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倩合上嘴巴，臉上一片漲紅，她長這么大，

    還沒被人攆過，臉子頓時就掛不住了，一句話也沒說，急匆匆地往出走。

    “等等我。”王小晨趕緊追上，走到楊薇薇跟前，“哼”了一聲，說：“破地方，當(dāng)誰愛來似的！”

    楊薇薇心口堵得快要窒息了，不明白做點(diǎn)事情咋就這么難。她不想在屋里待著，也不想按照原計劃回爸媽家，索性就出來，奔著青苗小學(xué)去。

    學(xué)校小門開著，一間教室的門大敞著，里面?zhèn)鱽碣R老師中氣十足、抑揚(yáng)頓挫的講課聲。賀老師是被劉秀英專程請過來的，不光當(dāng)任課老師，還當(dāng)?shù)湍昙壖訌?qiáng)班的老師。賀老師剛來時，她去聽過課，不得不承認(rèn)，賀老師不管是講課方法還是調(diào)動學(xué)生氣氛方面都比她要強(qiáng)得多。

    她心里頭越加堵得慌，加快腳步往校長室走去。

    校長室的門開著。劉秀英端正地坐著，手執(zhí)鋼筆，面前攤開一本《龐中華鋼筆字帖》，正一筆一劃地臨摹。

    楊薇薇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她都沒發(fā)現(xiàn)，直到練完了兩頁田字格紙，才抬起頭來活動身體。

    “呀，楊老師，你什么時候來的，也不吱一聲，對了，你今天下午是不是要回家看看父母，咋來學(xué)校了？”

    劉秀英有些意外，又覺楊薇薇的臉色不對。

    楊薇薇走進(jìn)屋，看著精神氣十足、斗志昂揚(yáng)的劉秀英，更覺心里堵得慌。好像每個人都在變好，只有自己越來越差。

    劉秀英說著，去倒了杯茶水遞給她：“楊老師到底咋了？跟家里又鬧矛盾了？你有啥不高興的跟我說說，說出來能舒服些?！?/br>
    楊薇薇盯著在茶缸子里不停旋轉(zhuǎn)著的茶葉，終于嘆口氣，有氣無力地說：“校長，我是不是特別沒用，干啥都干不成。我就是想給孩子們弄些樂器，咋就這么難！”

    劉秀英將鋼筆蓋蓋上，放在一旁的筆筒里，“我當(dāng)你咋了，原來是這事，這事本來就成不了，別在那上面多費(fèi)心思。你心意我明白，都是為了孩子們。正好，我有個事兒跟你商量，我想著從下周開始，咱們也做家訪，搞清楚學(xué)生們的家庭情況，多給學(xué)生家長說說，讓他們監(jiān)督重視孩子的學(xué)習(xí)?！?/br>
    劉秀英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來軟皮帶暗扣的筆記本來，翻開遞給楊薇薇，“這是我寫的工作計劃，還有見到學(xué)生家長問的問題

    ，我自己琢磨一些對話，你幫我看看。”

    楊薇薇乍一聽劉秀英的前半段話，心里頭又塞又涼，她想來劉秀英這里尋求一點(diǎn)安慰，沒想到她努力了這么久只得了“本來就成不了”這么一個評價，她幾乎想立刻轉(zhuǎn)身就走，可劉秀英接下來的話又把楊薇薇拉了回來。

    她又從劉秀英的話里聽到了重視、認(rèn)同。她拿起劉秀英的筆記本，認(rèn)真地看起來。

    沒過幾天，路圓滿就從陳大娘那里，知道了劉秀英校長帶著賀老師、楊薇薇等老師挨家挨戶做家訪的事兒。

    陳大娘找路圓滿嘮這事兒的目的很簡單，是希望路圓滿能幫她跟劉秀英求情。

    劉秀英做家訪，問題學(xué)生排在了第一批，小果子又是問題學(xué)生中的最有問題的那一個，是首當(dāng)其沖的一個。三天兩頭不來上課，在課上大多數(shù)時間也是趴在桌子上睡覺，老師讓他站起來回答問題，孩子嚇得抹眼淚，哭得尿了褲子，因?yàn)檫@事，陳大娘還去找了小果子的任課老師，乞求老師別苛待孩子，弄得任課老師再也不敢管他。

    劉秀英之前圖的是小果子的學(xué)費(fèi)，反正他來不來上學(xué)，每學(xué)期也能收到學(xué)費(fèi)。可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她不缺錢，更注重學(xué)習(xí)成績，小果子科科個位數(shù)的分?jǐn)?shù)，嚴(yán)重拉低了整個班級的成績。

    劉秀英對陳大娘軟硬兼施，要求陳大娘必須讓小果子做到不遲到、不早退，不會無緣無故不來上課，陳大娘就抹著眼淚說起小果子的可憐身世。

    劉秀英早就聽說過，青苗小學(xué)的每一位老師也都聽陳大娘講過，不為所動。陳大娘又說起小果子身體孱弱云云，訴了好大一番苦，依舊沒能獲得劉秀英的理解。

    劉秀英干脆做了最后通牒，說是小果子如果做不到，她就會請小果子退學(xué)。

    陳大娘知道劉秀英老來找路圓滿幫忙，就想找路圓滿幫她說說情，讓劉秀英別對小果子太苛待，跟以前一樣就行。

    路圓滿一聽就笑了，說：“不好意思陳大娘，別的我能幫，這個忙我可真幫不了。劉校長是領(lǐng)了任務(wù)的，必須得把成績搞上去，她這回是動真格的，誰跟她對著干誰是她仇人。我勸您一句，要是不想讓小果子被開除，您就聽劉校長的。再說，劉校長也是為了小果子好，這個時代，沒文化的人就只能干苦力，干最累

    的活兒，拿最低的工資。您跟您兒子受的累，小果子也得再受一遍，就小果子那小身板……”

    最后這幾句話，他們娘倆跟陳大娘說過好幾回，陳大娘當(dāng)面一副受教的樣子，但過后該咋樣還是咋樣。路圓滿借著家訪的機(jī)會最后再說一遍，聽或者不聽都隨她。

    路圓滿心想著，劉秀英的威脅也許真能倒逼陳大娘改變，如果真是這樣的，可真是做了一件好事。

    見路圓滿不肯幫忙，陳大娘只能愁容滿面地走了。

    第二天是周一，劉秀英帶著老師們，早早就站在學(xué)校門口，檢查孩子們的儀容儀表，檢查入了少先隊的同學(xué)們是不是系了紅領(lǐng)巾。

    今天是升旗日，劉秀英心里頭暗自把它當(dāng)成一個標(biāo)志，標(biāo)志著青苗小學(xué)從此之后跨入一個新的臺階，從此后，將以公立學(xué)校為榜樣，學(xué)習(xí)他們的管理的要求，認(rèn)真做教育，重視孩子們的成績，促進(jìn)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

    在打了預(yù)備鈴后，劉秀英讓老師們各回各的教室，自己也準(zhǔn)備關(guān)好大門回校長室去。這一早晨，她都保持著嚴(yán)肅站立、挺直腰背的狀態(tài)，給同學(xué)們營造出一個認(rèn)真的，令人害怕的，尊敬的校長形象，還真是挺累的，必須得坐下來喝點(diǎn)水好好休息一會兒。

    她正要關(guān)門，便看見陳大娘背著小果子以不符合年齡的速度跑過來。！

    第64章 彌留

    劉秀英皺了眉頭,在門口等著陳大娘祖孫倆。

    陳大娘快要跑到跟前，才講小果子放下來，看見劉秀英就站在門口望著她，立時心里一突,氣喘吁吁地打招呼：“校長好,應(yīng)該沒遲到吧？早上有點(diǎn)事兒耽誤了,我們緊趕慢趕往過跑?！?/br>
    劉秀英視線在祖孫兩個身上掃了掃，陳大娘跑出一身大汗,小果子像只小鵪鶉一般挨著她的大腿,怯生生地從腿側(cè)處偷瞄劉秀英，臉上都是害怕的神色,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獸。

    “打過預(yù)備鈴了,你們已經(jīng)算遲到了?！眲⑿阌⒄f著,沒在這上面多做糾纏,說：“劉果同學(xué)，你趕緊回去教室等著上課?！?/br>
    陳大娘趕緊彎腰感謝，催促小果子回到班級去。

    小果子就如同是個即將離巢的小鳥,一步三回頭。陳大娘眼睛里含著眼淚,一直注視著孩子,一邊抹眼角，一邊給他揮手。

    劉秀英看著他們直搖頭,打斷了一人的依依惜別,說：“陳大娘，以后你讓小果子自己走路來上學(xué)，你可以送，但要讓他自己走，我要是再發(fā)現(xiàn)你背著、抱著孩子過來,我的學(xué)校就不留他了?！?/br>
    陳大娘急了，連忙拉住劉秀英求情，劉秀英依舊不為所動。

    陳大娘毫無辦法，青苗小學(xué)是劉秀英的，是私立學(xué)校，不受九年義務(wù)教育的約束，就像去超市買東西似的，店主想不賣給你東西就不賣給你。

    劉秀英對陳大娘的威脅半真半假。

    真的那部分是，小果子的成績嚴(yán)重拖班級的后腿，在學(xué)校又是個另類的，老師得多花更多精力來照顧他，也影響班級里的其他同學(xué)，任課老師都非常有意見，開除掉小果子，是個非常省事的方法。

    假的是，劉秀英不忍心小果子就這么被他爺爺奶奶禍害下去，這關(guān)乎一個人的一輩子，以前她沒精力管，現(xiàn)在錢的問題解決了，有大把的精力，就想嘗試?yán)米约盒ｉL的權(quán)威逼迫陳大娘改變。

    陳大娘失魂落魄地回了菜門市。她就不明白了，怎么一個一個都要欺負(fù)她們祖孫倆！

    看來劉校長就是要想著法兒的開除小果子了，可怎么辦呢？不能讓小果子失學(xué)。她深刻體會到如今社會學(xué)歷的重要性，也知道小果子沒文化、沒學(xué)歷將來要么跟他

    爸一樣去工地干活，要么就回鄉(xiāng)下老家去種地。

    這兩種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希望小果子將來飛黃騰達(dá)、光宗耀祖，輕松賺錢，過人上人的生活。

    小果子現(xiàn)在還小，等大些了，自然就知道學(xué)習(xí)，他們自然就不能再背著、抱著了，就不能允許他們多疼愛小果子幾年嗎！

    陳大娘的滿腹酸楚找不到別人傾訴，別人都不能理解她，只能和老伴兒互相安慰，愁眉苦臉好幾天，還是得向現(xiàn)實(shí)，向強(qiáng)權(quán)低頭。

    陳大娘又找了路圓滿，還是找她來求情的，不過這次是希望能幫著說和說和，希望劉秀英先不要開除小果子。

    路圓滿答應(yīng)得干脆，跟陳大娘保證道：“只要你們按照劉校長的要求去做，我保證她不會開除小果子?！?/br>
    陳大娘得了保證，謝了又謝地滿意走了。

    路圓滿忙活了小半天，擬寫了一份青苗小學(xué)對于小果子的要求細(xì)則，然后帶著這份細(xì)則主動去找了劉秀英。

    路圓滿有陣子沒過來了，劉秀英一看見她驚喜不已，忙說：“我們這陣子做了很多工作，正好您過來幫我們指導(dǎo)指導(dǎo)?！?/br>
    劉秀英跟打了雞血似的精神煥發(fā)，從里到外的精神氣都不一樣了，每個褶皺都寫著“努力”、“加油”、“進(jìn)取”這樣的字眼。

    路圓滿由衷地笑，說：“用不著我指導(dǎo)，你們做得挺好的?！?/br>
    因著路圓滿說了，別大事小情的都去煩她，劉秀英想把路圓滿當(dāng)成殺手锏或者最后的希望，不能輕易動用。但想著實(shí)在不行還有路圓滿能幫忙，她心里就充滿底氣，遇到問題就努力去解決，聽了路圓滿的夸張就好似這陣子自己的工作得到了肯定，像是得了獎狀獎杯般地高興。

    路圓滿將寫好的細(xì)則遞給她，說：“你把這個抄一遍交給陳大娘，就說是青苗小學(xué)對小果子的要求?！?/br>
    他們以前就探討過小果子的問題，劉秀英對路圓滿插手管小果子的事情也并不意外，接過細(xì)則來粗略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寫得非常細(xì)致，諸如自己洗臉穿衣服、自己吃飯，自己洗襪子之類的都有，不由得感嘆：“路老師您用心了。”

    路圓滿搖搖頭，說：“對陳大娘嚴(yán)厲一些，拿出校長的威勢來，他們可能更吃這一套，平時在學(xué)校里，也讓老師們費(fèi)點(diǎn)心。

    ”

    劉秀英點(diǎn)頭：“我明白。”

    不過，他們也不是救世主，做了自己能做的，至于結(jié)果如何，就不是他們左右的了，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嘗試，希望能改變陳大娘，改變小果子的命運(yùn)。

    5月18號凌晨，何秀紅被電話鈴聲吵醒。

    打電話的是何秀紅的大哥，說是他們的母親已近彌留，讓他們一家三口趕過去，見最后一面。

    何秀紅掛了電話，心臟被鈴聲驚醒“砰砰”跳著，大腦卻是一片平靜。路志堅也聽到了，說：“這么早打來，應(yīng)該不是騙人的?！?/br>
    何秀紅點(diǎn)頭，抬步去衣柜找黑色的衣服，她正月期間去看過一次，沒多聊就回來了，那會老太太身體還是挺好的，中氣十足地嫌棄她給的錢少，指責(zé)她不孝順，這還沒過幾個月，人就不行了。

    她先找了路志堅的衣服扔給他，再找自己的，說：“讓大滿跟咱們一起去，畢竟是姥姥，人都要死了，去送她最后一程，小昱就不用去了，還沒結(jié)婚，也沒見過那邊的人，沒必須跟著去受罪。”

    路志堅自然沒有意見。

    何秀紅又去把路圓滿叫醒了，在村口找了趴活的出租車，往老太太住院的醫(yī)院去。

    醫(yī)院病房里，何秀紅的父親、大哥大嫂，大姐大姐夫，大哥家的兒子何棟梁將老太太的病床圍個水泄不通。何棟梁先發(fā)現(xiàn)何秀紅一行人，連忙喊道：“小姑來了?！?/br>
    眾人立刻讓開，示意何秀紅三人走近來。

    路圓滿盯著病床上的老太太，臉上青灰一片，已顯出了死相。喊了太多遍“狼來了”，狼終于來了。

    何秀紅的父親對何秀紅一家怒目而視，“你這個不孝女，你個沒良心的，你媽都成這樣了，你才來！”

    何秀紅無視了他，站在床邊，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虛弱地睜開眼睛，發(fā)干的嘴唇蠕動著，“紅，你來了?！彼D難地抬起手來，尋找著。

    何秀紅只是又往前湊了湊，并沒有去握她的手，臉上露出些許悲凄之色。

    何秀紅大哥連忙說：“小妹，媽她想抓你的手，你就成全她吧?！?/br>
    何秀紅的手掌在腿側(cè)動了動，但還是沒有抓過去。

    何秀紅父親又是一陣兒怒罵。

    老太太的手掌堅持不住地垂下去，嘆口氣，氣若游絲地說：“紅啊，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何秀紅大姐立刻湊過來，握住老太太的手，哄著說：“媽，秀紅會原諒你的，你生了她養(yǎng)了她，恩情比天大，以前是她不懂事才老跟你鬧別扭，她改了?！?/br>
    說著，何秀紅大姐就扭頭朝著何秀紅使眼色，示意她趕緊過來，見何秀紅沒動，干脆來拉她的手往老太太手里塞，卻被何秀紅甩開了。

    “小妹！”何秀紅眼神透著哀求。

    何秀紅大哥湊到路志堅身邊，聲音不大不小地說道：“二妹夫，你別干看著，你勸勸，老太太這樣……不能讓她帶著遺憾走?！?/br>
    路志堅跟沒聽見似的，沒有回答何秀紅大哥的話。

    何秀紅大哥又轉(zhuǎn)向路圓滿：“大滿，勸勸你媽，你媽最聽你的話。病床上躺著的是她媽，眼看著就不行的，只有這個愿望！你就行行好，勸勸她?！?/br>
    一進(jìn)到病房里，看見老太太的狀態(tài)，路圓滿心里是不舒服的，這種不舒服不算是難過，更不是因?yàn)椴〈采蠌浟舻氖撬牙?，換成任何一個認(rèn)識的人馬上就要死了，她都會不舒服，與其說是難過，不如說是對生命逝去的感慨。

    及至見到這些人的作態(tài)，多么的熟悉！還是老一套，有唱紅臉的，有唱白臉的，換湯不換藥，路圓滿覺得可笑得很，這家人真是到什么時候都想著要算計自家。

    路圓滿不想在病房里和大舅做無謂的口舌之爭，就沒開口說話。

    何大舅接連碰了兩枚軟釘子，把剛剛做出的那副，滿足老母親最后遺愿的孝子嘴臉收了收，狠狠地瞪了路志堅一眼。

    老太太手掌又顫顫巍巍地抬起來，何秀紅大姐見何秀紅還是無動于衷，便一把握住那只手，含淚說道：“媽，小妹她就是面兒上倔，心里頭早就后悔了，她肯定已經(jīng)原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