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建兵那幾句話剛喊出聲，方嘉嘉就想到了昨天那通沒及時掛斷的電話。

    她嘴里的面仿佛瞬間就變成了一捆扎嘴的鋼絲，難以下咽。

    那步步生風(fēng)的動靜分明是往廚房里來了，方嘉嘉做賊心虛一般，端起碗就想往自己房里躲。結(jié)果被那堵“墻”直接堵在了門口。

    向峻宇的身上還散發(fā)著從室外進屋的人才有的，寒冽的氣息。

    “去哪兒？把面吃完。”

    向峻宇輕車熟路地走到洗碗池邊洗了手，從筷簍里抽出筷子，端起面碗又加了些面湯，然后在小餐桌邊坐下。

    方嘉嘉像個逃逸失敗的“犯人”。坐回桌邊，埋頭吃面，等著向書記開審。

    向峻宇一言不發(fā)地吃面，卻讓坐在他對面的人備受煎熬。方嘉嘉端起面碗喝湯的時候偷瞄了他一眼，被向書記淡冷的眼神抓了個正著。

    她差點沒被面湯嗆了個飽。

    “男朋友？”向峻宇的疑問句聽不出明顯的個人情緒。

    “咳咳咳不是——”方嘉嘉猛搖頭，“咳！初中同學(xué)！”

    “夜不歸宿？”

    方嘉嘉就知道他肯定是聽了周希沛那通酒話想歪了，臉?biāo)查g燙紅得像身后菜籃子里的大番茄。

    她探頭朝外面看了一眼，小聲解釋道：“我昨天晚上我跟周希沛和李曉虹睡的?！?/br>
    向峻宇微微抽了抽鼻翼，“喝酒了？”

    方嘉嘉垂下眼皮輕輕點了點頭，然后立即伸手去拿他的面碗。她想借著收拾碗筷的雜事躲過他的更多追問。

    向峻宇直接拿起她和自己的碗筷，走到洗碗池邊，擰開熱水，麻利地清洗。

    此時此刻，方嘉嘉眼里的向峻宇是李曉虹的準(zhǔn)妹夫。

    聽著嘩啦啦的水聲，她側(cè)頭看向那個洗碗池邊的背影，想象著他和李曉霞結(jié)婚的樣子。

    他們結(jié)婚那天，隨份子的話隨多少比較合適？倒是想隨一個讓向文楷嫉妒得吐血的數(shù)目，但沒那個實力。他們結(jié)婚的婚禮會走西式還是中式？向峻宇結(jié)婚會穿西裝還是穿軍裝？退伍軍人結(jié)婚能穿軍裝嗎？

    “想什么？”向峻宇擦著手上的水，看向盯著自己發(fā)愣的那個人。

    方嘉嘉隨口就把心里的疑問給問了出來，“退伍軍人結(jié)婚能穿軍裝嗎？”

    繞在他們周圍的空氣，忽然產(chǎn)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向峻宇意外地蹙了蹙眉，他身上那股比冰山還堅冷的禁欲感裂出一道微小的縫隙，刀鑿斧刻般冷峻的臉上閃過一抹微不可察的柔和。

    他把碗放進了櫥柜，又將筷子放入了筷簍。似乎也一并將忽然凌亂的內(nèi)心隨之歸置了一番。

    “問這個干什么？”

    “你不想結(jié)婚嗎？”

    向峻宇頓了頓，“我跟誰結(jié)婚？”

    “李曉霞?！狈郊渭伪凰吹眯睦锇l(fā)怵，端正了坐姿，“她是我同學(xué)李曉虹的meimei?！?/br>
    向峻宇臉上的柔和霎時被一抹冷笑驅(qū)走，“我怎么不知道我要跟她結(jié)婚？”

    “哦?！狈郊渭尾唤行┖蠡谧约憾嘧於嗌?。他們還沒走到談婚論嫁那一步。

    “我結(jié)婚的話，你準(zhǔn)備隨多少？”

    “??？”方嘉嘉愣了幾秒，想了一下自己的銀行卡余額，弱弱地說：“我沒多少錢?！?/br>
    “那就等你攢夠?！?/br>
    向峻宇說完便滿臉冷寒地走了出去。方嘉嘉頓覺有一股風(fēng)從身后刮過，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腦子里剛剛出了個什么差，居然跟他聊這些。

    向善坪村的綜合服務(wù)中心辦公樓，一棟距離沵湖鎮(zhèn)政府不足千米的兩層樓房。

    年關(guān)已至，村部大院兒里沒幾個人，大家都各有各忙，每個辦公室門邊那塊去向牌上的幾個紅色三角箭頭也指向不同的位置。

    向峻宇走進村部的大門，身上還圍著藍格子圍裙的向思睿，正站在村務(wù)公開欄旁和幾個村民聊著什么，聽起來又是些鄰里之間因雞毛蒜皮產(chǎn)生的摩擦。

    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xiāng)村鄰里之間，總是充滿了嫉恨與友好，信任與猜疑，冷漠與溫情……

    他們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爆發(fā)激烈的爭吵，也能迅速地言歸于好，在這種無限次的反復(fù)中培養(yǎng)出了令人難以捉摸的鄰里關(guān)系。

    有些老人頑皮得像小孩兒，有些小孩兒老道得像大人。

    副書記鐘正和即便是在他們之間周旋了多年，也時常會覺得束手無策。

    向峻宇跟他們打了聲招呼，直接上了樓。走進二樓的書記辦公室，翻開了自己去年的年度述職報告。

    回村任村書記這一年，他忙得無暇顧及自己的私事，娃娃魚養(yǎng)殖基地也是交給了舅舅一家在經(jīng)營打理。

    視線落停在“紅白喜事餐飲等農(nóng)村服務(wù)業(yè)增收”那行字時，他的腦子里莫名其妙就蹦出了方嘉嘉那兩句話。

    “退伍軍人結(jié)婚能穿軍裝嗎？”

    “你不想結(jié)婚嗎？”

    他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聽到這兩句話時，內(nèi)心驟然間就涌出了翻騰的波濤。

    想啊，方嘉嘉，我想跟你結(jié)婚。你愿意嗎？

    他瀏覽著紙上的文字，目光又滑停在報告的另一行，“向善坪村外出人口多，留守人員非老即小。”

    她怎么可能愿意呢？再過幾天，春節(jié)假期結(jié)束，她又會回到那個流光溢彩的北京。繼續(xù)衣著光鮮地出入滿是精英的高端寫字樓，從事那份不必經(jīng)受風(fēng)吹日曬的體面工作。

    年節(jié)之后那個暮氣沉沉的向善坪村，留不住她那種有才華、有能耐的年輕人。

    在他們“天天向上”的人生規(guī)劃里，回老家似乎就等同于墮落。

    沒人能聽到辦公室里的這聲嘆息。向峻宇凝視著那兩行加粗標(biāo)紅的字——

    向善坪村五個振興組合拳：產(chǎn)業(yè)向善、人才向善、文化向善、生態(tài)向善、組織向善。

    明年，又是全年無休的一年。向峻宇打開電腦，點開了那個“善文化模范村打造方案”的文檔。

    村部接下來的工作重點之一，便是讓人心渙散、一盤散沙的向善坪村發(fā)展成為文明有序、和諧團結(jié)的先進村。

    村子要發(fā)展，人心就得齊。

    他構(gòu)想的是，讓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融入村民生活的日常。結(jié)合“土家文化”與“善文化”，通過多種形式的持續(xù)傳播來提升村民的素養(yǎng)，增加村民的凝聚力。

    平日里，上庸和北京隔著一千多公里，他也忙得腳不沾地。沒有太多恰當(dāng)?shù)钠鯔C和時間的縫隙，留給他去思考男女之情。

    每年春節(jié)的這幾天，只有不留間歇地把自己投入到公事的忙碌里，向峻宇才能克制住自己總想往狀元小賣鋪多跑一趟的私心。

    方嘉嘉的手機屏幕亮起，她點開郵箱看了一眼，周希沛給她發(fā)來了云溪農(nóng)莊的項目資料和之前做的那版 vi 系統(tǒng)。

    她走到飲水機旁接了滿杯熱水，端著保溫杯走回自己的臥室。打開電腦，解壓壓縮文件，依次點開瀏覽。

    周希沛把方嘉嘉和葉朗一同拉入了 178 青年合作社的微信群。

    ————178 青年合作社（9）————

    周希沛：歡迎兩位新人加入群聊！@□   @葉朗

    何大廚：拍著我的大肚子熱烈歡迎！

    唐村花：舉著我的大白菜熱烈歡迎！

    李曉虹：敲著我的黑板擦熱烈歡迎！

    陳竹編：熱烈歡迎！

    覃木匠：咱們 178 總算來新人了！

    李大俠：你們倆為什么要破壞歡迎隊形？@陳竹編 @覃木匠

    李大俠：兩位新人？新進群的哥哥jiejie是一對？

    唐小穗：哈哈哈哈哈！

    周希沛：人呢？被他們粗糙的歡迎陣仗惡心到了？@□   @葉朗

    周希沛：我想懇請二位開個友情價，兼職云溪農(nóng)莊的最強外援。

    何大廚：他們這么久都不回你消息，我勸你好好反思一下是不是錢給得不夠。

    李大俠：希沛姐，你要的紅薯粉我今天給你送過去？@周希沛

    周希沛：我自己來一趟吧，順便去狀元小賣鋪。

    李大俠：好的，我也去小賣鋪打卡拍個照，以后就沒有狀元小賣鋪啦。

    陳竹編：？

    覃木匠：？

    李大俠：前陣子去買東西，聽老板娘說店不開了，好像說要去潭沙帶孫子。

    唐村花：??？真不開了？那我也去打個卡，我初中三年最愛的狀元小賣鋪。

    何大廚：我也要去！沒有狀元小賣鋪我都胖不成這樣！

    覃木匠：我也去，老板娘以前老夸我?guī)洠怂贈]人那么夸過我。

    周希沛：行吧，那就一起去學(xué)校搞個團建吧。我們來了！@□  

    陳竹編：我要去嗎？

    何大廚：怎么？怕見到你未來丈母娘？要不我們今天的晚飯就在龍耳朵餐館解決吧？

    覃木匠：丑姑爺遲早要見公婆，向?qū)幗悴焕砟悖蝗缦仍诩议L那兒留個好印象。

    李曉虹：覃森這曲線救國的思路我覺得可行。

    ——————————————————

    葉朗在萬匠泉村的吊腳樓之間穿行，步履不停地做文物保護的法律、法規(guī)的入戶宣傳，沒空查看微信群的聊天記錄。

    方嘉嘉的電腦沒有登陸微信，打開了 excel，正在根據(jù)云溪農(nóng)莊的需求列 vi 系統(tǒng)的設(shè)計清單。

    趕集買了些年貨回家的方建兵，他的長城皮卡還沒從主路拐進家門口的那條路，就見幾輛車停在了狀元小賣鋪門口，把他入庫的路堵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他只能把車停在了龍耳朵餐館的門口，車熄了火，就見那幾輛車?yán)飭枥怖渤鰜砹肆邆€人，嘻嘻哈哈地就往小賣鋪里去了。

    “這店是真不開了呀？”

    幾個年輕人看到空空的貨架，又看了看那塊落滿灰的店鋪招牌，一陣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