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主城·22

    晚風(fēng)帶著鐘聲走遍主城。

    中央教堂的地上擺滿白色蠟燭, 燃燒的燭淚流淌過底座上刻印的名字。

    中間的巨蠟屬于“53區(qū)所有不知名犧牲者?！?/br>
    詩人手捧禱文誦讀，平靜的聲音中透出力量。

    “為每一個逝去的的靈魂祝禱——

    “我們，于今日將思念燃盡, 化作燭火伴您遠行。

    “愿您安寧與自在，再無苦痛和驚慌。

    “愿偉大的造物，憐憫每一個弱小的存在, 賜予我們、賜予它們永恒?！?/br>
    人們圍立在燭圈之外，雙手合十, 閉目跟隨他祝禱。

    人群中, 安隅托著一根小小的白色蠟燭，對著底座上的刻文怔忡。

    【在戰(zhàn)斗中犧牲

    ——守序者：凌秋】

    “長官……”

    “雖然他與尖塔中的大多數(shù)守序者未曾謀面, 但他確實是同行人?！鼻刂烧Z氣客觀, “失去凌秋，于你，于尖塔，于人類，都是損失?！?/br>
    那一簇小小的燭焰在安隅眼前扭來擺去，跳得很有力量。一滴燭淚淌下，在落到安隅手背上之前, 秦知律伸手將蠟燭取走了。

    蠟油滴在皮手套上，立即凝出一小塊乳色的臘斑。

    安隅立即道：“我很抱……”

    “不需要道歉?！?/br>
    秦知律傾倒掉過多的蠟油, 用一塊手帕把蠟燭仔細擦干凈, 又捧給安隅。

    安隅正要接，他卻忽然又把蠟燭往后一閃，讓安隅撲了個空。

    “嗯？”

    “我發(fā)現(xiàn)你有幾句話總是張口就來, 像是背得很熟練?！?/br>
    秦知律凝眉思考了一會兒, “我很抱歉。您說得對。求求您了。還有……”

    “謝謝和祝您成功?！卑灿缦乱庾R接道。

    他接完就立即抿住了嘴, 因為在那雙黑眸中捕捉到一絲好笑的意味。

    “這也是他教你的？”秦知律笑問。

    安隅悶悶地“嗯”了一聲，望著那簇燭火，“您要是希望我改掉——”

    “不用?！鼻刂芍匦聦⑾灎T捧還給他，“不需要刻意改變。你早晚會逐漸回歸自我，或許就是所謂的降臨態(tài)，但漸漸地，它也不會再難以控制地降臨在你身上，你會掌握開關(guān)，然后毀掉開關(guān)，與自我更融洽地相處。到那一天，你不再受任何擺布，看不出任何人的影子，只有你自己。唯有你的思想，你的意志，才是永不熄滅的燭火?！?/br>
    安隅對上他深邃的注視，輕聲重復(fù)道：“我的思想和意志？”

    “嗯。”秦知律朝詩人的方向頷首，“專心吧，為凌秋祝禱?！?/br>
    那道沉肅的身影縱然匿于人群，卻依舊挺立肅寂，他和所有人一起跟隨詩人念誦。

    “為凌秋祝禱——

    “迎著光亮，斬斷深淵。

    “理想，必將在更好的世界得到存續(xù)。”

    詩人深吸氣，將禱文捧到那座巨大的白蠟前，看著它燃燒殆盡。

    平和的目光掃過人群，他輕輕勾起唇角，提聲道：“憂思在我心里平靜下去——”

    人們跟隨開口：“憂思在我心里平靜下去?！?/br>
    “正如暮色降臨在寂靜的山林——*?！?/br>
    “正如暮色降臨在寂靜的山林?！?/br>
    詩人停頓，淡淡微笑，“沒有一片雪花會消融，正如每一分思念都將永遠留存心中。那么，主城晚安。”

    安隅品味著最后一句話，“沒有一片雪花會消融……”

    秦知律道：“人們用消融與否來分辨正常的風(fēng)雪和災(zāi)厄的風(fēng)雪。那些伴隨災(zāi)厄而來的雪片永不消融，逐漸凝成白茫茫的雪原，籠罩住穹頂之外的世界。大腦做過很多次采樣，每個碎雪片都被檢測出了混亂的頻率和能量波動，但無法拆譯。因此雪只是個象征的名字，那根本不是雪，沒人知道那是什么。”

    安隅聽得有些出神，凌秋從來都只教他如何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卻從未像長官一樣告訴他這個世界究竟是怎樣的，以及，應(yīng)當(dāng)是怎樣的。

    人群開始散去，那些衣著體面的主城精英雖然紅著眼眶，但神色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和從容。

    安隅舉頭環(huán)望高曠的教堂塔頂，“凌秋說，主城充滿理性，原來也會有宗教嗎？”

    秦知律搖頭，“這只是自我開解，算不上宗教。主城從不比餌城輕松，極致的高壓讓人們需要隨時隨地尋求開解，所以詩人在主城的聲望很高?！?/br>
    安隅聞言看向誦臺上那道纖細柔和的身影，“那除了找他開解，還有真正的宗教嗎？”

    “主城禁宗教。絕對理性，絕對價值，絕不辜負。這是主城的使命。”秦知律頓了頓，“我知道餌城遍地宗教，潦倒苦痛的生活確實需要信仰依托，因此上峰從不插手?！?/br>
    秦知律話音落，忽然道：“你等我一下。”

    他走向人群中一個高大的男人，那人穿著華麗的黑綢襯衫，袖子挽起，結(jié)實的手臂上盛開著大片黑薔薇紋身，氣勢逼人。

    安隅只瞟了一眼就收回視線，繼續(xù)觀察著誦臺后的詩人。

    詩人就像籠罩在一層霧后，朦朧溫和，毫無攻擊性，讓他罕見地覺得舒服。

    擺渡車上，小女孩讀的那首詩應(yīng)該就是他的作品。

    察覺到他的視線，詩人放下手中的東西，朝他走來。

    “我好像第一次見到你?！彼麅?yōu)雅地微笑，“我叫眼。請問，該怎么稱呼？”

    “安隅?！?/br>
    “很特別的名字。”詩人注視著他，“你的眼睛讓人感到平靜。正好，可以幫我拿幾根蠟燭嗎？我想上塔頂找一本詩集。”

    “好?！?/br>
    安隅從地上拾起兩根沒有刻文的蠟燭，跟在詩人身后，一步一步攀上那環(huán)形的臺階。

    教堂到處都散落著詩集，有種浪漫的凌亂感。詩人翻找了許久，終于將一本沒有名字的詩冊握在手里，回頭望向窗外，輕道：“我總是能在蒼穹上看到一大團波動的破碎紅光，你能看到嗎？”

    安隅茫然地看向外面——那只有一片干凈的夜空。

    詩人笑笑，“無妨，就當(dāng)我是寫詩寫魔怔了吧。那些匯聚的破碎紅光越來越壯大，但幾天前，東南角那幾團忽然融在了一起，不再亂動了，我也為此舒心不少。”

    他語氣微頓，“我在它們背后看到一枚齒輪的輪廓，是齒輪延伸出的制動線束縛住了那些紅光?！?/br>
    安隅很少遇見會讓他想要聊上幾句的人，可惜此刻他搭不上話，因為凌秋沒教過天文。

    詩人將手里的詩集遞給他，“請收下吧?！?/br>
    “送我？”

    “就當(dāng)是謝禮吧。”詩人笑道：“我把寧靜帶給主城，自己卻常常思緒煩躁，看著你的眼睛讓我很平靜。這是我沒有公開發(fā)表過的詩集，如果有讀不懂，可以隨時來教堂找我?！?/br>
    *

    主城的夜晚滿是霓虹。

    安隅跟著秦知律步行回去，秦知律問道：“上峰和你說過，希望你留在尖塔嗎？”

    安隅點頭，“我還在考慮中。”

    他猶豫了一會兒，“長官，您當(dāng)時為什么選擇我？因為我的基因熵是零嗎？”

    “不僅是基因熵?！鼻刂勺匀坏卮鸬馈?/br>
    “那……”

    “還有精神力。聽說你在誘導(dǎo)試驗中精神力毫無波動，那一刻我就做出了決定?！?/br>
    安隅不明所以，“這很罕見嗎？”

    “前所未有，這代表著絕對意志?！鼻刂赊D(zhuǎn)身看著他，“絕對意志，加上絕對不受感染，你達成了一道不可破的秩序?！?/br>
    安隅有些茫然，他覺得長官雖然在看著他，但并沒有和他對視，而更像是專注地凝視著他的眼睛。

    他從對面的玻璃櫥窗中，也看到了自己金眸的倒影。

    看著看著，他眼睛直了。

    “唔？”秦知律意識到不對勁，回頭看向身后。

    一塵不染的玻璃櫥窗后整齊地排列著木質(zhì)面包架，一筐筐面包擺在架子上，有樸實粗獷的黑麥棍子，可愛的小雪球似的牛奶團子，層層澆注果醬的黃金起酥，淋滿可可糖漿的油炸甜圈……

    櫥窗后的牌子上寫道——“旺鋪轉(zhuǎn)讓”。

    安隅眼睛還在發(fā)直，秦知律已經(jīng)轉(zhuǎn)身，皮手套推開了那道溫馨的木門。

    清脆的風(fēng)鈴聲響。

    “你好。買店問價?！?/br>
    *

    女老板年近五十，身材微微發(fā)福，笑容溫和。

    “本店只售不租，并且只賣給要繼續(xù)開面包店的人。九千萬一次性付清，贈送全套設(shè)施?！?/br>
    安隅傻眼，“九千萬？”

    九千萬能買半個53區(qū)了。

    秦知律卻道：“不貴?！?/br>
    “是呀，商鋪和住房價格可不同，這兒又是主城中心，背靠核心商業(yè)區(qū)，白天不愁客流。喏，南面五公里就是軍部方艙，那群大小伙子喜歡夜跑加訓(xùn)，從方艙一路跑到我這兒來，把面包全搶空。”女老板笑得合不攏嘴，“真能吃啊，我們面包師傅每天午飯后就要張羅著晚間上架了，不然都喂不飽他們?！?/br>
    “軍部……”

    安隅視線忽然落在墻上，那里貼滿食客們的照片，有十幾張都是穿軍裝的年輕人。

    右上角，他竟然一眼看到了凌秋。

    洗得發(fā)灰的黑背心扎進軍褲里，他在人群中高高舉著一條咬了幾口的棍子面包，腮幫子鼓鼓溜溜，笑看鏡頭。

    女老板感慨道：“有面包就有希望，如果不是身體不行了，我真不舍得把它轉(zhuǎn)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