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長得高也就算了，這些人長得那么高作甚。

    小玖一邊保持著隊形，一邊努力墊腳伸長脖子，最后因為實在沒好意思蹦起來，只好作罷。

    眼睛盯著身前那位鬼兄弟半透明身體中亂竄的黑氣發(fā)呆，剩下兩只耳朵一只進臺上校長的高談闊論，一邊聽身邊學生的分析吐槽。

    “‘人鬼妖和諧共同發(fā)展’，‘三界大家庭’，周校可真敢想啊。”

    “現(xiàn)代發(fā)展大趨勢么，好幾年前不就說要搞這個。從學校開始，周校也挺敢想敢做的。”

    “聽你這么說……你支持周校？”

    “哎呀我一個小角色，支不支持有什么用，只能希望這是件好事兒，以后能少點戰(zhàn)爭吧?！?/br>
    “……好吧，的確?！?/br>
    話題在此小小地中止片刻，幾人短暫地陷入同一段記憶里。

    只是苦了聽墻角的小玖——她又一次聽不懂了。

    人族又打仗了嗎，什么時候，打了幾次，打了多久？

    冥界的電視頻道里，很少提到人族的情況，提到了也都是只言片語，更多地是宣傳塑造美麗冥界的形象，讓鬼們都安心待在冥界別老想著出去。

    她想到她僅知的上古那幾場大戰(zhàn)，覺得這些小人兒的生命力還真夠強的，打成那樣了都沒滅族。

    “誒，不過我倒是挺好奇，周校是怎么說服壹先生的。壹先生不是最討厭妖嗎？”

    年輕人思維跳脫，沒有在負面情緒里沉浸多久。

    “哈哈哈你這話說的，真好奇的話，壹先生現(xiàn)在就坐在上面，你上去問問？”

    “……滾蛋！想我死就直說?！?/br>
    “欸欸欸，哪這么嚴重，壹先生總不會因為我們問了這一句就痛下殺手吧。你看，都說他痛恨妖，現(xiàn)在和妖臺上臺下對著，不也好好的沒事兒發(fā)生么。”

    “我去你個玄學專業(yè)的不要說這種話！烏鴉嘴專業(yè)不知道啊，到時候出了事兒就怪你，快呸呸呸?！?/br>
    被點到的人在同學的監(jiān)督下，無奈地呸了幾聲。

    “別太緊張了，臺上‘三界大同’正喊著呢，要打仗也不會是現(xiàn)在啊?！?/br>
    “大家吵歸吵鬧歸鬧么，你看一會兒的祭祖儀式，三族不都得整整齊齊地跪一塊兒。”

    “人和鬼要跪不稀奇，妖會跪嗎？萬一他們故意不跪怎么辦？”

    “……啊呀都說了搞玄學的烏鴉嘴不要說這種話！”

    于是臺下的那位同學又被同伴押著呸了好幾聲。

    臺上，校長聲如洪鐘，致辭終于來到了最后一個激情飽滿的“同學們”。

    小玖不知道所謂祭祖儀式是什么，身高所限，也看不到祭臺。但祭祀么，祭臺下的多數(shù)人不過聽指揮跪來跪去便好，到時看別人什么時候跪，自己跟著做就行。

    她低頭，在前面鬼留下的有限陰影范圍內(nèi)，給自己選了塊兒沒石子兒的平整地面。

    結果身邊人不是先跪下，而是先抬頭。

    今天天氣本就不錯，日頭大云朵少，此時此刻，主席臺上方更是一卷殘云都不剩，被從地面上散出的千萬道金光滌蕩干凈，留下一個空空的天幕，浮現(xiàn)出八道虛影。

    原來這祭祖儀式，拜的是三皇五帝。

    小玖一眼就認出了其中的父母。

    娘親在正中間，爹爹在她右手邊，可能是因為現(xiàn)在的場面比較嚴肅，所以他們沒有像小玖印象中那樣親親熱熱地黏在一起。

    她眼睛尖，還看到了娘親手上的串珠和爹爹缺了一截兒的束發(fā)簪子。

    串珠是她手作，給娘親套上的；簪子是她不小心掰斷，象征性修了修便宣稱是自己打造，硬要爹爹繼續(xù)戴的。

    祭祖，祭人族之祖。

    故人已逝，這些影子，是誰、照著什么描的？

    未免太細了些……

    和父母一起的，還有她的外甥神農(nóng)氏，熟悉的年輕面龐，臉上的憨笑消去了，正經(jīng)許多。

    往下看，那五位小孫孫們，也都是如出一轍的面無表情，搞得她好不習慣。

    但也能理解，要是將這幾位真實的情態(tài)投在這天幕上，恐怕沒人拜得下去。

    這祭祀法陣確實有些講究。

    直接分明的“天上地下”之分，營造出所謂先祖高高在上的威嚴，讓眾生在此籠罩下萌生無所遁形的無措，于是只好蜷起身體，下跪，將自己團成小小的，獻上。

    小玖仰著頭，沒覺得壓迫，甚至想飄上去湊近看看造影之人究竟將細節(jié)做到了何種程度。

    然而下一刻，校長的擴音打消了她的念頭。

    “一跪——”

    她身邊的人嘩啦啦下去一片。

    鬼也和人一樣跪，畢竟他們生前都是人，大部分都認三皇五帝作祖宗。這些龐然大物紛紛跪伏的時候，像給地面飄飄然蒙上了一層黑紗，悄無聲息，僅僅吹過一陣陰風。

    真是好久沒見這陣仗了。

    小玖站著，正好和前后鬼趴下的身高差不多，一點兒也不引人注目。

    她還在猶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跪呢，旁邊的嘀嘀咕咕又響：

    “怎么還不說‘拜’，這個姿勢好累人?！?/br>
    “拜什么，那邊的一群妖還沒跪呢，我要是周校，我現(xiàn)在能尷尬死?！?/br>
    小玖聞言側(cè)身，視線毫無阻礙地穿過人群上方，看見和她一樣站著的妖。

    九福學院嚴格規(guī)定，妖不得以原形入內(nèi)，專門安排了老師在校門口監(jiān)督。所以這些妖大體上都還是人形，最多就漏條尾巴張個爪子，像是人和動物的散裝拼接。

    仔細想來，妖和人的不對付，幾千年前她就發(fā)現(xiàn)了，但沒當一回事兒。

    今天這陣仗，還是超乎了小玖的想象：這些小孩吵架也太較真了一些。

    “……不是我說，他們真的一點面子都不給嗎?！?/br>
    “五分鐘了，還沒給?！?/br>
    窸窸窣窣的交談聲此起彼伏，大家看似都規(guī)矩地跪著，私下已經(jīng)小話滿天飛了。

    “不會要打起來吧不會要打起來吧不會要……”

    “哎呀別念了瞎擔心什么?！?/br>
    “這怎么是瞎擔心呢？！”

    念念有詞的那位同學正打算拿過去的歷史說明自己這擔心的淵源，下一秒，另一人的驚呼就先一步成了佐證。

    “我天，壹先生、壹先生走前來了……”

    這話說得小聲，但小玖細心地注意到周圍一片腦袋幾乎同時微微抬起了一些角度，朝那看臺的方向靜止了一瞬。

    “……”

    “我去不會真打吧……”

    這次沒人出聲再保證什么。

    小玖被他們逗笑，也朝看臺上望。

    這次終于無遮無攔，那位壹先生一步步朝看臺邊緣移動，身形也即將一覽無余地曝露在……

    “——周校上前攔了！”

    一圈人長舒一口氣。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那位周校長一個箭步，穩(wěn)穩(wěn)托住了無數(shù)學子高高懸起的心，也完美地擋住了壹先生的臉。

    “順風耳，靠你了。周校說啥了，壹先生怎么回的？”

    小玖非常順利地找到被稱作“順風耳”的那位同學，只見他異于常人的大耳朵一動一動，嘴巴也一開一合地給朋友們轉(zhuǎn)述著。

    好奇的人又沒見到，她沒多氣餒，專心聽同學們的現(xiàn)場報道。

    “周校說‘別打架有話好好說’，壹先生說‘不打’，周校說‘不打你就退后別站前面嚇人’，壹先生說‘有事’，周校說‘有事你跟我說我來你往后站’，壹先生說‘不行有事’，周校說‘到底是什么……’”

    “好了好了?！迸笥驯凰罱?jīng)一樣的語氣折磨得受不了。

    順風耳住了嘴。

    “所以壹先生到底有什么事兒，你聽出來了嗎？”

    順風耳搖頭。

    小玖跟著大家一起失望地嘆氣，覺得現(xiàn)在的人間真復雜，于她而言如此陌生。

    她有些許懷念從前每天早晨醒來就有人把三界的趣聞一一道來哄她轉(zhuǎn)醒的日子。

    只是這許多年過去，連她那些孫孫們都只能被畫在天上和她打招呼，那位給她講故事的小朋友，估計早便湮沒在世間的某個角落了。

    “跪了！妖跪了！”

    順風耳突然開口。

    他先聽到一聲膝蓋磕地的悶響，聞聲望去的時候，整個妖族的隊伍已經(jīng)自前至后一節(jié)節(jié)往下跪了。

    “怎么了我錯過了什么？”旁邊的朋友驚詫又著急。

    不只是他們這塊兒，人群也是一片sao動，交頭接耳之聲越發(fā)不加掩飾。

    “肅靜！”

    周校再次發(fā)話。

    大家勉強安靜下來，順風耳同學壓著嗓子不懈回應：

    “是他們隊伍前頭那個少主先跪的?！?/br>
    同學們紛紛震驚地“啊”了聲，消化幾分鐘后，又一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又留小玖獨自凌亂。

    妖族……少主？

    她頭回聽說妖族還有少主這一說。

    據(jù)她所知，妖族可不像人一樣搞血緣親情家族世襲，從來都是憑實力說話。他們或許能有一個打服眾妖的“主”，但絕不會有一個坐享其成的“少主”。

    妖族的跪并不齊，他們從前往后像階梯一樣落下，和齊刷刷相比，是另一種壯觀，也比人或鬼之跪更沉重。

    小玖又開始對這位少主好奇，可惜他在隊伍最前邊，只漏出來一點點腦袋，和一雙角。

    頭露出來的部分太少，只能看清是黑頭發(fā)；相比之下，頭上的那對角倒是很突出。

    ——是龍角，她不會認錯。

    但，所謂妖族少主怎么可能是龍呢，就算是龍的哪位兒子，也不可能現(xiàn)在還在上學啊。

    她使勁兒捋輩分，猜有沒有可能是兒子的兒子，或者兒子的兒子的兒子……

    “拜——”

    校長的再一聲長音，讓許久之前的那聲“跪”總算有了著落。

    小玖前面的鬼隨著話音落下，毫無遲疑地跟著大家伙兒一起跪下去。

    日頭兜頭蓋下，她如此身高，在一片跪伏者中終于顯得突兀起來。

    沒再猶豫，她膝蓋一彎，動作干脆但不是很熟練，卻也跟旁邊人學了個八九不離十。

    額頭結結實實磕到地面的時候，眼睛能看見自己膝蓋下壓著的小石子兒，很尖一個。

    她怕被扎出血，動作很小地往旁邊挪，不敢跑出前面鬼的傘留下一小塊陰影。

    挪著挪著發(fā)現(xiàn)不對，才想起自己如今沒有rou身，哪里能扎出血呢。

    于是止住動作，悶著頭笑。

    剛笑了沒兩聲，耳邊忽然炸開一聲銳響，尖而厲，如長鋒刺戳。一聲過后，余下的聲音悶悶，像是誰搖晃著破舊木盒中的亂珠，抖得木屑簌簌下落。

    小玖抬頭。

    烏云幕布，雷鳴電閃，原本淡淡的金光在如此黑幕下立時閃耀起來，三皇五帝的面容本是喜怒難辨，可配上閃爍的電火，莫名覺厲，多了幾分怒像。

    “……天、天譴？”

    人群一片嘩然。

    白日陡暗，雷電明晦，的確像天譴。

    但，是什么招致的天譴呢？

    七嘴八舌一通猜測，一個念頭逐漸在眾人心中浮現(xiàn)、明晰起來。

    九福學院這次擴招外籍學生，是周校長力排眾議敲定下來的。不看好的人很多，等著看他出事兒的人更多，就算是立場中立的人，此時見到這詭異的天象也不免心神震動。

    不知道是誰帶頭，在大家搖擺不定的天平一端重重敲上一錘——

    “貿(mào)然納妖，觸怒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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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一：我怎么若隱若現(xiàn)的……（意思是很想出現(xiàn)在老婆面前惹）

    前四章走劇情，小一第三章就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