上眼，忽然補(bǔ)了一句：“裴郎不是獎賞……他是禮物。”

    李清愁問：“誰給你的？可別說是我啊。”

    “……老天?！彼D了頓，困兮兮地說，“……命運(yùn)。

    李清愁忍不住笑：“你信命運(yùn)??？”

    “不信?！毖τ裣龊芸煺f，但又猶豫，“如果是他，可以信一點(diǎn)點(diǎn)?！?/br>
    李清愁望著天邊繁星，側(cè)身讓陛下靠得更舒服一點(diǎn)：“你其實(shí)很想他吧？……我也很想小意。不過女人在外，撐著強(qiáng)硬面孔也是常事，嗯……信一點(diǎn)點(diǎn)是多少啊？”

    “……”

    “陛下？”

    “就是……”

    薛玉霄沒說下去了。

    這樣一個正月中旬的大勝之夜，將士們的凱歌回蕩四野。而率領(lǐng)全軍、御駕親征的皇帝陛下，就那么隨意地依靠在她的李將軍身側(cè)，借著月色、刀光、烏鴉鳴叫之聲，安定而沉緩地睡去了。

    這是她出征以來，睡得最為安穩(wěn)酣甜的一夜。薛玉霄沒有夢見任何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的殘忍景象，沒有夢見百姓垂淚、萬民長歌當(dāng)哭……她見到一籠薄霧寒香間，裴飲雪坐在薛園的窗下記棋譜，教她時下風(fēng)行的《莊子》之議，他半潮濕的長發(fā)披在肩上，繾綣如濃墨暈染，那條發(fā)帶就那么松散地脫落，隨風(fēng)而蕩——

    拂落在她的掌心。

    千次、百次地，落在她掌心。

    黑云壓城城欲摧（1）

    第102章

    京兆,椒房殿。

    天色剛剛明亮，宮內(nèi)常侍自內(nèi)侍省而來，隔簾將謄抄的文書遞給殿外侍奴。侍奴躬身一禮，雙手接過,轉(zhuǎn)入內(nèi)室。

    裴飲雪起身洗漱時,還劍展開文書，從旁閱讀,說道：“……捷報(bào)頻傳,已下朔州,此后當(dāng)直取燕都……”

    裴飲雪用布巾擦拭面上的水珠。他的發(fā)絲沾了清水，黑發(fā)微微潮濕水潤，而在一片烏黑之間,更多的、難以遮掩的白發(fā)摻雜其中，成縷地交錯在青絲里。

    還劍慢慢停下話語,望著他低聲道：“公子,陛下交戰(zhàn)得利,應(yīng)當(dāng)很快就能取下燕都回朝，到時候就能……就能陪伴于您了。”

    裴飲雪看了他一眼,望著自己近些日子愈發(fā)冰冷的手指，室內(nèi)火爐燒得溫暖，而指間卻流露微微僵硬之意。他沉默了片刻,道：“我已數(shù)日不見外人,你要嚴(yán)謹(jǐn)叮囑，不允許面生的人擅自進(jìn)來侍奉,更不允許將我的消息流傳出宮,只說是孕中懶怠貪睡，其他的一個字也不可以提,尤其不可泄露給前朝知曉?！?/br>
    他的寒癥比想象中發(fā)作更快，這似乎是身懷有孕所帶來的變化。

    還劍哽了哽，垂首應(yīng)答：“是?！?/br>
    “還是找不到七郎的蹤跡嗎？”

    “崔神醫(yī)前些日子出現(xiàn)在忻州一帶，仍向北而行，大約已經(jīng)過了邊境，到了兩軍交戰(zhàn)之地。忻州暫定的通行驛站收到鳳君懿旨后，已經(jīng)拿著令牌派人向北尋找，說不定很快就能遇到神醫(yī)了?！?/br>
    “忻州……”裴飲雪在腦海中思慮片刻，“……他是隨著戰(zhàn)事而行的。七郎一路行醫(yī)、救死扶傷，才能捕捉到他的行蹤軌跡。他這條路線，幾乎是尾隨大軍而去，是為了，陛下?！?/br>
    “還要再傳令請神醫(yī)回京嗎？”

    “不必?！迸犸嬔┑?，“不急著詢問他，既然如此，讓他留在北方吧。”

    “可是您的……”

    話音未落，殿外宮侍提聲稟報(bào)：“鳳君，王公子奉旨前來?！?/br>
    “請他進(jìn)來吧?！迸犸嬔┐稹?/br>
    這是他近些天以來見到的唯一一個外客。

    椒房殿中間放了一架朦朧的山水畫屏。隔著屏風(fēng)、珠簾，一個隱約的人影從殿外入內(nèi)，他披著一件厚披風(fēng)，道袍、玉蓮花冠束發(fā)，廣袖博帶，神色清淡，身如流風(fēng)翩然。

    是王珩。他看上去比往日要更堅(jiān)韌、更內(nèi)斂。王珩抬手行禮時，周遭的侍奴已經(jīng)引導(dǎo)他上前入座，他卻沒有動，而是望了望畫屏之后窺不見的模樣，問道：“你生病了？”

    裴飲雪疏懶的眉峰立即攏緊，微凝地聚在一起，他道：“何以見得?！?/br>
    “傳召我入宮不是為了這個嗎？”王珩道，“我聞鳳君數(shù)日不曾會見宮中常侍，前幾日鳳閣受到前線軍報(bào)，擔(dān)憂不已，向椒房殿求見索請筆墨、規(guī)勸陛下，只得書信，卻沒能見到真容。我猜想你也許是病了，為了不動搖人心，更為了不讓她分心，所以一言不發(fā)?！?/br>
    裴飲雪輕輕嘆了口氣：“義弟的話真是刺痛了我?！?/br>
    “是我太明白你?！蓖蹒竦?，“我知道你所顧忌、所愛重之事，我知道你心目中高于一切的是什么。我想這也是你請我過來的原因。按照常人所想，你這時候不應(yīng)該請我，應(yīng)該請兩位王君才是?！?/br>
    兩位王君指的是薛玉霄的兩個哥哥。

    裴飲雪便直接道：“我雖然敬重兩位王君，但他們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告訴妻主和母親?！?/br>
    “你焉知我不會說？”王珩問。

    “那你會嗎？”裴飲雪反問。

    王珩沉默片刻，道：“……不會?！?/br>
    他走上前來，說了下去：“不論私情，只為了她對我的恩，我也會幫你的。但只有論起私情，我才能諒解你的苦心，幫你代辦宮務(wù)，隱藏此事。司空大人和兩位王君雖然好，但一心只考慮陛下的想法，若是知道你生病，定會傳達(dá)于千里之外，通曉于陛下案前，這不是你想要的?！?/br>
    “世間之人，都看輕了妻主待我的心意?！迸犸嬔┑驼Z道。

    “不錯……”王珩嘆息般地這么說了一句，要他承認(rèn)這種話其實(shí)是很難的，但真的說出來，反而有一種胸腔中一切皆空的釋然。他話語微頓，道，“也看輕了裴郎君待她的心意。”

    他接過侍奴遞來的鳳君懿旨，這是暫封他為內(nèi)侍中的鳳詔。王珩看了看上面的鳳君寶印，道：“等到你病疾大愈，這道懿旨我將奉還如初?！贿^，論起交情，你跟謝四的交情還更深一些，怎么不……”

    他說到這里，忽然反應(yīng)過來。謝不疑雖然在宮中生活多年，但從未掌握實(shí)權(quán)，他那個四殿下的名頭跟空架子差不多。

    讓謝四進(jìn)宮管事，還不如讓他在大菩提寺種菜呢。種菜尚且能有所收獲。

    王珩自知提到了行不通的話，對自己的疏忽輕輕一笑。他收起鳳詔，說：“他的脾氣可沒有好上半點(diǎn)，遇見我還是那么明嘲暗諷，等你好了，我陪你去見他，在京郊的柳岸青旗下沽酒……年關(guān)已過，又望見春日將至。那時，就會暖和很多了。”

    他的言語很溫和平靜。

    兩人的交情算不上深厚，此前還有過嫌隙、心生齟齬。但此時此刻，性如三春之柳的王珩是真的希望他能好起來，比起他的命中交錯和遺憾，他更不愿意見到有情人再生遺憾、不愿意見到這世界上因?yàn)槊\(yùn)弄人而生出更多的眼淚。

    ……

    “嘶……”

    薛玉霄捂住心口，一股莫名的寒意遁入胸腔。她攥緊手中的地形圖，掌心的冷汗?jié)B透進(jìn)絹絲之中。

    “怎么了？”李清愁扶住她的肩膀，“不會是昨日喝了冷酒，今天就手指打顫發(fā)抖吧，見效這么快？”

    這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簡直像是寒光乍現(xiàn)。薛玉霄揉了揉胸口，覺得忽然又恢復(fù)如常，她思考了片刻，坐直道：“我們明天打燕都吧。”

    李清愁詫異地微微睜大雙眼：“……明天？”

    “嗯?！毖τ裣鰢?yán)肅道，“方才一定是上蒼給我的指示，切不可給敵人喘息之機(jī)?！?/br>
    “你一個天若不公則反之的人，居然還能有上蒼指示。”李清愁信不了一點(diǎn)兒，“是不是因?yàn)楸旎耍俊?/br>
    薛玉霄道：“瞞不過你呀?！彼畔碌貓D，從親衛(wèi)手里接過一件厚披風(fēng)，起身撩開營帳，與李清愁立在大帳邊向北望去。

    “燕都她一定會守，但因?yàn)樗分葜畱K敗，拓跋嬰其實(shí)在回到錫林補(bǔ)充兵力之前都很難有勝算。但她只要熬、只要堅(jiān)壁清野地拖下去，等到北方的幾條大河冰消雪融，我們再向北追擊就要渡河，兵法中常言，渡河而半，擊之。這樣的道理她不會不懂?！?/br>
    “雖說鮮卑騎兵不善水戰(zhàn)，但突襲的一方比起渡河遇襲的一方，優(yōu)勢太大?！崩钋宄罡乃紤]順下去，“如果她真的以你所言，將燕都的糧食房舍清除，舍棄外圍的城鎮(zhèn)郡縣，固守主城。又該怎么辦？”

    堅(jiān)壁清野帶來的最大問題不是難以攻伐，而是即便奪取到了周圍的郡縣，也得不到任何物資。對這樣的戰(zhàn)爭來說，攻之不拔、路之無獲，這是一個很嚴(yán)峻的情況。

    正常情況來講，攻下忻州時，糧食所得八十萬斛。攻下朔州時，所得糧草軍械、城內(nèi)降軍，又是一批龐大的數(shù)目。這些都能支撐薛玉霄向北方繼續(xù)揮師。

    “她要是真這樣，那就不打了?！毖τ裣龈纱嗟?。

    李清愁：“……你說點(diǎn)不讓我眼前一黑的，行不行？”

    薛玉霄笑了笑，道：“我們就繞道去幽州嘛。她堅(jiān)守燕都，龜縮不出，我等便直接去打幽州監(jiān)軍司。同時截?cái)嘌喽嫉接闹莸那閳?bào)往來，讓兩方皆為孤城，散布幽州投降的消息。只要拓跋嬰懷疑幽州投降，那她的燕都就完全守不住了。我們一旦斬獲幽州的糧草和補(bǔ)給，將她圍困至死，不是難事。她一定會著急地尋覓其他辦法?！?/br>
    李清愁道：“要是其他各部來援呢？”

    薛玉霄攏了一下披風(fēng)，披著半身朝霞，在大帳前的雪地里來回走了兩步，道：“以我的名義向拓跋晗發(fā)信，問候四殿下身體如何，就說我們已經(jīng)圍住了她三姐，北方各部無人統(tǒng)率，此時不攻打錫林，取皇位以自立，更待何時？”

    李清愁眸光微亮，先是點(diǎn)頭，正要交代人去辦，見薛玉霄又?jǐn)[了擺手，說下去：“給拓跋晗在豐州的部下發(fā)函，就說，拓跋嬰以鴻門宴誆騙我過去，與我協(xié)議殺了她四妹，我寧死不從，僥幸逃脫，然而卻攔不住這個毒辣之人戕害親妹。如今拓跋晗已經(jīng)死在她這個兇狠之人手中，還請各位忠臣良將為明主報(bào)仇。如果路途不通，可以向我借道，拓跋嬰設(shè)計(jì)害我，我立誓殺她，定然相助。”

    李清愁：“……你……”

    薛玉霄思緒不斷，盯著腳下覆蓋著霞光的薄雪：“她們要是相信，自然會去幫我圍燕都，不必動用我們的中軍。她們要是不信，一定覺得我有詐，不敢發(fā)兵。這種情況下就算拓跋晗這個正主發(fā)信求援，都未必能調(diào)度得動，會覺得是我偽裝蒙騙之計(jì)。這樣，她大概率打不下來錫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