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融合畸變的尸塊上，很快，長出了鮮活的、正常的生命。

    祝萄緩緩起身，風吹拂著滿院的莖稈花葉，五顏六色，搖搖晃晃。他呆呆地站在那些繁茂的生命前，就像多年前，在他還是個小男孩時，懷著感慨又敬畏的心望著眼前的葡萄園。

    安隅的指尖停了下來。

    低垂的視線抬起，赤色從那雙金眸中褪去，他凝視著不遠處的一點，不確定道：“長官……好像還真有……”

    秦知律已經(jīng)掏槍朝那個方向走去，“低級畸變植物，我去除掉就好。”

    他沒有詢問黑塔的意見，只淡聲道：“剩下的，祝萄善后，常規(guī)收容吧。”

    第54章 主線·54

    凌秋曾說, 人和動植物一樣，每個個體都有適合自己生長的環(huán)境，所以不是每個生命都能遇見彼此, 大多數(shù)在誕生之初就注定永遠無法相見。

    安隅從未質(zhì)疑過這句話，直到親見這些天差地別的植物一齊在風中搖曳，它們的氣味編織成一條厚實而璀璨的河, 吞沒了經(jīng)年不散的風雪，將白茫的世界重新裝點成一望無際的濕地林海。

    他在這一刻震撼于人類科技的偉大, 能讓這些原本散落在世界各處的生命攜手生長。

    祝萄身邊, 低矮的灌木叢中結(jié)著一串串豐滿的紫葡萄，他托起那些小果子愣了好一會兒, 喃喃道：“常規(guī)收容是什么意思？”

    秦知律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林海中了, 頻道里響起他向頂峰匯報的聲音。

    “保留博物館會涉及大量后續(xù)工作，不僅是重建土壤環(huán)境那么簡單，這里已經(jīng)高度污染，必須對所有植物進行持續(xù)觀測，逐一篩查新種子，并在下一個十年到來之前，嚴密監(jiān)測。

    “監(jiān)測之余, 也得花心思照顧這些植物的生長發(fā)育，如果養(yǎng)不活養(yǎng)不好, 就更沒有鋌而走險的必要。

    “這涉及的工作負擔極重, 僅憑現(xiàn)有的科研人員搭配軍部，很難說服我安心默許這個博物館繼續(xù)存在。畢竟，一顆壞種就差點毀了半座餌城, 這里有46萬種植物, 上百萬顆種子, 一旦有嚴重錯漏，恐怕全部人類及人類創(chuàng)造物加起來都不夠它們吃的?！?/br>
    安隅聞言回過頭，祝萄的眼眶又紅了，捧著葡萄的手抖得厲害。

    他艱澀地開口，“律長官，求……”

    秦知律繼續(xù)道：“所以我建議，給這個麻煩東西弄個加固的罩子，再找個專職負責人，萬一哪天種子博物館真的變成了畸變博物館，就把負責人關(guān)進去解決，解決不了就一起炸了，就像當初95區(qū)那樣。”

    他的語氣冷酷而隨意，“至于負責人的人選，誰最開始提出保留它，就讓誰負責好了?！?/br>
    頻道里一時安靜，祝萄呆愣愣地對著他身影消失的方向，手指觸碰著貼在耳朵里的薄膜耳機，生怕遺漏了頂峰的答復。

    幾秒種后，遠處和頻道里同時傳來一聲果決的槍響。

    “最后一株畸變植物已被徹底清除?！鼻刂梢琅f波瀾不驚，“十年前的技術(shù)，壞種率只有百萬分之二，代我向大腦的科研人員表達敬意?！?/br>
    話音落，耳機里忽然響起一聲按鍵音。

    安隅直覺般抬頭看向高空——高緯度地區(qū)的天空格外曠遠，穹蓋之下，空氣中的介質(zhì)似乎忽然發(fā)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祝萄猛地抬起頭，深紫色的瞳仁顫栗著，“穹頂系統(tǒng)……”

    頂峰沉聲道：“穹頂系統(tǒng)供能已經(jīng)恢復，在大腦提供封閉系統(tǒng)的完善方案之前，祝萄——”

    唐風抬手打開頻道，“在方案之前，博物館不會出事，我與祝萄共同擔保?！?/br>
    “以現(xiàn)在土壤的污染暴露來看，不可能不出事?！鼻刂衫潇o地指出，“但在方案之前，無論出事多少次，都由199層和197層的守序者出面解決，不動用其他尖塔人員?！?/br>
    頻道里安靜了一會兒，頂峰道：“角落也能配合嗎？”

    安隅走到祝萄身邊握了一下他的掌心，“往后長官的任務，如果需要，我無條件陪同?！?/br>
    “哦？”頂峰有些訝異，“想不到秦知律能讓你這么松口。那就這樣，黑塔沒有問題了?！?/br>
    通訊自動掛斷，祝萄還在怔怔地發(fā)愣，直到唐風攬著他的肩將他拉進懷里，他才顫抖著攤開手心，看著安隅剛剛?cè)o他的那支小小的營養(yǎng)補劑。

    安隅轉(zhuǎn)身離開，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身后一聲哽咽，回頭的剎那，祝萄嚎啕大哭著從唐風懷里滑了下去，跪在地上，哭著俯身親吻那枚秋葡萄的種子銘牌。

    唐風也蹲下，沉默地把他擁回懷中，輕輕拍著背安撫。

    安隅安靜地看著他們，他自己似乎永遠無法獲得如此充沛的感情，沒有大笑大哭的能量，但看著此刻的祝萄，他竟覺得自己也嘗過那個擁抱的滋味。

    53區(qū)那個雨夜，長官的第一個擁抱。

    私人頻道提示音忽然響起，秦知律道：“你過來一下?！?/br>
    安隅平靜地收回視線，“噢?！?/br>
    秦知律腳踩著一塊焦褐的廢土，正用手帕擦拭不小心濺上泥土的槍管。

    他不僅清除了畸變植物，就連下面的土壤都轟成了炭渣。聽見腳步聲，他掀起眼皮看了安隅一眼，“我們什么時候的交易，我怎么不知道以后我的任務你要無條件跟隨了？”

    安隅輕舔了下唇角的裂口，“這是您自己先開始的交易，長官，這已經(jīng)是我能支付的最大籌碼了?！?/br>
    “我先開始的？”秦知律挑眉，“你是指給你當一回治療系輔助？”

    “嗯?！?/br>
    秦知律輕輕勾了下唇角，又換回冷淡的神色，“你不覺得虧本就好，回去就選個綁定奶媽吧?！?/br>
    安隅立刻道：“選您?！?/br>
    “駁回。”秦知律眼也不眨一下，“這種好事不會有下一次了?！?/br>
    雖然早料到會是這個結(jié)果，但安隅還是失望了一下。他想了想又說，“如果長官覺得我虧了，就多答應我一個條件吧?！?/br>
    秦知律折起手帕臟污的一面，揣回口袋，“什么條件？”

    “我想知道，除了95區(qū)之外，您藏得最深的一件事?！?/br>
    周遭忽然安靜下去，秦知律看著他的眼神逐漸透出審視，“你知道自己在明目張膽地打聽直屬長官的隱私嗎？”

    安隅語氣平靜，“知道?！?/br>
    “難道凌秋沒教過你，這樣和人打交道很危險？”

    “他教過?！卑灿缫琅f平和，“但我已經(jīng)許諾給您往后無數(shù)次的生命危險了?！?/br>
    秦知律沉默不語。

    安隅直視著那雙漆深的眸，不需要看終端，他就知道長官的精神力已經(jīng)完全恢復，甚至比平日更加戒備，不容一絲窺探。

    不知僵持了多久，秦知律忽然開口道：“往后如果必要，我依舊會臨時為你做個治療系?！?/br>
    他神情淡漠地轉(zhuǎn)身，“走吧，該回去了?！?/br>
    安隅有些失望地跟上去，秦知律卻又停腳，背對著他低聲道：“你看到了那些基因注射測試吧。”

    安隅心跳好像空了一拍。

    “嗯……”他輕輕點頭，“看到了一點?！?/br>
    “主觀上，我沒什么想要遮掩的，但確實有深思熟慮后覺得要藏起的事?！鼻刂傻恼Z氣里盡是公事公辦的冷靜，“十六歲那年，在成為尖塔最高解釋官之前的一次基因注射測試里，我曾短暫地失明了四小時?！?/br>
    安隅愕然抬頭，“失明？”

    他幾乎遍歷了秦知律出生以來的全部基因注射測試，這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應激癥狀。

    除非……

    安隅想起那無法被推開的倒數(shù)第二道門。

    秦知律側(cè)過頭看了他一眼，“那天的事無可奉告，但你可以記住這個節(jié)點。等到有一天，我的意志徹底淪喪，到那時你想看就看吧?！?/br>
    他繼續(xù)往前走，邊走邊道：“以及，下次打小算盤，最好藏得嚴實點?！?/br>
    安隅一怔，“唔？”

    “主動提出往后陪我一起出任務是為了換我做你的綁定輔助？”秦知律哼笑一聲，“如果不出任務，你要奶媽干什么？”

    安隅腳步驟然停頓，茫然地看著長官的背影。

    他好像被戳破了什么，但直到被戳破，他自己也才終于意識到這一點。

    “對你的小算盤沒興趣?！鼻刂捎行┢v地按著鼻梁，回頭朝他招了下手，“回去吧，上峰說羲德在極地附近發(fā)現(xiàn)了新的畸變生物，基因已經(jīng)采樣了?！?/br>
    直到飛機升上高空，安隅才反應過來長官那句話的言外之意。

    秦知律是在毫不避諱地告訴他，自己回去后又要接受新一批的基因誘導試驗了。

    從53區(qū)回去后，他昏睡了8天，而在那8天里，長官應該就是在接受基因誘導試驗——樣本或許就是在53區(qū)新出現(xiàn)的蛙舌，以及能夠通過光能輻射傳遞感染的巨螳螂。

    在機艙里輕微的嗡鳴聲中，安隅看著坐在對面的人，忽然覺得心里有些發(fā)空。

    那是一種陌生的，難以言喻的滋味。

    “怪了?！弊Ｌ褞е形聪说谋且粽垓v著座椅下方的儲物柜，嘟囔道：“這不是一架接應的飛機嗎？怎么會一點補給都不帶啊，我快餓死了?！?/br>
    安面無表情地瞟了安隅一眼。

    寧微笑著解釋，“不好意思，補給已經(jīng)沒了?！?/br>
    “沒了？”祝萄瞪大紅腫的雙眼，茫然道：“誰吃了？增援物資一般不都是有最低規(guī)格……”

    他的余光忽然瞟到安隅，好像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安隅盯著地板，“抱歉，因為一些令人焦慮的突發(fā)狀況，我把寧帶來的面包都吃光了。”

    他沒忍心告訴祝萄，催熟那四十多萬株植物幾乎將他掏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又餓了，胃都在抽。

    他舔了下嘴唇，輕聲道：“忍一忍吧，回去我從店里拿幾個面包免費送給你?！?/br>
    祝萄止不住地嘆氣，“安隅，這個世界上除了面包還有其他美食，不如回去我教你做點別的？你想學什么？”

    學什么……

    安隅怔了一會兒。不經(jīng)意間，眼前浮現(xiàn)出少年秦知律坐在餐桌前，珍惜地品嘗在大腦沒吃過的食物的畫面。

    “炸薯條吧?！彼p聲說。

    坐在對面養(yǎng)神的秦知律忽然睜開了眼，視線低垂著，像是對地面發(fā)呆了幾秒，然后又閉上眼繼續(xù)休息了。

    葡萄一聲長嘆，“能不能有點出息！算了，我教你個差不多的，芝士火腿土豆派，怎么樣？”

    這高級貨安隅聞所未聞，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答應。

    “學學吧?！遍]著眼睛的秦知律忽然開了口，“回去后給你買件新衣服，你要烤個面包來換，記得么？就用這個換?！?/br>
    “哦。”安隅輕輕點頭。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又蹙眉，正要開口，秦知律卻又閉著眼睛說道：“手套還是要你買的?！?/br>
    “……”安隅誠懇道：“長官，我們最近的兩次交易，您似乎都在占我的便宜?！?/br>
    “不白占你。孤兒院的任務結(jié)算，我的貢獻度都會結(jié)到你頭上，我要那些戰(zhàn)績積分沒用?！鼻刂烧Z氣平靜，“還有，我已經(jīng)讓嚴希去辦面包店擴建的事了，擴建期間不影響正常營業(yè)，也不用你cao心，你可以花時間多想想新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