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的第二天，托雷又來?了。伊格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氣，游到近前，打量著他。

    托雷臉色不太好，似乎是受了風(fēng)寒，但是看見他還是笑了一下：“每次見到你都是在水里呢，都沒見過你上岸……”

    伊格垂下眼睛，竟然游到托雷身?邊，趴在岸上，瘦削的身?子因?yàn)殚L期泡水而皺皺巴巴，有些?地方甚至有了癬斑，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魚鱗一般，肩膀上紫荊花烙印十分明顯，彰示他奴隸的身?份。

    “你們傳家的本事你還會嗎？”托雷問道。雁扇聽

    伊格皺起?眉頭?，沒有說話。

    他知道托雷說的是構(gòu)建情報(bào)網(wǎng)的本事，他從八歲開始就被當(dāng)做繼承人培養(yǎng)，自然是會的。只可惜這套理論也只有在皇帝的同意?下才能生效，這也是為什么女?王能放心地將他們流放而不是殺死。

    “我想把你帶在身?邊，等?我日后登基，就重新啟用你，為你的家族正?名，你覺得呢？”

    伊格把臉埋在手臂里，藏起?自己涼薄的笑容，說到底還是覬覦他們家族的情報(bào)手段，和女?王也沒有什么區(qū)別。

    對于托雷的許諾，他雖然心動?，畢竟誰不想自己過去十年里夙興夜寐學(xué)?習(xí)的東西能派上用場呢？但他對托雷繼承皇位的事不抱希望，女?王還算年輕，只要在位期間生下一個孩子，托雷就只有被趕到封地去的結(jié)果。

    “我明天給你帶些?藥膏吧……”

    伊格正?在出神，突然感覺肩膀上的皮膚被燙了一下，他猛地一顫，轉(zhuǎn)過頭?，就看見英俊的少年專注地用手觸碰著他恥辱的烙印——諷刺的是，紫荊花正?是皇室的象征。

    “還會痛嗎？”

    十二歲的托雷還沒有現(xiàn)在的陰冷暴戾，長長的睫毛下淺灰色的眼眸在陰影下帶點(diǎn)隱約的紫色，聲音也是清脆的童聲。

    伊格不知道這只是大公給托雷布置的一次收攏人心的考驗(yàn)，更不知道十二歲的孩子說出來?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他只知道，水太冷了，泡久了，骨頭?和內(nèi)臟都在痛，他想上岸了。

    人們都生活在陽光下面，他伊格連片月光也不配有嗎？

    “大人，不好了！西印傳來?戰(zhàn)報(bào)——”侍從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又有些?猶豫地看著房間內(nèi)的其?他人。

    “直說吧，這里又沒有別人……”大英的元帥阿密爾斯公爵揮揮手，房間里除了他就是他的夫人以及前來?做客的老戰(zhàn)友卡斯邁伯爵的夫人與兒媳。

    “等?等?，你說戰(zhàn)報(bào)？”阿密爾斯回過神來?，不是只是去駐軍，這么快就爆發(fā)了戰(zhàn)爭嗎？

    “是！”侍從趕忙從懷里掏出信件雙手遞上，“大英帝國?駐西印第二步兵團(tuán)在駐守陣地外圍巡邏時遭到了反叛土著的襲擊，對方明顯受到他國?戰(zhàn)爭援助，掌握了更先進(jìn)的武器，我方第一次正?面沖突損失慘重，更有一名上校和兩名少尉失聯(lián)，兇多吉少?！?/br>
    “那個上校是誰？”卡斯邁夫人突然插話，淚眼朦朧，雖然她不太懂這個，但是兒子的軍銜她還是記的一清二楚。

    “這……”侍從欲言而止。

    “說啊！”阿密爾斯心猛地一沉，厲聲道。

    與此同時，托雷正?和伊格在長廊里交談，突然一個隨從跑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跪在地上：“陛下！不好了！西印出大事了！”

    托雷與伊格對視一眼，神色凝重。

    另一邊，審判中場休息時，一個仆人悄悄走?了進(jìn)來?，遞給安塞爾一張字條。

    維恩本來?沒有很在意?，卻沒想到安塞爾打開后竟然猛地想要起?身?。

    “還沒結(jié)束……”維恩壓低聲音，有些?疑惑。

    安塞爾眼眶紅紅的，將紙條顫抖地遞了過來?。

    “說?。　卑⒚軤査构魩缀跏桥鹬?。

    “正?是威廉·卡斯邁上校！”侍從一下跪倒在地，大聲道。

    卡斯邁夫人聞言嗚咽一聲，倒在黛兒懷里。

    “據(jù)前線傳來?的消息，反叛的土著們不僅有先進(jìn)的武器，射程更遠(yuǎn)，還掌握了全新的加密技術(shù)，我們就算攔截到對方的通信，也破解不了……”副官坐在顛簸的馬車?yán)锵虼┲品陌⒚軤査构魠R報(bào)著。

    “該死！”阿密爾斯握緊拳頭?，“我甚至都能猜出是誰幫的他們！”

    “大人，請不要著急。就在戰(zhàn)報(bào)傳回來?的那天，艾姆霍茲男爵找到我們，說他知道有個人可以對破解敵方密碼起?到作用……我們正?要去見他?！?/br>
    馬車緩緩?fù)Ｏ?，副官掀開簾子：“到了，大人。請下車，據(jù)說還因?yàn)槠平庋b置太過龐大，不易搬運(yùn)，所以才請您移駕?！?/br>
    “我不在乎多跑點(diǎn)，只要它真的有用?！卑⒚軤査拱櫰?眉頭?，擺擺手下了車，“只是我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裝置……”

    他本來?不想來?，但是托雷執(zhí)意?讓他去，有的時候他也覺得自己的皇帝太過于相信艾姆霍茲男爵了。

    副官解釋道：“這個裝置之前一直掛名在艾姆霍茲名下，還是研發(fā)中未投入使用，而且聽說負(fù)責(zé)這個項(xiàng)目的是一個名不經(jīng)傳的大學(xué)?老師?！?/br>
    阿密爾斯走?到跟前，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仿佛大型倉庫的建筑。

    建筑大門?口，一個消瘦斑禿的中年男人摘下帽子行了個禮：“公爵。”

    他語言恭敬，神態(tài)卻有些?矜傲，似乎身?后的建筑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展示給我看?！卑⒚軤査棺钪v究實(shí)用，也顧不上虛的禮儀，只想快點(diǎn)看看這個“厲害”的裝置，是不是真的能挽救西印戰(zhàn)爭中的頹勢。

    這正?好遂了中年男人的意?，他推開門?，一個幾乎填滿整個屋子龐大機(jī)器正?在運(yùn)作著。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阿密爾斯被震撼了一瞬，看向男人的眼神也變得不一樣起?來?。

    “查爾斯·里徳。”

    命運(yùn)的齒輪開始轉(zhuǎn)動?……

    第102章 維恩（一零二）

    四月的?第一天, 斯萊芙像過去每個月那樣早早地起床梳洗好，摸索著將?糖餅蒸在鍋里，開始打掃門口的?臺階。

    鄰居經(jīng)過笑著對這個盲女打招呼：“斯萊芙, 你的?弟弟又?要來看你了嗎？”

    斯萊芙臉上閃過一絲黯然?, 隨即又?被更濃郁的喜悅與幸福填滿。她沒有?否認(rèn), 反而有?些害羞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距離她的?弟弟在一場大火中意外離世已經(jīng)過去了快兩年時間, 這兩年中, 有?一個自稱是弟弟同事的?青年主動承擔(dān)起了她的各項(xiàng)生活開銷, 并且每月的?第一天都會親自登門拜訪, 幫忙做些家務(wù)事風(fēng)雨無阻。

    起初，斯萊芙有?些害怕，不敢放青年進(jìn)?門, 青年也沒有?強(qiáng)求, 只是默默地幫她把門口破損的?圍欄重新修建，幫她把布滿涂鴉的?墻壁再次粉刷, 然?后一聲不吭地替她還完雜貨店記的?帳便離開了。

    后來青年來的?次數(shù)多了, 斯萊芙也大著膽子與他交流，通過對話她知道青年也有?一個jiejie, 雖然?看不到青年的?臉, 但?是他干凈溫柔的?嗓音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斯萊芙有?時候聽著他年輕的?聲音，就會想起自己的?弟弟。雖然?弟弟很多方面都不如身邊的?青年, 不僅脾氣暴躁而且惡習(xí)很多，但?是作?為jiejie——尤其是因?yàn)檠勖ぜ依锏?一切開銷從小都由弟弟承擔(dān), 總是喜歡心疼大于失望討厭的?。

    青年為她花了多少錢她雖然?不知道確切數(shù)字, 但?也是明白的?。自己不過是一個形銷骨立, 貧窮病弱的?盲女人，青年在她身上花的?錢遠(yuǎn)遠(yuǎn)大于她自以為的?價(jià)值, 又?怎么會是在圖她什么呢？

    在一次青年幫她補(bǔ)好漏水的?天花板休息的?間隙，她終于將?內(nèi)心的?疑惑問了出來：“維維，你和?阿金曾經(jīng)是很好的?朋友嗎？”

    維恩擦汗的?手一滯，臉色一下蒼白起來，所幸斯萊芙的?眼睛看不見，自顧自地淺笑著猜測著：“我想，你們?一定是很好的?朋友，你才會在阿金去世后這么照顧我這個只會拖累別人的?盲女……”

    維恩沒有?說話，彎腰又?撿起木板，好像很忙碌似的?比劃起來。斯萊芙手上的?毛巾團(tuán)來團(tuán)去，終于有?些害羞地伸手想要為他擦汗：“阿金的?性格不好，你和?他做朋友一定少不了要包容他，多謝你……”

    “不?！本S恩低低開口，避開了毛巾。

    “我不想騙您，但?是抱歉，我和?金不是朋友?！?/br>
    斯萊芙有?些驚訝地愣在原地。維恩低頭看著木料，沉默了一下，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我需要開始打掃了，可能會有?很多木屑和?灰塵，您還是回避一下吧……”

    斯萊芙能聽出他聲音中的?慌亂與心虛，一種冷冰冰的?殘酷的?猜疑在傷痕累累才剛止住血的?心中緩緩升起。她想：如果不是因?yàn)橛颜x，是什么能讓這個條件不錯的?青年在過去的?一年中月復(fù)一月地盡心盡力地照顧她？

    那天斯萊芙在維恩走?后，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直到深夜。她不需要燭火，因而漆黑中的?沉思更加令人畏懼。

    又?是一個月過去，維恩準(zhǔn)時地出現(xiàn)?斯萊芙門外，但?這次門緊緊閉著，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放心不下斯萊芙老舊的?爐子能不能應(yīng)對接下來寒冷的?冬日，于是鼓起勇氣敲了敲門。

    正?坐在椅子上發(fā)呆的?斯萊芙被敲門聲驚醒，跌跌撞撞地向門口奔去。

    打開門，熟悉的?低沉柔和?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早上好，希望我沒有?打擾到您。”

    斯萊芙突然?鼻子一酸，有?些想哭，連忙背過身去，讓維恩走?進(jìn)?屋子。

    氣氛有?些尷尬，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么，維恩只能趕緊動手組裝爐子，邊裝邊細(xì)致地和?斯萊芙講解使?用時候的?注意事項(xiàng)。

    “其實(shí)，我問了阿金的?朋友，已經(jīng)知道你和?阿金不是朋友了，甚至他還總是找你的?麻煩。”斯萊芙突然?說道，只剩眼白的?眼睛直直地盯著維恩，維恩覺得這雙眼睛直望進(jìn)?他卑劣的?靈魂。“所以維維，你代替阿金照顧我是因?yàn)槟愕?愧疚感，對嗎？”

    維恩直起身子，瞳孔震顫，后退一步，那場在記憶中漸漸遠(yuǎn)去的?大火好像又?重新燃起，開始灼燒他的?魂靈。

    “對不起……”維恩張了張嘴巴，聲音有?些哽咽，終于艱難地吐出這幾個音節(jié)，“我這就離開這里……對不起……”

    他重復(fù)著，轉(zhuǎn)身就要跑出去，卻被斯萊芙撲過來拉住手，他怕斯萊芙摔倒，身形一下僵住，茫然?無措地回頭。

    “不是你的?錯??！”

    維恩瞪大了眼睛，心猛地一顫?！　∷谷R芙拉著他的?手，摸到了光滑的?冰絲手套下略微不平的?傷疤，哭了起來。

    她都聽說了，那天金因?yàn)槭毝鴮?dǎo)致倉庫失火，自己也被困在其中。是維恩冒著生?命危險(xiǎn)打開鐵門，沖進(jìn)?火場，搬開著火的?橫木，將?壓在下面的?金拖了出來。之后又?不顧手上的?嚴(yán)重燙傷，先送金去診所，但?是金還是因?yàn)椴豢赡娴?中毒而喪命。

    她想這個善良溫柔的?青年之所以瞞著她，是因?yàn)閮?nèi)疚自己沒有?救下她的?弟弟，而之后對她的?照顧也是為了彌補(bǔ)。

    可是，明明不是他的?錯??！

    她哭著道謝著，慢慢脫下維恩的?手套，維恩的?手緊繃著，好像久遠(yuǎn)的?傷口在她朦朧含淚的?目光下重又?疼痛起來。

    那只手，推著燒紅的?鐵門栓封住了最后的?生?路，門后是誰怨毒的?咒罵與絕望的?呼救？

    那只手，偽善地抬起燃燒的?橫梁墜落的?磚塊，火光濃煙之下是誰的?嘴唇紫紅指甲腫脹？

    那只手，上面纏著的?打濕的?布條被火焰燒干燒盡，灰燼之中重新長出的?淺色的?皮rou藏在黑色的?手套下，躲避著白日的?陽光照耀，又?在無數(shù)深夜里默默攥緊。

    現(xiàn)?在，卻被握在那雙瘦骨嶙峋，粗糙干裂的?手中，接受著無辜者的?頂禮膜拜！

    斯萊芙?jīng)]有?得到維恩的?回應(yīng)，顫顫地伸手摸向維恩的?臉龐。她想象過無數(shù)次，他的?臉會是多么的?柔和?溫?zé)幔拖袼?心與靈魂一樣，可是入手卻是一片濕潤，guntang的?淚水似乎帶著那天熊熊大火中灼熱空氣的?溫度?！　　安还帜恪彼谷R芙撲過去想要抱住他發(fā)抖的?身軀，維恩卻像承受不住似的?跪在她的?面前泣不成聲。

    維恩近乎是逃跑一般離開了斯萊芙的?家，失魂落魄地在一個拐角被一輛自行車撞倒在地。

    他的?手套落在斯萊芙的?家里，裸露的?手掌擦在地上，新長的?皮膚嬌嫩一下出了血。他愣愣地看著，腦海中是窒息的?人嘴角的?血跡，是梅林發(fā)絲中滴落的?血液，是如血般燃燒的?天空與如血般紅毯蔓延到深藍(lán)色的?臥房內(nèi)，在那張暗紅色的?如山峰高的?大床上坐著他潔白無暇的?戀人冷冷地俯視著他……

    “我沒有?錯?。。　?/br>
    維恩突然?大吼起來起來，本來想扶起他的?騎車的?路人被嚇得倒退一步，看著眼前俊美?的?青年發(fā)了癔癥一般撿起地上的?石塊砸向自己的?手掌。

    一下又?一下，好像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直砸得血rou模糊。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若是將?旁人放在我當(dāng)時的?位置上，難道還有?什么更好的?選擇嗎！為什么他明明做了自己覺得最正?確的?事，內(nèi)心卻始終被負(fù)罪感折磨，痛不欲生?！

    “不要把我的?靈魂和?罪人一同除掉；不要把我的?性命和?流人血的?一同除掉?！?/br>
    疼痛之中，維恩莫名其妙地想起這句禱告的?話，他停下手上的?動作?，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神情重又?恢復(fù)冷靜，垂著滴血的?手向著最近的?教堂走?去。

    教堂中人們?漸漸散去，神父合上經(jīng)文，走?到苦像前跪拜的?青年面前?！　∩窀缸⒁膺@個青年好久了：他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教堂，手上還帶著傷，一下跪在禱告墊上，虔誠地五體投地，然?后就再沒有?改變過姿勢。

    神父走?上前詢問他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助的?，青年睜開紅腫的?眼睛，聲音因?yàn)樘脹]有?說話而嘶啞不堪：“我懺悔?！?/br>
    “懺悔什么？”

    維恩直起身子，抬頭看著十字架上耶穌的?苦像，教堂的?花窗投下五彩的?光，他含著淚，眼里的?迷茫與無措全?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至死方休的?固執(zhí)與瘋狂。

    “懺悔過去的?罪和?將?行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