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待歸人 第123節(jié)
這是他第一次以別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自己的時空中,因為這不是他親自經(jīng)歷過的事,而只是他讀取過的一段記憶。 ——在看長官記憶時,他知道長官一直有一位專屬研究員,但當時他的注意力全在長官身上,完全沒在意那個人的姓名和長相。 此刻,他自己成為了這個研究員。 安隅猛然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從口袋里摸出兩支嚴密封存的試管。 那是兩支新型畸變基因注射液,要為#0930注射。 他緩緩走向走廊盡頭那間門,大門開啟,他聽到了里面的嗚咽聲,像是獨自舐傷的小獸。 少年秦知律縮在墻角,頭深埋在膝間,因疼痛而抽噎不止。 大門打開的剎那,他的肩膀瑟縮了一下,顫抖著抬頭看向進來的人。 稚嫩的面上毫無血色,但他還是牽起嘴角,努力朝安隅微笑,輕聲道:“研究員先生,我這次的官能反應好像不算很嚴重?!?/br> 他仿佛自我催眠般把這句話重復了幾遍,手撐地面趔趄著起身,晃蕩不穩(wěn)地朝試驗臺走去。 “這是昨天說的兩支嗎?”他看向安隅手里的試管,臉色更白了,強自笑道:“介質(zhì)液是紅色的,看來這次不是善茬?!?/br> 他順從地平躺在試驗臺上,猶豫了一下,還是用右手幫左手套上了冰冷的鎖鏈,低聲道:“還是綁一下吧,我怕我失控傷害到您。這只手,麻煩您了。” 安隅像被什么東西扼住了四肢,一動不動。 唯一能動的只剩心跳,每跳一次,都向下扎入刀尖,勾起滔天的屈辱。 明明那是一段他錯過的歲月。 但他卻在這一刻無比痛恨自己的無能。 鐘刻沒有親自停留在這個時空,他似乎也察覺到了安隅正在變強,雖然猜不透安隅到底要干什么,但他很狡猾,只把安隅騙進來就先行離開了。 這個認知卻讓安隅更加心痛,因為他知道,眼前人是真實存在于客觀世界里的,十幾年前,他的長官。 平躺著的秦知律艱難地歪了下頭,“怎么了?您今天一直不說話,是不是……我昨天的試驗數(shù)據(jù)異常?” 恐懼在那雙黑眸中一閃而過,少年秦知律怔然道:“不會吧……我并沒感覺到什么……” “沒有異常?!卑灿缃K于說出話來,“沒有的,你的狀況很好,別擔心?!?/br> 他緩步上前,蹲在少年面前,本能般地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fā)。 原來長官年少時頭發(fā)曾經(jīng)這么軟。 “疼吧。”安隅輕聲道。 少年秦知律頓了頓,“也還好。” 安隅挪開視線,他機械地開啟機器,將試管放入固定區(qū)域。 指尖停頓片刻,輕輕按下注射鍵。 歇斯底里的慘叫貫穿耳膜,毫無預兆地,他感到一滴冰涼順著臉頰滑落。 他立即轉(zhuǎn)身,一邊快步離開一邊試圖將意識掙脫出去。 “研究員先生……”沙啞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是他從未曾聽過的脆弱。 “能不能……陪我多待一會兒……”少年秦知律望著那個被層層防護服包裹的身影,視線模糊,囁喏道:“我應該不會畸變的,我沒有異常的感覺……我手腳都捆著,不會傷害您……陪我待一會吧,求您了……” 安隅幾乎下意識就要轉(zhuǎn)身回去。 但他一只腳剛挪了一下,又生硬地挪了回來。 這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 無論停留與否,都不會改變那個人經(jīng)歷過的傷痛。 而一旦肆意胡來,則很可能引起無法預測的時空變故。 安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撕裂般的心痛卻隨呼吸愈發(fā)劇烈,許久,他才啞然道:“抱歉,我得走了?!?/br> 身后,少年秦知律眼神散開。 “哦……也好?!彼纹鹨豢跉猓拔依斫獾?,那我們下次試驗再……” 話音未落,背對著他的人卻倏然轉(zhuǎn)身。 安隅已經(jīng)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大步回頭,站在少年秦知律面前,面對那雙錯愕無助的黑眸,猛地俯下身。 嘴唇貼上冰涼額頭的一瞬,心中的抽痛終于弱了一些。 安隅不理解自己為什么要做這種于現(xiàn)實毫無意義的事,最近他有些奇怪,常常做出自己無法理解的行為。 或許他只是聽不得長官脆弱,聽不得他失望,哪怕是早已隨著時間長河流淌而去的他。 安隅緊緊擁抱著他的長官,在他耳邊低聲道:“會好起來的,我向你保證?!?/br> 少年秦知律呆住了,許久才愣道:“我相信?!?/br> 屏幕前,安隅安靜地睜開了眼。 所有屏幕陷入了空前狂野的錯亂,鐘刻的臉在那些屏幕上亂竄,看得人眼花繚亂。 耳機里已經(jīng)吵鬧得聽不清任何一個人說話,他緩緩舉起終端,轉(zhuǎn)接到尖塔屏幕上,看到自己在遠程監(jiān)控中的特寫。 目眥欲裂,紅瞳勝血。 那是一種沉寂而驚悚的憤怒。 耳機自動跳轉(zhuǎn)到私人頻道,秦知律低聲說,“這一次你進去了格外久?!?/br> 久嗎? 安隅其實覺得和前幾次差不多,甚至要更短一些。 “客觀世界里,將近十分鐘。”秦知律頓了下,低聲道:“你哭了將近十分鐘。” “哭?” 安隅錯愕,這才看到終端上那張慘白的臉布滿淚痕。 秦知律的聲音格外溫柔。 遠隔萬里,他只字不提任務,只安撫般地問道:“看到了什么,還是凌秋的死嗎?” 安隅停頓了許久,“不是。是……另一個人?!?/br> 秦知律有些意外,“竟然有比凌秋對你而言還要重要的人?我完全不知道。” “您知道的,長官?!?/br> 安隅聽著自己的聲線顫抖,他深吸幾口氣,喃喃道:“我的小章魚人怎么不在屏幕上了?” 秦知律聞言好整以暇地“哦”了一聲,“這個ai程序還有很多花里胡哨的功能,在等你醒來時我有些無聊,讓我養(yǎng)的ai向它發(fā)了一封邀請信,結(jié)果真的把它喊來了,它現(xiàn)在在我的屏幕上。” 秦知律說著,隨手截屏發(fā)送,幾秒鐘的延遲后,那張合照彈出在安隅的終端上。 垂耳兔安隅擺出了一桌丑陋的面包招待客人,填滿了章魚人的每一只觸手。 小章魚人正面無表情地往嘴里塞。 安隅虛弱地勾了勾唇,“其實您不喜歡吃粗面包吧?!?/br> “還好?!鼻刂烧Z氣自然,“以前確實不喜歡,但自從53區(qū)吃過后,覺得也不錯?!?/br> 安隅點開上峰回傳的數(shù)據(jù)。 在剛才的屏幕里,他的精神力只在100%維持了大概一分鐘,而后便跌到0,直到蘇醒前一瞬才恢復。 他輕聲道:“長官,原來我的精神力也會有波動。” 秦知律“嗯”了一聲,“看到了?!?/br> “您之前說過,當初是因為我的精神絕對穩(wěn)定,才決定留下我的?!?/br> “沒錯。” “那現(xiàn)在,我在您心里會貶值嗎?” 秦知律停頓了兩秒,“不會?!?/br> 他的語氣溫和而篤定,“每一次數(shù)值跌落,讓我知道你承受著何其沉重的痛苦。而每一次回彈,向我證明,你的意志究竟是何等的不屈?!?/br> “非要評價,只能說你一次又一次地讓我震撼?!?/br> 紅瞳波動,許久,安隅低聲呢喃道:“或許那是因為,我看到了另一個人的不肯屈服……從很久之前開始?!?/br> 秦知律怔然困惑間,他緩緩起身,視線落向面前瘋狂閃爍的鐘刻的臉。 “游戲結(jié)束?!彼p聲道。 毫無防備地揭開了未曾記憶的痛苦。 一次次重歷最深重的悲傷。 親臨無力救贖的屈辱。 紅瞳之中,那簇凝起的光點在消失,直至瞳孔豎立,如同冷酷神明毫無情感地凝視著世界。 安隅指尖輕動的瞬間,耳機里的嘈雜瞬間安靜。 黑塔、尖塔、大腦沉寂。 秦知律的呼吸聲從私人頻道里消失。 身邊的隊友們仿佛被同時按下了暫停鍵。 人們的痛苦,希冀與驚惶在剎那間消失于世,主城里,千千萬萬仰望著直播屏幕的人瞬間呆滯。 詩人維持著仰望蒼穹的姿態(tài),久久不動。 那千千萬萬錯綜演繹的屏幕,同時靜止。 安隅獨立其中,視線安靜地投向地面角落里一塊從未亮起過的屏幕。 那塊屏幕此刻安安靜靜,沒有任何異常。但,他感受到了屏幕里一瞬間的動態(tài)。 沒有時間能力的人會被徹底停滯,而有能力的人,會掙扎。 然而此刻,再也沒有任何一個運行中的時空,他已無路可逃。 安隅緩緩走向那塊熄滅的屏幕。 屏幕上倏然浮現(xiàn)鐘刻猙獰的臉,與他咄咄相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