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渴望著再停留久些。

    但是同學(xué)的手很快離開，那股被她貪戀的溫暖終究不是屬于她的。

    少年的胸膛浮起腫脹水泡。

    徐昭仿佛看到在冬夜凍得瑟瑟發(fā)抖的自己，她咬著唇不喊冷不喊疼，兀自強撐。少年的唇同樣被他咬住，破了皮出了血，還是壓不住痛苦帶來的煎熬，乳貓似的聲音溢出來。

    徐昭沒再猶豫，走進木屋。

    少年轉(zhuǎn)頭，幽暗視線緊緊盯著她：“……唔，”唇張開，先出口的是聲虛弱的呻，吟，旋即是生硬的略顯磕巴的冷意：“……別過來，出去?！?/br>
    “我確實應(yīng)該離開……”

    “但是，你的狀態(tài)看起來很糟糕。蛛絲綁不住你，要是想殺我，我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徐昭無奈嘆口氣：“就當(dāng)我是不要命了吧，衣服還給你……”

    她站在中央，脫下罩在外面的長袖衣服，對準(zhǔn)林樾扔過去，準(zhǔn)確地蓋在暴露在陽光里的胸膛上。

    林樾再次發(fā)出痛苦的哼聲。

    眼底水霧彌漫，慢慢地像是定格般，落在她的身上。

    衣服接觸到布滿傷口的胸膛，林樾疼得蜷縮起來，凸起的骨骼貼著墻壁，仰著脖頸，粘稠的蛛絲綁住纖細脆弱的脖子，淡青色的脈絡(luò)在他蒼白的臉部浮現(xiàn)。

    他咬著唇，仍然有申吟溢出。

    頭頂陰影籠罩。

    食物的香味鉆進鼻息，安靜垂落的步足躁動起來，和地面碰撞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音。蛛絲韌性極大，遠超同質(zhì)量的鋼絲，帶有熟悉氣息的衣服沒能平復(fù)混亂的思緒，如同熱油澆在烈火上。

    少年的脖頸被蛛絲勒出青紫傷痕，他只是輕輕地皺起眉頭，血液滲出，蛛絲斷裂，后背離開墻壁。

    如果徐昭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少年的眼珠呈現(xiàn)鐵銹般混亂不堪的深黑，仿佛在里面摻雜臟污的雜質(zhì)，整張漂亮精致的臉蛋浮現(xiàn)詭異的渴望……張開的唇瓣，兩顆尖銳的牙齒露出，底部有黑色液體聚集，隨時都可能滴落。

    里面蓄藏著的神經(jīng)毒素可以瞬間麻痹神經(jīng)系統(tǒng)。

    再強壯的人類都會在這種毒素的影響下，變成案板宰割的魚rou。

    淪為蜘蛛的獵物，不僅要忍受毒素侵入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痛苦，還有螯牙啃噬血rou的酷刑。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消亡，卻無能為力。

    蜘蛛慢慢站起來，強壯的四對步足撐起孱弱的人類肢體，崩斷的蛛絲猛地向上彈起，被蛛絲扯著的房梁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后面步足的肌rou緊縮，為了能夠鎖定獵物，一擊即中，四顆眼珠牢牢地盯著她。

    “哎……怎么回事？”

    被蛛絲綁縛著的木頭從中間發(fā)生斷裂，即將掉落。

    徐昭完全是倚靠本能反應(yīng)，這種時候她早已忘記面前的是可怕的怪物，或許林望的敘述占據(jù)很大原因，那個溫柔善良，寧愿犧牲自己也要幫助大家的孱弱少年，即使如今是詭異恐怖的半人半蛛的形態(tài)，仍然會勾起徐昭藏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躺在旅館的小床上，她不止一次地想過，要是林樾還活著的話，當(dāng)她來到黑水鎮(zhèn)的第一天，他也會像鎮(zhèn)民們那樣置她的生死不顧嗎？他也認(rèn)為她是該死的嗎？

    答案無解。

    但是在房梁斷裂砸落的瞬間，她倚靠本能攬住少年的肩背，帶離房梁砸落的位置，兩人倒在地面，濺起滿屋塵土。

    林樾被她護在懷里，徐昭的后背生疼，除卻少年溫?zé)岬氖直鄣挠|感，還有屬于蜘蛛冷硬的觸感，貼著她腿面的蜘蛛步足泛著幽藍色的光點，遍布的剛毛刺破薄薄的長褲。

    徐昭后脊生寒，她胳膊腿尚且健康，跌倒在地不算什么，林樾傷痕累累奄奄一息，要是被房梁砸中，估計就會死掉。

    ……奇怪，林樾死了又怎樣？

    徐昭推林樾：“房子不牢固，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沒有被砸中，你起來吧……”

    少年穩(wěn)穩(wěn)地維持身形，徐昭怎么推都推不開，腦中警鈴大響，遲疑抬眼，撞進少年那雙明顯泛著垂涎的非人眼瞳。

    糟糕。

    忘記他此刻算不上是正常的人。

    事實上，迄今為止，徐昭都不清楚眼前的少年到底算是人類，還是蜘蛛。說他是蜘蛛，那天晚上明明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殺死，他沒有那樣做，反而流下guntang的淚珠，仿佛徐昭對他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壞事。若說是人類，他的狀態(tài)很不正常，沒有半點屬于人類的情緒，只有面對獵物產(chǎn)生的饑渴。

    “林樾。”

    徐昭喊他的名字。

    林樾充耳不聞。

    步足將徐昭牢牢地鉗制，下肢的最前部，還有對不顯眼的黑色觸肢，平時的時候它們充當(dāng)步足，在捕捉到獵物的時候，兩條觸肢更像是手，抓住她的腰，屬于人類的雙臂則鉗住她的肩膀。

    徐昭被屈辱地按在地面。

    她并不后悔救下他的舉動，畢竟要她眼睜睜看著林樾被砸死，她做不到，但是此刻的林樾充滿壓迫感，四顆烏黑的眼珠迫近她，濃密睫毛眨動的瞬間，再沒有淚珠留下，反而有道晶亮的誕液滴落，裹著濃郁的苦香落在她的嘴角。

    這還是徐昭看見，偏頭躲開的。

    蜘蛛的唇瓣動了動，仍舊是那句生疏的字音：“餓，我好餓……”

    雙手使勁抵住他的胸膛，尖銳的毒牙距離她的脖頸只有將近半拳的距離，不得不說林樾的樣貌實在優(yōu)越，徐昭和他對視的瞬間，總有股被蠱惑的錯覺，他說餓，心底竟然產(chǎn)生那就把自己獻給他要他填飽肚子吧！徐昭低罵聲，美色的殺傷力實在太強……

    人在意識不清醒的時候，說點他從前的經(jīng)歷，有很大的可能把他混亂的思緒拉回到正常的水平。

    對于林樾來說最重要的經(jīng)歷是什么？

    他善良誠懇，救贖鎮(zhèn)民對他來說應(yīng)該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徐昭使勁偏頭，躲避越來越多的誕液：“……林樾，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的情況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你還是活著的。要不是你挺身而出，鎮(zhèn)民早就淪為蜘蛛的食物，你是他們的英雄……”

    怎么跟想象中的不一樣？

    林樾確實因她的話產(chǎn)生情感波動，但是這股波動的朝向似乎不是好的方面。

    徐昭停頓片刻：“……黑水鎮(zhèn)的居民感激你，你的父親和弟弟都很想念你，如果你還保留著人類意識的話，就算……形體發(fā)生變化，他們是能夠理解的……”

    林樾的毒牙猛地刺進她的肩膀。

    破開皮rou。

    劇痛襲來。

    徐昭把贊美的話咽進肚子，低罵一聲。

    她終于知道哪里不對勁。

    在她提起黑水鎮(zhèn)的時候，腰間的觸肢猛地收緊，攜帶著要把她捏死的架勢，這股強烈的情緒在她提起鎮(zhèn)民的時候，不，在她提起他是英雄的時候，潮水般的怨念涌出來，表現(xiàn)在林樾的動作上的，就是他狠狠刺進血rou的毒牙。

    林樾藏身的茅草屋距離鎮(zhèn)子不足十分鐘的路程。目前為止徐昭觀察到的信息，他在大部分的時候能夠保持理智，否則他不會用蛛絲把自己綁起來。

    這是他保留在內(nèi)心深處的善良。

    就算變成怪物，都盡可能的阻止自己有傷害他人的行為。

    正是因為推出的這個結(jié)論，徐昭才敢貿(mào)然來到茅草屋，在房梁墜落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地推開他。

    但是她忽略了一件事情，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事情——

    林樾有能力殺死巨型蜘蛛。

    那些在徐昭，在鎮(zhèn)民看來恐怖血腥的巨型蜘蛛，在林樾的眼中，是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或許，他根本就沒把它們放在眼底，帶有林樾氣息的蛛絲，使巨型蜘蛛畏懼。

    或許可以理解為，半人半蛛的林樾是比蜘蛛更可怕的存在。

    那么按照常理來說，林樾變成這樣強大到足以震懾巨型蜘蛛的存在，在夜晚巨型蜘蛛覓食的時候，在鎮(zhèn)民惶恐不安發(fā)出慘叫的時候，破敗的茅草屋擋不住鎮(zhèn)民求救的無助哀嚎……林樾完全可以嚇退巨型蜘蛛，救鎮(zhèn)民于水火。

    可是他沒有那樣做。

    他把自己綁在屋子里，只是為了確保自己不傷人。

    但是他選擇無視鎮(zhèn)民的求助。

    為什么？

    徐昭的思緒漸漸地變得沉重，仿佛被注射麻醉劑，渾身輕飄飄，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

    她想起撿到的那張科普書籍上說的，蜘蛛的神經(jīng)毒素麻痹神經(jīng)系統(tǒng)，使獵物失去應(yīng)對危機的反應(yīng)，同時它還會在獵物的身上注射能夠液化內(nèi)臟的液體，等待獵物的內(nèi)臟轉(zhuǎn)換完成，便是它進食的時候。

    她也會那樣嗎？

    脖頸刺痛的尖牙離開，在徐昭飄渺茫然的視線中，林樾褪去瘋狂的眼睛彌漫水霧，軟滑溫?zé)岬姆路鸸麅霭愕纳囝^舔舐被毒牙咬出的血口，同時，顆顆如同珍珠般泛著暖意的淚珠，啪嗒啪嗒滴落。

    徐昭眨眨眼睛。

    嘗到淚珠的味道。是酸澀的。

    她聽到林樾生疏地帶著歉疚的聲音：“……對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很餓……你的味道太香了，”

    林樾眼尾通紅，面容泛著引人憐惜的愧疚自責(zé)，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的眼睛恢復(fù)成正常的樣子，不再是鐵銹般的深黑，而是黑白分明，睫毛半遮，晶瑩剔透的淚珠被眼眶框住。

    暫時失去對身體掌控的徐昭，被他抱起來，放到草屋里還算干凈柔軟的草堆上，林樾放下她，始終不敢和她對視，撿拾更多的茅草蓋在她身上，掩蓋住那股引他垂涎的香氣。

    做完這一切，肩胛骨的破口流出更多的血液，他喘幾聲，回到一直待著的角落，撿起掉在地面的衣服，蓋住徐昭，旋即安靜無言地回到角落。

    徐昭想要問他到底是什么情況，怎么突然恢復(fù)人類意識了？但是她的語言系統(tǒng)也受到侵入，像個木頭似的，動不了說不出話，只能緊緊盯著他。

    或許是察覺到徐昭灼熱的視線，林樾抬手撥弄額發(fā)，遮住額頭兩顆黑眼珠，語氣愧疚難過：“……對不起，你的身體不會受到傷害的，只是暫時不能動?！?/br>
    眼淚掉下去，他再次道歉：“對不起?！?/br>
    徐昭無聲地張張嘴巴。

    她還能怎么辦？

    把人打一頓報仇嗎？

    梨花帶雨的模樣，她下不去手。

    草屋安靜，落針可聞。

    林樾塌著肩膀，孱弱身軀蜷縮起來，仿佛要將自己滾成雪球消失在人前。徐昭躺在茅草堆中，受限于眼球轉(zhuǎn)動的角度，唯一舒服的姿勢就是直視前方——林樾待著的角落。

    不能說話，不能行動。

    好在果然如林樾說的那樣，徐昭感覺自己的思緒運轉(zhuǎn)的快了些，下意識地回想先前發(fā)生的事情。

    林樾是怎么忍住的呢？

    又或者發(fā)生了什么勾回他癲狂的神志？

    徐昭推開木門的時候，林樾還算正常，房梁倒塌把抱著他翻到在地的時候，他也還算正常……緊接著，由于兩人的距離太近，她注意到林樾做出嗅聞的動作，旋即徐昭被鉗住住。

    到這里，他依然還算正常。

    是的。在徐昭的視野里，林樾的表現(xiàn)始終是壓制蜘蛛捕食的本能，直到她自作聰明，妄圖提起林樾曾經(jīng)的壯舉喚回他的神志，他那時候眼底流露出nongnong的恨意不甘，還有更深的絕望。

    徐昭本以為自己就要死在毒牙下。

    但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