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留你到五更[無限] 第279節(jié)
步九照道:“畫中。” “畫?”柳不花轉(zhuǎn)身看了眼他們身后的畫像,“我干爹那副畫里嗎?” “嗯?!?/br> 步九照仰面,望著莽莽蒼蒼的天際說:“畫中天地小,我以為外面的天會更大些的,結(jié)果好像都一樣,大的小的,我全都看不到邊。” 柳不花說:“這是肯定的啊,天地?zé)o邊,你怎么可能看得到天地的邊呢?” “是嗎?” 說完這兩個字,男人便垂下頭,斂去眼中一切情緒,又去看地上的柔白如玉的雪了。 柳不花遭不住這種沉默枯燥的氣氛,清了清嗓子:“小干媽,干爹進(jìn)棺材前,和我提起過你?!?/br> 這句話果然成功吸引到了步九照的注意力,雖然他沒出聲,也沒抬眸給柳不花一個眼神,但柳不花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睫極輕微地顫了下。 于是柳不花接著往下說:“他讓我好好照顧你。所以,我作為他摯愛的……” 步九照掀起眼簾,深邃寂寒的獸目幽幽鎖住柳不花,瞳孔窄得像根細(xì)針,隱匿著翻涌的暗潮。 柳不花改口,試探道:“……寵愛的?” 男人緘默不說話。 柳不花把“愛”的等級降一降,再試探:“……憐愛的?” 那雙豎直的瞳仁卻更窄了。 柳不花只好昧著良心:“——不愛的干兒子,為幫助你完美融入現(xiàn)代人類社會,詳細(xì)制作了一個計劃表?!?/br> 至此,步九照終于移走目光,惜字如金地表示他愿意聽一聽:“你說。” 柳不花可不是空口無憑,他真去做了計劃表,得到步九照首肯后就掏出手機,拉出備忘錄照稿發(fā)表演講:“首先呢,現(xiàn)代社會里,一個人要想立足站穩(wěn)腳跟,除了錢以外,最重要的就是學(xué)歷??蛇z憾的是,小干媽你既沒錢也沒學(xué)歷?!?/br> “……” “但你不用擔(dān)心!”柳不花握緊手機,話鋒一轉(zhuǎn),“學(xué)費我會替你交的,我都安排好了!你剛來到人間,先自由活動兩天適應(yīng)一下環(huán)境,免得水土不服,然后從下周起,你就去和阿戟一塊念幼兒園。” “小干媽你年紀(jì)大,讀個幼兒園肯定不難,讀一個月就成了,一個月后去念小學(xué),念的好的話,還趕得上今年小升初考試,考完后你就去念初……唔唔唔?!” 說著說著,柳不花突然就說不了話了。 他的嘴巴好好的沒消失,不過張口只能發(fā)出些“嗚嗚”的動靜,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步九照則驟然站起身,蒼色的眼瞳再度望向天空,低喃道:“要下雪了……” 好像他封住柳不花的嘴,叫其有口不能言語,是怕柳不花講話聲音太過噪雜喧亂,擾了他聽雪落下的聲響。 然而柳不花也隨他一起朝天際望去,卻沒看到一片雪落下,只看到步九照勾唇輕輕笑了下。 那雙鮮少流露良善憐憫,卻時常浮現(xiàn)薄情刻毒的蒼色獸瞳中,此刻縈繞著清淺繾綣的笑意,與他平日里冷冽淡漠的模樣大相徑庭,仿佛殘冬舊霜消融,迎來春景綿綿溫柔。 柳不花從未見他這樣笑過——起碼謝印雪不在時絕沒有過。 他便一時看得出神,未及早察覺早間還明媚的天空,這會兒竟開始變得昏暗幽沉,連帶著屋檐下,臺階前那道明光與陰影的交界線也逐漸模糊。 等柳不花注意到時,步九照也微動身形。 男人邁腿闊步走下臺階,走進(jìn)不再煦暖燦爛,如今已是薄冷灰沉的天光之中,隨即抬手接住翩躚飄落的第一片輕雪。 ——真的下雪了。 訝異間,柳不花聽見男人開口,疲鈍怠倦地說:“我好恨啊……” 男人長睫半垂,凝著掌心的雪,唇角仍噙著笑,但嗓音里確有咬牙切齒的恨意。 “小干媽,你恨誰???” 柳不花被嚇了一跳,感覺步九照這話是對著掌心雪說的,下意識便問了,問完才發(fā)覺自己又能出聲了。 而那道煢煢孑立在雪中的身影則回答他:“恨我?!?/br> 雪下得更大了。 傍晚,沈秋戟放學(xué)回明月崖后,一進(jìn)后院就瞧見祠堂前的雪地里矗著道人影。 那人玄衣肩頭,墨發(fā)尾梢皆染滿了雪色。 沈秋戟橫他一眼,見他沒進(jìn)祠堂就沒管,去了柳不花屋里蹭暖氣寫作業(yè),寫到一半天就快黑了。 他走到門那邊準(zhǔn)備開燈,路過窗邊時,看見幽濃的暗色里,男人懷中居然有片小小的金色熒光在亮。 沈秋戟去問柳不花:“你給他送燈了?” “沒啊?!绷换ㄇ屏饲普f,“那是干爹送他的氚燈。” 沈秋戟攥拳,怒道:“他在臭顯擺什么?!” 講完還瞪著空中紛紛揚揚的漫天細(xì)雪問:“怎么不下冰雹砸死他???” 柳不花理智分析,拿祠堂今天報廢的門當(dāng)參考例子,思索幾秒后說:“下刀子也砸不死吧?” 沈秋戟卻如同得到了提示:“我這就去施法求刀雨?!?/br> 柳不花勸他實事求是,別不自量力:“唉……阿戟,你這天資求個雨都難,更別說是刀雨了,你聽話,還是先去把作業(yè)寫完吧。” “你等著瞧!” 沈秋戟撂下狠話,沖進(jìn)書房翻尋能使天降刀雨的奇門秘法。 人在極度憤怒的情況下是有可能爆發(fā)出無窮潛力的,所以柳不花不清楚沈秋戟到底能不能施法成功,更不清楚步九照從鎖長生出來后的身體素質(zhì)究竟如何,萬一他扛得住木門扛不住刀雨呢? 干爹可是叮囑了他要照顧好小干媽的啊。 因此柳不花急忙暗度陳倉悄摸摸地去給步九照通風(fēng)報信,要他提早做好防備。 結(jié)果步九照依舊置若罔聞。 他就守在祠堂外,不知寒暑,不知晦朔。 飄搖的風(fēng)雪里,他那雙宛如冰魄凝成的極淡蒼瞳,在懷中熒燈的映照下,亦有爍光飄搖。 它和風(fēng)雪一起飄啊飄的,劃過面龐,墜落進(jìn)雪地里。 柳不花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清晨打開祠堂大門時所看見的,那宛如水波漣漪,一圈圈泛起瀾痕蕩漾在男人眼中的,從來就是不是什么燭光。 “小干媽……” 柳不花怔詫地問:“你是……哭了嗎?” “……我有什么錯?” 男人喉結(jié)滾動,不答只問。 他嗓音干澀低啞,是一種在痛苦和折磨中才能發(fā)出的腔調(diào)。 柳不花剛想告訴他誰都會哭,哭一下當(dāng)然不會有錯,沈秋戟卻在這時也到了后院里,柳不花以為他當(dāng)真找到了能使天降刀雨的奇門秘法,趕緊去攔沈秋戟。 誰知沈秋戟只是來幸災(zāi)樂禍,落井下石的:“他哭了?我來瞧瞧?!?/br> 而步九照壓根沒理他們倆,他雙手合攏,將謝印雪留給他的那枚小小氚燈攥緊在掌中,貼近心口慘笑:“我最初……” “真的只是想……” ——想追尋一抹溫暖的天光而已。 長雪洲那么冷,終年風(fēng)厲霜飛,天凝地閉,每年只有夏至一日能夠見到煦陽。 無人為他擋朔風(fēng),無人為他遮寒雪。 他便求著、盼著、巴望著去碰一碰那道明暖熾烈的天光,尋它來為自己御寒,到底有什么錯? 他在長雪洲想了一萬年,在鎮(zhèn)鎖千秋圖里想三千年,在明月崖中想到夜窮日盡,也都想不出他有究竟什么錯。 “我有什么錯——!” 步九照仰起頭,嘶聲力竭質(zhì)問天地。 他的身體也在那一瞬發(fā)生變化,先是瞳仁驟縮如針,繼而眼白充血漲紅,他俯身跪地,弓下脊骨,身上的玄衣頃刻爆裂破碎,眨眼間,院中便沒了那道形只影單的孤寞人影,只剩身龐如小山,猬毛如黑云的兇獸窮奇。 兇獸前爪撕踏著地面,上半身屈傾下壓,仿若下一刻就要躍起飛往天際。 “他不是蛇精?。俊笨粗@令人驚駭?shù)囊荒?,沈秋戟睜大眼睛?/br> 柳不花去捂他的嘴:“你少說兩句吧,咱倆都在他食譜上呢,他廚藝又好,等會把我們都烹了?!?/br> 似是被柳不花說中了般,兇獸大張血口,尖牙猙獰,朝天地暴喝狂嘯。 叫聲卻凄厲哀絕,伶仃堪憐回蕩在廣袤無際的茫茫穹宇之下。 剎那間火光沖霄,一道猩紅的炙燃熱浪以兇獸為圓心攜摧枯拉朽之勁,瀑落九天之勢,猶如業(yè)火焚盡世間萬物般擴(kuò)散開來。 柳不花和沈秋戟本能地閉上眼睛,被火浪燎過時卻只覺得周身一暖,再睜眼時,就發(fā)現(xiàn)明月崖從天至地,再無一片雪影蹤跡。 而那兇獸沒有飛向天際。 柳不花愣怔地看著兇獸追星趕月般沖入祠堂,朝墻上掛畫奔去。 待回過神來,他也眼淚狂涌:“小干媽!你害我下輩子不能做花了——!” 兇獸卻不停步,不回頭。 仿佛這無垠塵世里,無邊天地內(nèi),他就只愿意做一滴自筆尖滑落的濃墨,留駐印痕在青年的腳邊。 恍惚之中,柳不花又想起了白日風(fēng)雪紛飛時,他在祠堂前問步九照為什么要恨自己。 步九照說:“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br> 他恨自己活了千年萬年,所見所遇者無一不盼他去死; 恨自己終有一天遇上所愛之人,那人予他溫暖天光,他卻要利用算計那人,讓他代替自己永生困居在逼仄的畫中天地里。 更恨自己活過; 恨自己心懷不甘; 恨自己離開長雪洲; 恨自己不能永無希望、永無眷戀,既孑然降生于世間,也孑然一身死去。 磅礴無盡的恨意充盈在步九照胸腔中,恨得他融盡了明月崖上每一片寒雪,孰料沖進(jìn)畫里后,這里也有雪。 ——畫中是另一個明月崖。 這處明月崖后院內(nèi)繁盛的梨花樹下,躺著一道雪青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