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留你到五更[無限] 第248節(jié)
直至一道柔和甚至是有些弱氣的聲音說道:“是的,我是的?!?/br> 那是薄郎的聲音。 他的回答不啻平地驚雷,話音剛落,劉斐、蔡樂樂和譚凡毅等人便倏地扭頭循聲朝來人望去。 薄郎捂著肩上的傷口,一瘸一拐,腳步虛浮,艱難地走近眾人,開口再次字字清晰地重復(fù)道:“我就是兇獸薄魚。” 這句話說出來后,薄郎就像卸下來了什么重?fù)?dān),整個人都放松了不少,吳煜、譚凡毅和劉斐卻變緊張了,還將手按上法器琵琶和銀劍,時刻準(zhǔn)備迎戰(zhàn)一般警惕。 “抱歉……欺騙了你們?!北◆~察覺到了周圍氣氛的改變,歉然苦笑道,“但我沒有惡意的,我也真的沒有害過人,我只是……有些害怕?!?/br> “我看到你們殺了合窳和雀夫人,我怕你們也殺掉我,我就想……要是你們死了就好了?!?/br> “對不起呀……” 青年一聲聲、一句句,小心翼翼地和他們道歉,即便渾身沾滿污血,他也還是那樣的漂亮。一張蒼白的臉上寫滿了不諳世事,一只桃花眼如被水洗過似的烏潤干凈,浸足了懵懂無知,哪怕親口承認(rèn)了自己就是那會給人間帶來災(zāi)禍,正道修士必要誅之的兇獸,只要看著這張臉、這雙眼,旁人就很難對他狠下心——尤其是當(dāng)人們知道,他所說的都是實話以后。 妖精客棧這個副本設(shè)計最玄妙的一點(diǎn)在于:只有當(dāng)兇獸對人產(chǎn)生殺意時,兇獸們所應(yīng)的災(zāi)禍才會出現(xiàn)。 薄郎大概是所有兇獸中最為弱的那一只了,他沒什么自保能力,又膽小、怯懦,遇上比自己強(qiáng)大的掠食者只會可憐兮兮地求饒,并在心里祈禱:他們?nèi)绻懒司秃昧恕?/br> 這樣想有錯嗎?其實是沒有的。 如果你在森林里碰上一只要吃你的老虎,你肯定也會希望老虎死了就好了,因為這樣你就能活下來了。 這是求生的本能,僅僅是想活下去罷了。 “在來妖精客棧以前,我沒怎么見過雨。” 薄郎呶呶道了許久的歉,見參與者們?nèi)允悄蛔髀?,眸光便黯了些,他悲傷地望著窗外的雨,像是在看可望而不可即的珍寶:“因為我在地方,不會下雨;進(jìn)過的池塘,水都會干涸。”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明明我也是魚呀……我一直想到水里去,我也應(yīng)該生活在水里的。” “后來我終于明白了,因為我是兇獸,我活著,就會帶來災(zāi)禍?!北±墒栈赝甑哪抗?,哀聲道,“你們修道之人,要維護(hù)蒼生,所以你們要?dú)⑽沂菓?yīng)該的。是我不該貪生,不該逃。” 那一刻,從青年身上傳遞而來的、幾乎凝為了實質(zhì)的濃郁絕望,感染了所有人。 它就是像是一顆擠入蚌rou的沙礫,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帶來疼痛,存在感強(qiáng)得無法忽視,因此縱使朱厭死了,再無兇獸能夠影響他們情緒,他們也依舊不可避免地共情了薄郎的哀傷。 百合子搖搖頭,啞聲道:“沒有這樣的道理……” “天命如此?!北◆~露出一個認(rèn)命的微笑,悲涼道,“百合子道長,謝謝你曾愿意信我、護(hù)我,我能不能再問你一個問題:人死后會入輪回,妖死后也會吧,我死后……也可以么?” 百合子紅著眼告訴他:“可以的?!?/br> “那下輩子我不想再做兇獸了,我只想做一條魚,一條能夠活在水里的普通小魚?!?/br> 薄郎趔趄著往窗戶那走去,眼里的淚凝為珍珠:“真好看啊……這場雨……” “能再親眼看一次雨,真是太好了……” 薄郎死了。 他自爆了妖丹。 妖獸只要修煉入道,便會有一枚妖丹,臨死前可自爆,與附近敵人同歸于盡,山犭軍就曾自爆過,他炸出了漫天的血rou,薄郎卻化作一地散落的珍珠,就像他的淚,連死去的都是溫柔的。 而客棧外的雨一直沒停,淅淅瀝瀝落下,薄郎化作的珍珠也如雨撲簌簌墜落,最終順著傾斜的地板滾向飲月堂正中央的圓湖,沉入水底。 ——如此,才是所有尋常兇獸都死絕了。 他們的通關(guān)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一大半,眾人卻覺得心情壓抑至極,完全高興不起來。 “他為什么要自殺呢?”劉斐喃喃道,“他如果能像山犭軍、像蜚、像朱厭那樣攻擊我們……也好啊。” “我不能理解這個副本的設(shè)計目的,鎖長生想殺我們直接殺不就行了?我們在里面不就是該艱難求生的嗎?”譚凡毅抹了一把眼睛,把眼鏡重新戴上,難受道,“結(jié)果呢?艱難痛苦求生的反倒成這個副本里的npc了,我不懂……” 他們在這個副本待了三天,三天內(nèi)參與者中死了四個人:楚儀楊、宣霆、慶平和甘洪昌。 但誰能想到,他們不為這四個死了個同類難過,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為狏即、薄魚這些兇獸而愴然傷感?明明它們都只是npc,是虛假的存在啊。 吳煜也在用袖子擦眼睛,半是在自欺欺人,半是真心實意道:“我不是在為它們難過,我是在為我們難過,上古兇獸窮奇的線索沒打聽完,我們怎么通關(guān)?都得死了?!?/br> “薄郎留了線索的,他最后說‘親眼’,是眼睛……” 百合子愣愣抬頭,看向不遠(yuǎn)處神色淡漠的蒼瞳男人。 “諸位道長真是厲害啊,才三日,便已將客棧里兇獸悉數(shù)誅殺?!?/br> 同一時間,秦鶴的聲音自飲月堂二樓傳來,他伏在欄桿上,垂首笑盈盈望著一樓的參與者們:“就是不知,那只逃出長雪洲的上古兇獸你們可有什么頭緒?” 百合子咽了口唾沫,怔忡道:“秦掌柜,你是妖嗎?” 秦鶴低低笑著,沒做應(yīng)答,只用雙手撐住扶欄往下縱身一躍,于半空化作一只仙鶴,隨后繞著舞臺振翅盤旋一圈,發(fā)出悠長的鶴唳,跟眾人剛進(jìn)副本時聽到的那聲鶴鳴完全一致。 見狀百合子抱著琵琶倒退兩步,雙目睜大:“秦鶴才是這個副本的引導(dǎo)者npc……” “百合子,你在說什么???”蔡樂樂疑惑道,“引導(dǎo)者npc不是步師兄嗎?” “他不是?!卑俸献臃裾J(rèn)完便去問男參與者們,“我們最初進(jìn)入副本時,聽到是鶴鳴,你們呢?” 譚凡毅也算這批參與者中腦子比較靈光的了,經(jīng)百合子一提點(diǎn)頓然道:“也是鶴鳴?!?/br> 吳煜則更直接,詢問落地變回人形的秦鶴道:“秦掌柜,那只仙鶴是你嗎?” 秦鶴笑著回他:“是我啊,我不給你們引路,你們怎么來客棧呢?” “早該想到的……”虞佳憶也呢喃道,“每天給我們指引的人是秦鶴啊,步九照什么都沒做……” 步九照不是引導(dǎo)者npc這件事,暗示其實還是挺明顯的,畢竟這個副本的通關(guān)任務(wù)、如何通關(guān)、每日起始線索,全部都是由秦鶴說明公布的,如果步九照是引導(dǎo)者npc,那這些事應(yīng)當(dāng)由他來說才對,但步九照除了第一日外,后面兩日幾乎都沒怎么在他們面前現(xiàn)身過。他只在第一次讓他們聽秦鶴的話,還說秦鶴不會騙他們,關(guān)鍵一個副本中不會騙參與者的分明只有引導(dǎo)者npc,秦鶴也確實沒有說過謊,按照他給的線索,他們都順利找到了兇獸。 劉斐訥訥問: “那他不是引導(dǎo)者npc,又是什么?” 這個問,謝印雪答了:“是上古兇獸,窮奇?!?/br> 此話一出,劉斐、吳煜和譚凡毅幾人驚得連連往后挪退。 謝印雪卻與他們相逆,反而朝男人走去。 “百合子,你不是曾問過我因何得以認(rèn)定,薄郎就是兇獸嗎?”他走到步九照身前方才停駐,抬手輕輕撫觸男人眉骨,凝著底下那雙幽邃的獸類異瞳,“現(xiàn)在你知道了。” 是,百合子已經(jīng)知道了。 薄魚早早就把上古兇獸的有關(guān)線索,隱晦地告訴給了他們,可當(dāng)時唯有謝印雪聽懂了——合窳愿意與豹妖劍客打那一架,是因為豹妖擁有一雙和上古兇獸一樣的蒼色豎瞳。 仔細(xì)回想,這也并非是唯一的線索,首先秦鶴曾說起過“萬劍宮首席大弟子步九照”的眼睛,以前不是蒼色豎瞳,是這回來妖精客棧才變的;再者,妖精客棧內(nèi)眾妖客妖力開始莫名失蹤,是從“步九照”來到妖精客棧那時開始的;最后,這個擁有蒼色豎瞳的“步九照”出手?jǐn)貧⒑像?、蜚、還有朱厭時狠絕迅速,一招致命,不給眾人留任何盤問上古兇獸線索緩沖余地的行為,不像是保護(hù)他們,更像是怕身份曝光的殺妖滅口行徑! 而后者這一行為,謝印雪也做過。 第243章 但他在眾參與者中修為最低,所以那會兒沒能成功殺掉蜚。 以前想不通的奇怪之處,如今都有了一一對應(yīng)的解答,除了—— “……你為什么……要幫他隱瞞身份?” 雖然這句話由百合子來問不太合適,畢竟不久之前,她也在為一只兇獸與其他參與者拼死頑抗,所以她應(yīng)該理解謝印雪的做法才對,可她還是問了。 因為謝印雪和她到底是不一樣的,謝印雪沒有受的朱厭的影響,他很清醒。 他就是這樣清醒著、自始至終地袒護(hù)步九照。 是出于同情嗎? 就像她同情薄郎,虞佳憶同情狏即那樣?百合子覺得不是,至少不全是。 她望著站在一起密不可分的兩人,望著他們恍若互為鏡像的衣著、發(fā)髻,和看向?qū)Ψ綍r眼中宛如倒影一致無二的情愫,剎那間什么都明白了:“因為你喜歡他……” 百合子神色怔怔地說道。 青年聞言微微側(cè)過身回首,目光輕又淡地看了她一眼,他的手還撫在男人的面龐上,而男人垂著眼,像是被馴服的家犬般乖順任由青年觸碰,讓人不禁心生懷疑:他分明這樣安靜、聽話,怎么會是秦鶴口中那只生性殘忍、暴虐嗜殺的兇獸窮奇? 但男人聽到她的聲音后卻抬起了頭,百合子因此與他對視,直直撞入那雙原被垂低羽睫斂住的幽邃蒼眸,它的瞳孔是狹長的一條豎縫,周圍是萬物焚燒之后的灰燼顏色,枯敗、寒冷、陰鷙……一切能用來形容死亡的詞語,都能用來形容這雙眼瞳,偏偏這雙眼瞳在望向眼前的青年時,卻又如炙燃的業(yè)火般矛盾的帶有溫度。 莫名地,百合子打了個寒戰(zhàn),她忽然意識到,是的,這只兇獸就是被馴服了。 并且馴服這只兇獸的青年,其實和兇獸一樣恐怖,因為他或許連同兇獸冷漠暴戾、殘忍陰沉的天性也一并喜歡包容著,而不像她和虞佳憶,只為那些善良柔和的兇獸心軟。 百合子攥緊琵琶頸,又后退了幾步,她手心在緊張的情緒下出了汗,有些黏和濕,辛天皓卻還在狀態(tài)外,傻傻地問:“步師兄,他當(dāng)真就是上古兇獸窮奇?” “我覺得應(yīng)當(dāng)是的?!鼻佞Q回他道,“我和你們那位師兄認(rèn)識很多年了,他的眼睛以前如漆如墨,絕非現(xiàn)在這般,所以你們真正的‘步師兄’,約莫已經(jīng)被上古兇獸窮奇奪舍死去了吧。你們覺得呢——” 秦鶴負(fù)手站立,端的是一派慵懶散漫的作態(tài),連語調(diào)都是悠悠然的,視線卻次第從眾人臉上滑落,掃來無形的壓迫,盯著他們,硬要人給出個回答:“他是修士,還是窮奇?” 第一個被問的辛天皓結(jié)巴了下:“是、是窮奇吧?” 辛天皓答完,秦鶴又看向第二個人譚凡毅,等他開口。 譚凡毅心里想:謝印雪不都說了步九照是兇獸窮奇了嗎?他本事那樣大,說薄郎是兇獸,薄郎就是兇獸;如今篤聲說步九照是窮奇,想來也不會有錯,那秦鶴干嘛又要再問一遍呢? 不過心中千百種念頭歸心想,嘴上譚凡毅還是老老實實地說了:“是窮奇?!?/br> 吳煜也答:“……是窮奇?!?/br> 劉斐道:“是窮奇……” “……” 如此問過還活著的所有參與者,當(dāng)最后一人所答的“是窮奇”奇字落下之際,他們腳下踩的土地便像是收到了號令一般,猛地震顫起來,霎時地動山搖,顛得人東倒西歪,虞佳憶和蔡樂樂沒站穩(wěn),兩個人直接倒在了一塊。 吳煜伏在地上,惶惶抬頭問:“地震了?!” 誰知他的頭甫一抬高,就看見妖精客棧里無論是推杯換盞、談笑風(fēng)生的妖客,還是圓池中央翩翩起舞的雙姝,亦或可愛乖巧的狐貍侍女、菌人小廝……皆一個接一個像被黑洞吸住的宇航員,從頭部壓縮抽條,悉數(shù)被拉成長長的天水碧色細(xì)絲帶,再定睛細(xì)瞧,那些絲帶也不是絲帶,而是細(xì)碎齏粉凝成條狀煙霧,它們在客棧里被風(fēng)拂起似的翻飛飄蕩,裊繞浮動。 這充滿殺機(jī)的一幕其實很美,但眾人來不及欣賞,便被窗外驟然閃現(xiàn)的耀目熾芒刺得下意識閉眼,待眼睛適應(yīng)了這等光線后再睜開,飲月堂的屋頂已經(jīng)沒了,棧外的雨也停了。 那些妖氣凝成的絲帶如蒙召喚,紛紛從命飛升上空,迅速蔓延占據(jù)了整片天穹,宛若璀璨絢麗的極光幔,在長雪洲封印大陣外盤旋須臾,便開始撞擊那通天達(dá)地的幽藍(lán)陣法,一聲聲如敲鐘、如擂鼓,殺意穿霄,勢似狂雷。 “長雪洲陣法要破了……” 秦鶴仰頭喃喃,玄色衣袂在呼嘯的風(fēng)中獵獵作響,使他的嗓音聽上去有些飄渺,還摻雜點(diǎn)旁人聽不懂的感傷。未幾,他重新低下頭,眼中倒映著跳動的炫光,面無表情對眾人說:“窮奇的身份被你們識破,所以他提前開啟了禁術(shù),以萬妖為祭,抽空他們的妖力,欲徹底破陣逃出長雪洲?!?/br> 說至此處,他又彎唇露出笑容:“幸好諸位道長先行斬殺了他麾下兇獸,以致祭陣有瑕,因此我們還有一個時辰,但這一個時辰內(nèi)若不能修補(bǔ)好封印大陣,那我們還是全都得死?!?/br> 百合子聞言一愣:“那……如果我們沒有殺光那幾只兇獸就先識破了窮奇的身份呢?” 秦鶴聳肩攤手,反問道:“死唄,還能怎么著?” 眾參與者聽完秦鶴的話,倏地扭頭看向青年,神情有些復(fù)雜:這么說謝印雪幫著步九照隱瞞兇獸身份還反倒救了他們一命? 而謝印雪大概也想明白了這個副本為什么除了柳不花和自己以外,剩下的參與者全都是通關(guān)不多的新手,因為這個副本如果有鄭書、卞宇宸或陳云那樣的聰慧老手在場,那步九照的身份一定會曝光的極快,讓他們根本來不及先殺掉那些尋常兇獸。而他兇獸身份一旦暴露,祭陣便會提前開啟,破開長雪洲封印,那所有參與者都會死在兇獸出世的滅世業(yè)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