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蔻垂著頭，仍是那句膽怯的話：“奴婢什么都不知道?！?/br>
    戚延不會?看錯(cuò)那天白蔻與著文對視的眼神。

    他目中一片寒意：“你?覺得你?們?二人是在保護(hù)主子？”

    “愚蠢！帶她走的是她四兄，她的四哥哥？你?們?多少年未見過此人，你?們?可知曉此人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白蔻死死埋著腦袋。

    “他能?會?江湖中如此高明的易容，這些年的身份必定不輕，皇后溫善純良，你?們?讓此人帶走皇后，難道就是在護(hù)她？”

    “在皇宮里，在太后身前，她有太后庇護(hù)，有溫家?庇護(hù)，比跟著一個(gè)消失多年又憑空出現(xiàn)的人安全！”

    “奴婢真?的不知道?！?/br>
    戚延震怒惱羞，可始終沉著氣：“皇后過慣了?被人伺候的生活，如今流落在外，誰能?再?給她這至高無上的一切，她能?睡好覺？”

    白蔻頓了?半晌，終是強(qiáng)迎著這份帝怒，壓低了?嗓音：“可娘娘在皇宮里睡不好覺時(shí)，您卻沒有這樣?擔(dān)心過娘娘?！?/br>
    白蔻與鳳翊宮的宮人一向都是畏怕戚延的。

    可如今這幾日死里逃生，撿回?半條命，心底的畏懼仍在，卻好像有了?那么一點(diǎn)不怕死了?。

    憶起從前，白蔻落下眼淚：“娘娘被您罰在觀宇樓賞雪，失明時(shí)，您有想過她能?睡好覺么？”

    白蔻跪下雙膝，說著這些大逆不道的話，額頭觸到了?地?面。

    “娘娘看不見時(shí)，一遍一遍做著噩夢，娘娘聽?到您要廢后時(shí)，一夜夜地?睡不著覺。奴婢聽?她在夢里喊過‘太子哥哥救我?’，她從滿心的期望到失望，她又有過多少個(gè)安眠夜？”

    現(xiàn)在才擔(dān)心她會?睡不著覺，是不是太晚了?。

    白蔻未敢再?說下去，無聲流著眼淚閉了?嘴。

    戚延并未離去，龍袍衣擺拂過靴面金絲龍爪，他孤孑地?立在月色下，身影清長，死死捏著手上扳指。

    唯有一雙深眸從憤怒到痛苦，到人生里第一次的求而不得。

    他無聲站了?許久，望著正殿中“毓秀坤元”的匾額，忽然便不敢再?踏足一步，轉(zhuǎn)身離開了?鳳翊宮。

    ……

    五日后，戚延終于尋到了?溫夏的消息。

    青州郡守常善治千里抵上加急奏疏，說他應(yīng)該見過一面溫夏，她當(dāng)時(shí)頭戴帷帽，匆匆上過一艘船。常善治是見過溫夏的，風(fēng)吹開帷帽時(shí)，她側(cè)臉與纖細(xì)又端莊的體態(tài)跟他見過的皇后娘娘簡直一模一樣?。

    戚延欣喜若狂，當(dāng)即擬下詔書要常善治守住青州各處城門，按兵不動，不要嚇到溫夏。他命人八百里加急將這詔書送至青州。

    他沉聲吩咐陳瀾準(zhǔn)備出行快馬，又命云匿分兩路趕去青州。

    他去了?長樂宮，匆匆留下一句請?zhí)蟊O(jiān)國便離開了?皇宮，策馬朝青州駛?cè)ァ?/br>
    他的心臟瘋狂而激烈地?跳動，方才每下一道命令的嗓音也都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是欣喜，也是害怕。

    連夜策馬，再?好的快馬也受不了?這般不休不止地?跑，他們?一路已經(jīng)換了?三?匹馬。

    而再?好的人也受不了?這般連夜的趕路。

    已是夜里五更了?，陳瀾終于加快速度趕上了?最前頭的戚延。

    他截住去路，勒停了?戚延的馬。

    “皇上，您歇片刻吧！”陳瀾目中一片擔(dān)憂，焦急地?抵上水囊。

    戚延唇色已經(jīng)變作深秋寒夜凍過的青紫，薄唇上也起了?干裂的皮褶，秋夜里濕潤的霧氣凝結(jié)在他密睫上，化作一排細(xì)小的水珠。

    緊握韁繩的大掌按在腹部上方，連續(xù)三?個(gè)時(shí)辰不休不止的劇烈顛簸，戚延胃中蔓扯起一股疼痛來。

    但他沒有時(shí)間歇，夾緊馬腹沖進(jìn)無邊無際的夜色。

    他想快點(diǎn)見到溫夏。

    他想親口告訴她就再?信他一回?吧，他知道了?從前的真?相，知道這些年全都是他把無妄的罪責(zé)遷怒到她身上。

    他愿意用余生彌補(bǔ)她。

    再?也不會?欺負(fù)她了?。

    她若不想為他孕育子嗣那就隨她吧，他再?也不會?勉強(qiáng)她，一切都由她做主。

    馬蹄不休不止，戚延胃中疼痛越來越劇烈。

    他強(qiáng)忍著這痛，如果?溫夏在眼前，他多想笑著同她說他不痛了?。見著她，他就一點(diǎn)也不痛了?。

    第58章

    連綿的陰雨夾雜著狂風(fēng), 凜冽吹卷著黑瓦青墻的巍峨皇宮，燕國的寒天來得悄無聲息, 整座宮闕都淬在冰涼的朔風(fēng)里。

    宮人托著御寒衣物步入華璽宮，溫夏正倚在美人榻上看書，雪團(tuán)懶懶地窩在她腹部，毛絨絨的腦袋蹭著，時(shí)不時(shí)舒服地喵嗚一聲。她膝上蓋著輕軟羽絨毯，見錦雁身后宮人托著衣物，放下了手中?竹簡。

    “主子, 天漸涼了，這些都是皇上囑咐給您送來的御寒衣物?！?/br>
    不是那些貴重的寶貝就好。

    前幾日霍止舟的萬壽節(jié)收到?不少官員敬獻(xiàn)的壽禮，他大部分都往她宮里送, 聽錦雁說除了孝敬給太后外，他自己?都不曾留下。

    溫夏受之有愧, 經(jīng)歷那晚后，她每想起那夜里他冰冷的薄唇擦過她耳骨, 便覺不妥，也不敢去見他。

    借著月事腹痛，沒有再出過華璽宮。

    而四哥哥太了解她了，好像知曉她避著什么，除了每日送來好吃的，不曾來打破她的尷尬。

    溫夏撫上幾件軟薄的中?衣：“這手感柔滑, 不是蠶絲, 是羌族獨(dú)有的羊絨？”

    錦雁點(diǎn)頭?, 笑著介紹這料子的稀有。

    溫夏是盛國人, 盛燕兩國未開互市，她接觸的羊絨也只?是未這般細(xì)致梳織過的栽絨地毯, 還是頭?一次見著穿在身上的軟糯布匹。

    燕國高祖一統(tǒng)多族，因而文化繁冗，各族間也有不少的寶貝。溫夏雖然?這幾日沒再見過霍止舟，但也能聽到?錦雁說他的事，聽說他同戚延一樣嫌過竹簡不方便，在研究能不能造出絹布一般的紙布，可供水墨書寫。

    他實(shí)在太勤政，溫夏望著這些衣衫與?布匹彎了彎唇，如?今兩國再也沒有戰(zhàn)事，不會有無辜百姓再顛沛于戰(zhàn)火中?，四哥哥應(yīng)該也會成?為一代明君。

    香砂也是第一次見著這么軟糯舒服的料子，清亮的雙眼寫滿喜歡，溫夏囑咐錦雁為香砂也制好御寒衣物。

    她倒是疑惑了下：“可眼下還沒有入冬，燕國的冬天這么早嗎？”

    “快了，入冬也是一瞬間的事，咱們這里下起雪時(shí)很?是漂亮，主子到?時(shí)候應(yīng)該會喜歡?！?/br>
    溫夏與?香砂對視一眼，只?是莞爾，心間也有些黯然?。

    她不能在雪地里待太久，之前徐華君為她醫(yī)治眼疾時(shí)就叮囑過她以后少在雪地中?待，她一雙眼已經(jīng)比別人嬌弱些了，容易再誘發(fā)?從前那眼疾。

    每次想到?這，溫夏心頭?會更黯然?幾分，對戚延只?有心灰意冷與?綿綿的怨恨。

    “皇上此刻在做什么？”

    “皇上上過了午朝，在小?憩。他問過您可有用膳?！卞\雁小?心地說著：“皇上是想陪您用膳的?！?/br>
    溫夏自覺有愧，總不能一直避著四哥哥：“我晚上去紫宸宮謝過皇上?！?/br>
    錦雁笑著退下，去紫宸宮稟報(bào)。

    帝王寢宮已通了地龍，暖爐中?也燒著炭火，一室溫暖如?春，宮人安靜侍立在兩側(cè)。

    霍止舟靠坐在龍床上，手中?仍握著一卷加急奏報(bào)，微垂的眼專注審閱著國事。他一向勤政，身居高位對他來說不是享受，而是可以保護(hù)他所能保護(hù)的人，也需扛起君王的責(zé)。

    他冷靜翻閱奏報(bào)，緊抿的唇線疏冷，眼似淬了寒冰般，威懾出幾分帝王慍怒。

    直到?擎丘說錦雁過來稟報(bào)，華璽宮的主子晚上會過來用膳。

    眉目間的疏冷頃刻消散，霍止舟這才彎了彎唇，眼底噙起一抹溫笑，暖星般的眸子落在奏疏上，才又恢復(fù)面對政務(wù)的冷肅。

    他未再小?憩，起身下床，伸展雙臂任宮女穿戴，瞧著她們恭敬拿過白玉腰帶，眸底會升起溫冽的光，有那么一瞬間不再是喜怒難辨的帝王，而只?是一個(gè)情動青稚的少年。

    霍止舟行去炳坤殿，讓擎丘去通傳今日不上晚朝，于是過來稟報(bào)政務(wù)的大臣便也一直沒有停歇過。

    待殿中?臣子終于退下時(shí)，霍止舟眉頭?輕皺，才松開筆，已有幾分泛白的指節(jié)緊按在心口，仰靠在龍椅上，薄唇逸出微微的氣喘聲。

    他胸口痛。

    “皇上，奴才去宣太醫(yī)！”擎丘擔(dān)憂地把湯嫗遞上，急聲吩咐徒弟去傳太醫(yī)來。

    這是霍止舟的舊疾。

    那年燕盛兩國的大戰(zhàn)中?，他被廢帝冰冷尖利的彎鉤刺穿整個(gè)身體，在雪地中?拖行那么遠(yuǎn)，即便如?今已經(jīng)治好了傷，也留下了病根。

    每逢季節(jié)交替降溫時(shí)，傷口處的痛覺會格外明顯，如?冰冷的利勾還在身體里一般，無情地戳穿肋骨，疼痛浸咬著骨頭?。

    可太醫(yī)每次都說他體內(nèi)已經(jīng)不見寒氣，脈象也正常，請他不要在每次疼痛時(shí)反復(fù)去回憶這份傷，也許病程便會減輕。

    緊靠龍椅，霍止舟清朗眉宇間布滿了細(xì)汗，疼痛渲上雙目，令他一雙眼充盈著殺氣、憎惡，又似悔恨與?絕望。

    緊緊握拳閉上眼，滿目雪地中?奔馳的烈馬，倒下的溫家軍與?燕軍的尸體，被雪與?血掩埋的寫著溫字的旌旗。鋒利的鐵鏈彎鉤刺入鎧甲，從胸肋中?穿透，拽著他在皚皚雪地中?拖出一條蜿蜒的血痕……

    太醫(yī)匆匆入內(nèi)，又是施針又是湯藥，才終于為霍止舟止住一些疼痛。

    他回到?紫宸宮靜坐，滿室溫暖如?春，那蝕骨的劇痛才逐漸化成?隱痛。直到?擎丘說華璽宮的主子快來了時(shí)，霍止舟才睜開雙眼，舒展緊皺的眉心，斂去眸底疼痛之色，清雋的臉淡然?如?常。

    他起身去換下汗水濕濡的龍袍，穿了一身雪青色暗紋錦袍。

    擎丘目中?不忍：“皇上，要不今日先別與?華璽宮的主子用晚膳了，奴才去告訴她您龍?bào)w抱恙……”

    霍止舟淡掃一眼擎丘，目中?威懾冷肅。

    宮女為他系上白玉帶，一襲濃淡相宜的雪青色襯著這腰間白玉，似溫潤清朗青年，長身玉立，一襲風(fēng)骨錚錚。

    溫夏步入紫宸宮時(shí)，雪團(tuán)從她裙擺躥進(jìn)宮殿，比幾分怯的她快幾步出現(xiàn)?在霍止舟身前，喵嗚可愛地叫著。

    她則立在門?處，提了口呼吸才細(xì)步行入殿中?。

    霍止舟走?到?她身前，看她海棠暗紋的衣襟中?露出的一截白玉似的羊絨斜襟，淡笑：“一路過來可覺得冷？”

    溫夏搖搖頭?：“冷天里走?幾步就熱了，只?是四哥的殿中?為何這般暖和？”她環(huán)顧四下，除了瞧見兩處暖爐，便是四下那溫暖的地龍，“如?今就升火了，太早了吧？”

    霍止舟淡笑抿唇，坐到?滿桌佳肴前。

    他在屋內(nèi)穿得倒薄，不像她這么厚。

    因此這飯用下來，溫夏鬢邊沁出濕潤細(xì)汗，卻不好意思脫掉外衫。

    霍止舟示意宮人滅掉暖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