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到站，車上的人陸續(xù)下車，他緊了緊外衣，再三確認懷里的信還在?，這才?向著記憶中卡斯邁莊園出發(fā)。

    莊園的戒備和之前比起來更加森嚴，他出示證明?之后，等待了片刻，霍克管家?親自出來將他領(lǐng)進?了宅子，坐在?暖暖的壁爐旁烤火。

    “您瘦了。”彼佳看著自己昔日?的教官現(xiàn)在?像個瘦弱的老人，眼?中感概萬千，嘴上卻只木訥地開口。

    “受了傷?！被艨丝嘈χ鴵u搖頭，“霧都發(fā)生了很多事，你?很快就知道了?！?/br>
    彼佳抿著嘴點點頭，心里卻覺得自己不會在?霧都呆太?久，還想?著趕緊回到西印。

    “你?來的不巧了，老爺少爺都進?宮了，只有?少夫人在??！被艨私o他倒了一杯茶，眼?角帶著笑出來的皺紋。

    “少夫人……？”彼佳一臉疑惑。

    威廉結(jié)婚之后還沒有?返回過隊伍，加上兩地通信不便，彼佳就是沒有?得到消息的那一類人。

    “那我現(xiàn)在?進?宮？”彼佳抓起外套，有?些沖動道。

    “不用，不用。你?的事，少夫人會給你?解決。”霍克笑著將他又拉回沙發(fā)上。以他豐富的經(jīng)驗，一下就看出對?方讓彼佳回來報信的目的——雖然?巡邏小隊近乎團滅，但也殺敵兩倍，戰(zhàn)績醒目。

    彼佳不明?白少夫人能解決什么戰(zhàn)爭上的事，以為是自己沒有?說清楚輕重，正想?解釋，樓梯上傳來輕盈的腳步聲。

    彼佳一抬頭，正好看見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拿信急急下樓的美麗少女，飄在?身后的披肩好像蝴蝶的拖尾。唯有?盤起來的頭發(fā)顯出一絲成熟的韻味。

    “彼佳中尉?！摈靸汉退麑?視的一瞬間便停下了腳步，清晰地喊出他的名字，神態(tài)自若，落落大方，仿佛是認識很久的朋友。

    身材高大的彼佳愣愣地站起來，等待著她的下一步指令。

    “還有?霍克管家??！摈靸号e起手?中的信，“請跟我來一下書房?！?/br>
    她說完，又轉(zhuǎn)身快步向樓上走去。

    樓下的兩個男人對?視一眼?，也沒有?說話?！　”思咽帐傲艘幌路讲?的座位，霍克管家?用這個時間讓一個小廝去宮中尋人，然?后兩人并排上樓。

    冬天天黑得很快，氣溫下降得也很快。街上燈火陸續(xù)熄滅，行人也漸漸變少。

    看到前面大橋時，維恩才?發(fā)現(xiàn)竟然?逛到了泰晤士河邊?！　【S恩偷偷撅了撅嘴，以為安塞爾看見泰晤士河又要想?起他的改建工程，然?后說一大堆自己聽?不太?懂的話。

    放在?平時他很愿意聽?，但今天出來的本意是想?放松，可中途還繞路去幾個地方拿了文件，整個“約會”七零八碎的，讓他有?些失落。

    他總有?種自己在?安塞爾心中排在?工作之后的錯覺。

    意外的是，安塞爾垂著頭，挽著他的手?竟然?什么也沒說。

    維恩疑惑地托起他的臉，只見他蒼白的皮膚微微發(fā)燙，眼?神里有?一分迷糊，神情嚴肅地皺著眉。

    “因為剛剛的蛋酒？”維恩樂了，想?起來剛剛路過一個急著回家?的推車小販，正好安塞爾說自己沒喝過蛋酒，維恩就追了二里地，好說歹說買了一份。

    但沒想?到這種甜甜的為小孩子設(shè)計的酒水也能醉到人嗎？

    維恩拉著安塞爾靠在?大橋的欄桿上，用自己的同款斗篷將他包在?懷里，忍不住咯咯地笑著。

    “他可能調(diào)得不對?，酒放多了。”安塞爾聽?他在?笑自己，也沒有?不好意思，反而一本正經(jīng)地推測原因。“你?不是也喝了一口嗎？”

    維恩呲著牙，沒有?說話，雖然?他喝了一口，但他也不知道調(diào)得對?不對?，畢竟這酒他也只是聽?說，之前從來沒有?喝過。

    “反正很好喝。甜甜的，我很喜歡?！卑踩麪柤m結(jié)了一會，突然?彎起眼?睛笑了起來，攬著維恩腰的雙手?輕輕收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翹起的額發(fā)隨著晚風拂過頸側(cè)，癢癢的。

    維恩覺得自己好像也喝醉了，涼涼的風吹在?臉上，卻帶不走臉上的熱度。

    “哥哥，你?們買火柴嗎？”衣角被輕輕拉了拉，安塞爾松開手?低頭看過去，只見一個衣服單薄的小女孩提著一筐火柴，怯生生地看著自己。

    安塞爾蹲下身子，憐愛地看了看小女孩凍得通紅的臉，輕輕開口：“多少錢？”

    小女孩舉起胸前掛著的價格牌，又拿出一盒火柴，開心地遞過去。

    維恩瞥了一眼?，一下就看出這個是不正規(guī)工廠制造的劣質(zhì)貨，這個質(zhì)量這個價格貴了太?多，小女孩背后的大人根本就沒想?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賣東西，只是想?利用人們對?孩子的同情做些無本的買賣。

    看小女孩身上的凍瘡，也不是第一天在?街上逗留到這么晚了。如果賣不掉，可能回去還要挨餓挨打，可憐的小女孩估計還會認為是自己不夠努力。

    安塞爾也是久做生意的，接過火柴盒上下一翻，心中就明?白了七七八八，但還是帶著溫柔的笑容問道：“是不是把這個小筐里的火柴賣完，你?就可以回家?了？”　　小女孩點點頭。

    “那我全買了，你?早點回家?吧?！卑踩麪柼ь^看了眼?維恩，維恩很自覺地蹲下來接過小筐準備清點數(shù)量。

    “用不了那么多的……他們都說貴……”小女孩過意不去，拉著小筐，紅著眼?睛。她覺得自己在?騙人，兩個哥哥的錢也不容易掙。

    “用得完，哥哥家?里人多?！卑踩麪柕穆曇魷厝岷V定，接過維恩數(shù)好的硬幣，小心翼翼地塞進?小女孩的圍裙兜里，然?后囑托道：“回去的時候跑慢點，別跑掉了?！?/br>
    小女孩連聲道謝，小手?捂住口袋，轉(zhuǎn)身跑開了。妍單汀

    安塞爾直起身子，嘆了口氣，靠在?圍欄上，看著下方的泰晤士河水。

    “其實沒有?用的，你?只能幫她一次?！本S恩也不想?這么殘忍，但事實就是如此，他總覺得安塞爾太?過理想?天真。

    “我知道，但至少今天，讓她早點回家?。”安塞爾悶聲答道。

    維恩心里一顫，說不出話來，也跟著趴在?欄桿上看著漆黑的河水，明?明?在?洶涌流淌，看上去卻靜默無比。

    “你?知道嗎？我真的很喜歡霧都?！卑踩麪栞p輕說道，每一個字都帶著一聲嘆息：“雖然?她現(xiàn)在?還不夠好，甚至有?時候讓人無力又失望，雖然?我總是說想?離開，但我還是很喜歡?！?/br>
    維恩怎么不知道，不論是前世今生，安塞爾都付出了很多想?讓她變得更好。

    正是因為知道，他的心里才?更加難過。他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一棵從根部腐爛的大樹，一片葉子又能做什么呢？

    余光中突然?一抹艷麗火焰亮起。

    維恩有?些驚訝地回頭，安塞爾擦亮了一根火柴，放在?眼?前，藍橙紅三色的火焰跳動著。

    “童話故事里，賣火柴的小女孩點燃火柴，看到了她最想?看到的東西。”

    “你?看到了什么？”

    維恩愣愣地看著火焰搖晃中照亮的那張溫柔清秀的臉龐，那雙總是澄澈干凈的眸子倒映著火光好像流動的金沙，天地間一切的色彩都流轉(zhuǎn)在?其中。

    他的靈魂也被照得透亮。

    維恩張了張嘴，正想?將難以遏制的情感傾訴出來，火焰卻一下子熄滅了。

    劣質(zhì)的火柴，連一個夢也做不完。

    安塞爾的神情暗了暗，轉(zhuǎn)過身，不再說話，只是一根又一根地擦著火柴，好像貪心的孩子有?許不完的愿望。

    維恩按著近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臟，神情有?些恍惚，也呆愣愣地看著火焰亮起又熄滅，淡淡的火藥味轉(zhuǎn)瞬消失在?冷風中。

    他想?，安塞爾的那么多個愿望，有?沒有?一個是和他維恩有?關(guān)?的呢？

    第93章 維恩（九十三）

    維恩看著眼前堆得高高的英鎊, 微微瞇起眼睛，拿起最上?面一扎掂了掂，慢吞吞開口?：“這?都是上?一次生意賺的？”

    坎森公爵站在桌子對面, 轉(zhuǎn)著手指上?的戒指, 沉聲回答：“按照約定, 收入的五分之一歸你。”

    維恩輕輕揚了揚眉, 神情略帶些驚訝, 這?不是他裝出?來的, 他是真沒?想到那批東方來的烏木能賺這么多錢, 本?來是想借此取得坎森公爵的信任，現(xiàn)在反而有些舍不得?起來，這?些錢要是給安塞爾賺就好了, 這?樣莊園的財政也會輕松一點。

    不過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 勸坎森公爵倒賣烏木時他也想不到會發(fā)生這?么多事，如今只能將計就計, 反正很快這?個一毛不拔的吝嗇鬼就要把吞下去的金幣都吐出來了。

    “這?里有多少?？”維恩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眼, 心里大概有了數(shù)。

    坎森公爵也?沒?有遮遮掩掩，很坦率：“二十萬英鎊?！薄　∷袂閲烂C地說完, 維恩和?一旁的莫里斯皆是摒住了呼吸, 坎森公爵板著臉，目光直直地盯著維恩, 令人難以忍受的十幾秒沉默之后，兩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時爆發(fā)出?放肆狂妄的笑聲。晏擅霆

    坎森瞇起的眼睛, 露出?的牙齦, 每一寸皮膚, 每一根發(fā)絲都好像實體化的貪欲，顯然他現(xiàn)在非常滿意, 已經(jīng)完全將維恩當作自己人，不再裝什么紳士做派了。

    維恩跟著笑了幾聲，便收斂笑容，將手上?的錢放回三角堆的最高層，雙手撐著桌子，壓低聲音道：“現(xiàn)在相信我了吧，公爵，我們要不要搞一波大的？”

    “是什么？”坎森很感興趣。

    “之前跟您說的，表哥的那個香料貨源?！本S恩語氣煽動地介紹了一遍它的優(yōu)點，聽?得?坎森公爵心潮澎湃。

    “現(xiàn)在表哥陷在他的慈善事業(yè)的泥潭里抽不開身，正是您的機會呀，公爵，這?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維恩不擅長說謊，最后一個字說完，臉和?脖子都變得?通紅，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喘著氣，臉上?還帶著激動的笑容。心里卻慌張的不行?，生怕被多疑的公爵看出?破綻來。

    他向后梳去的黑發(fā)因為室內(nèi)溫度太高而垂下幾縷，配上?唱歌般的語調(diào)以及敞開的汗?jié)竦囊r衫，反而讓他整個人帶上?幾分癲狂的意味。

    坎森對這?種為利益瘋狂的表情再熟悉不過，心中信了九分，但還是出?于習慣問了一句：“那你要入股嗎？”

    維恩臉上?的表情好像潮水般飛快地退回到冷漠的面具之下，坎森覺得?那雙墨綠的眸子一瞬間讓人有些膽寒，但隨即維恩笑了起來，他直起身子，眉眼如畫，燁然若神人。

    “當然?！?/br>
    他深吸一口?氣，伸出?戴著黑色半指手套的右手對著英鎊山，猛地一推。　　“全部?！?/br>
    英鎊山轟然倒塌，未扎緊的紙鈔瞬間鋪滿整個桌子，沖出?桌面的紙鈔如同蝴蝶一般，被勁氣卷進空中飛舞。

    黑發(fā)青年的眼神冷淡蔑視，好像看著漫天的廢紙。

    與?將死之人。

    在來坎森公爵府上?的前兩天，他去拜訪卡斯邁男爵夫人，了解了不少?關(guān)于西印的情況，其中黛兒特意和?他討論了關(guān)于當?shù)氐挠文镣林c?駐扎在那里的英軍沖突的問題。

    西印的情況很復雜，越過他們自身所帶著的局限視角，威廉所在的隊伍并?不能算是正面的角色，只能說確實暫時結(jié)束了那片大陸上?幾十年的戰(zhàn)爭動蕩，給與?他們簽訂協(xié)議的部落一個發(fā)展經(jīng)濟，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也?帶來了藥品科技，讓所謂近代的文明播撒在蠻荒之地。

    但在土著享受一部分好處的同時，這?幫衣裝筆挺的貴族軍也?將更加嚴苛的等?級制度帶了過去，恩賜理?所應當?shù)匕殡S著壓迫與?剝削。

    談及這?個，兩個人都有些沉默，階級分明的又何止在西印，他們的體會最深，心里有好多的話卻說不出?口?，只能對視著，漂亮的眼睛都能看出?深深的不甘與?迷茫。

    在這?個初步具有法律的時代，依舊保留著領(lǐng)主?對于仆人的處決權(quán)，毫不開玩笑的說，如果不是在艾姆霍茲莊園，維恩完全能想象出?來自己有一天會因為笨拙冒失的舉動，被主?人一槍射殺在地板上?，然后拋尸荒野，就好像一滴雨悄無聲息地融入海洋之中。

    拋開這?些誕生在腦海中隱隱有雛形的思想——厭戰(zhàn)與?反對階級制度，這?次談話還讓維恩確信了一件事，那就是不止霧都這?里，西印那里的時間線也?完全提前了，蝴蝶扇動翅膀帶起的風暴吹向幾千公里外的大陸，也?吹起了反叛的號角。

    維恩對戰(zhàn)爭一無所知，甚至帶著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獨有的傲慢，只是勸黛兒留下威廉，除此之外，他腦海里想著的就全是對坎森公爵的報復終于可以付諸行?動了。

    發(fā)掘礦坑所得?的錢，安塞爾按照之前的計劃聯(lián)系了美洲的香料園，但是因為競爭對手較多，條件一直沒?有談妥，對面也?在觀察著這?邊的情況待價而沽。現(xiàn)在就差坎森公爵下注擾亂整個局面了。

    “可是坎森公爵如果知道西印即將發(fā)生戰(zhàn)亂怎么還會投資，他又不是傻子?！摈靸河X得?他的想法太天真，然而維恩彎起眼睛，露出?神秘的微笑：“若是放在別的時候，還要做其他的工作擾亂他的判斷，但現(xiàn)在卻有人幫我們這?么做?！?/br>
    “坎森公爵在西印并?沒?有勢力和?耳目，西印又是另一片大洋之外的島嶼，消息隔絕，他無從得?知上?面的細節(jié)，合作對象清楚當?shù)匦蝿?，?會盡力蒙騙，以圖出?手身上?的爛攤子：只要將香料裝上?船，風險可就是坎森一人承擔了?！本S恩轉(zhuǎn)轉(zhuǎn)面前裝著冰球的酒杯，看著金黃的酒液，眼眸深沉，語氣輕松：“加上?托雷剛剛登基，屬下的地盤便動亂起來，他本?來得?位就不正，若是傳出?去，肯定會被有心人做文章，所以托雷也?會壓下這?類消息，派人私下解決。哈……你看，皇帝也?站在我們這?邊呢……”

    黛兒抓起酒瓶替他倒?jié)M，不知何時兩個人已經(jīng)是可以對酌的朋友了，她猶豫了好一會，才托著自己的下巴露出?許久不見的甜美笑容：“你這?么恨這?個坎森公爵？”

    “恨啊。怎么能不恨？”維恩深綠色的眼眸里思緒萬千，臉龐因為酒精而染上?明艷的粉色：“但不只是因為恨?！?/br>
    “正常人誰愿意去做損人不利己的事，”維恩苦笑一聲，仰頭再次一飲而盡：“我只希望安塞爾的香料船隊靠岸的時候會是霧都唯一一隊?！?/br>
    聲音飄忽嘶啞，帶著酒液的苦澀與?寒涼。　　“他能從這?隊船中得?到足夠的錢與?名?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從此不再受這?些俗物的制約?！?/br>
    維恩與?坎森公爵暢飲到深夜，坎森已經(jīng)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維恩整了整外衣，也?覺得?酒意不適，便告辭回家。

    公爵夫人拜托莫里斯送一程，莫里斯欲言又止，神色復雜地抱著雨傘禮品等?東西跟著維恩走到門外，臨上?那車之前，莫里斯終于開口?喊住了維恩。

    維恩回過頭，笑了一下：“什么事？”

    他和?莫里斯沒?什么恩怨，真要說起來也?就是前世挨打的時候，對方在場幾次都當做沒?有看見，不過也?可以理?解，畢竟對方這?個身份連保全自己都是難事，哪還有多余的善心浪費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