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把設(shè)備靜音，看著墻上一次次重映的畫面，仿佛在注視一場于無聲中鋪開的宿命。

    直到凌晨，他才蜷在被子里睡著了。

    丟在枕邊的終端安靜亮起，面包店小群彈出好幾條消息。屏幕上，作息規(guī)律的小章魚人竟然沒在睡覺，而是一臉嚴(yán)肅地看電視——屏幕上正放映最近在人類中大受歡迎的動畫片《超畸幼兒園》，它對著和自己外型極為相似的新角色直皺眉。

    許久，它主動給安隅彈了一條消息。

    -我們是不是該起訴福犀動畫公司肖像侵權(quán)？

    安隅一覺睡到快傍晚，醒來就看到這么一條消息，有些頭大地回復(fù)道：“算了吧，不會勝訴的?！?/br>
    小章魚人立即反駁。

    -新出場的章魚人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相信我，起訴可以幫你贏到一筆賠償金。

    安隅把屏幕捧近，對比著仔細(xì)辨認(rèn)了好一會兒，“全世界的章魚不都長得一樣嗎？”

    小章魚人立刻露出了不悅的神情。

    -看來你對章魚很臉盲。

    -負(fù)責(zé)任地告訴你，它嚴(yán)重和我撞臉，我甚至懷疑它的原畫手稿是在你的指導(dǎo)下完成的。

    安隅向來說不過它，索性放棄爭論，敷衍幾句匆匆出門。

    出了幾天外勤，店鋪裝修攢下不少事需要拍板，許雙雙昨晚還發(fā)來了投資收益表，勤勞的麥蒂女士又鼓搗出了新品。

    涉及到生意和錢，任務(wù)的疲憊被他果斷拋到了腦后。

    電梯停在餐廳層，現(xiàn)在剛好是晚飯時間。安隅快步踏出，打算花五分鐘填飽肚子。

    羲德要求他每頓都要吃rou，不然他就去店里啃面包解決了。

    安隅出現(xiàn)在餐廳的一瞬間，原本溢滿晚飯喧鬧的餐廳瞬間鴉雀無聲。

    他一個剎車，茫然地和滿廳守序者對視。

    那些家伙直勾勾地盯著他，片刻后，接二連三地沖他彎腰鞠躬。

    “角落?！?/br>
    “大人?！?/br>
    安隅張了半天嘴，一個音都沒發(fā)出來。

    他的社交技能顯然還無法支持與幾百個人同時聊天，這一點讓他忽然有些敬佩莫梨。

    他扭過頭，拿起一只盤子。

    排在前面的守序者默契退開，一個接一個，轉(zhuǎn)眼便把他讓到了最前方。廚師適時地托出兩只巨大的餐盤，各式面包搭配油香四溢的烤rou，顯然早有準(zhǔn)備。

    安隅正要夾取食物，忽然聽到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在旁邊叫道：“角落長官?！?/br>
    他沒反應(yīng)過來，直到那人連續(xù)叫了七八聲，才突然覺得不對勁，緩緩抬頭——只看到了寬廣的胸大肌。

    “請問，您收監(jiān)管對象嗎？”龐然大物溫順地朝他低頭，“我叫穆德，天梯順位24，畸變方向黑熊。請您相信，我有絕對力量?！?/br>
    安隅相信，非常相信。

    穆德仿佛打開了這個空間里一個隱秘的開關(guān)，話音剛落，那幫畸變得有點失智的家伙紛紛不甘示弱地報起家門來。

    “阿爾弗雷德，天梯84，最強情報系，畸變方向獵鷹，愿為您遍歷每個時空的蒼穹。”

    “檀萊，天梯06，我有翼類、藻類和貓科動物的三重畸變，能在全地形為您開拓戰(zhàn)場?！?/br>
    “艾洛，天梯18，目前天梯高位最強精神異能者，與您并肩應(yīng)對各路新型畸變?！?/br>
    終端震動，小章魚人彈出一條消息。

    -友情提示，不要被虛榮綁架。在外面亂收監(jiān)管對象，會徹底摧毀你和你長官的關(guān)系。

    安隅摁滅了屏幕。

    兩秒鐘后，他又點亮，震驚打字道：“你偷偷開了監(jiān)聽權(quán)限？”

    小章魚人嚴(yán)肅搖頭。

    -沒有，我是一個有道德底線的ai。

    -我只是在工作間歇掃了兩眼無聊的尖塔論壇。

    安隅對著它沉默片刻，面無表情地放下了托盤。

    “很抱歉，剛剛收到長官的訊息?！彼哪昧艘粋€大號紙袋，手伸向旁邊堆成小山的三明治：“收監(jiān)管對象的行為已經(jīng)被明確禁止。如果你們有疑問，請直接聯(lián)系他本人?！?/br>
    他說著，抓起鼓鼓囊塞的一大袋三明治扭頭就走。

    直到坐上送他去面包店的車，安隅才點開小章魚人友情推給他的論壇鏈接。

    才幾天的功夫，【安隅神能妄言】已經(jīng)從一個帖子變成了一個版塊，新帖層出不窮，不是討論他的時空異能就是猜測他的生活喜好?；冋邆兊木駹顟B(tài)令人擔(dān)憂，安隅每看幾貼就得把視線投向窗外，讓大腦放空一會兒。

    熱度最高的帖子叫【接近神明的千種姿勢】。安隅翻了一會兒，震驚地意識到原來蔣梟竟是全尖塔最正常的人。

    祈禱、誦經(jīng)、跪舔都還算含蓄方案，最讓安隅困惑的還是那條“如果不能被神明擁有，不妨擁有神明”。

    這一樓熱度極高，守序者瘋狂求詳解，貼主卻打謎語道：“還記得角落第一次出現(xiàn)在尖塔的樣子嗎？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神顯然也會沉迷于人類之間的小游戲?！?/br>
    下面跟著一串恍然大悟的表情。

    -差點忘了角落和律的關(guān)系。

    -難怪剛才角落說律明確禁止他收監(jiān)管對象。

    -但小游戲有很多種，律擅長的是哪種??？

    -嗯……律最近幾個任務(wù)里表達了哪種生物基因？

    -據(jù)說是章魚？

    -哦……

    -哦……

    -哦……

    安隅陷入深深的迷惑，截屏發(fā)給秦知律。

    -長官，您擅長什么小游戲？我們玩過嗎？

    消息被秒速已讀，但遲遲沒收到回復(fù)。

    安隅納悶地再點開論壇，卻見那個帖子已經(jīng)點不開了，原鏈接進去只有鮮紅的“服務(wù)器故障”五個大字。

    嚴(yán)希轉(zhuǎn)著方向盤笑道：“這種盛況只出過兩次，第一次是律剛接手尖塔時，一夜之間收到了所有守序者的監(jiān)管申請。第二次是羲德剛來，疑似鳳凰的畸變特征鋒芒太盛，翼類守序者集體出動?！?/br>
    安隅問道：“長官當(dāng)時一個都沒選中嗎？”

    “他根本沒選，據(jù)說那些訊息至今都顯示【未讀】狀態(tài)。所以可想而知，當(dāng)頂峰聽說他要直接監(jiān)管你時有多震驚了。當(dāng)時大腦和黑塔都知道你是異類，但沒有任何人敢想你會這么無可取代，不得不說，律確實眼光毒辣?！眹?yán)希嘆著氣感慨，“即使在53區(qū)他就預(yù)言過你會有時間能力，但上峰和大腦從沒敢抱期望。律對你的選擇堪稱人類的一線生機——如果不是你，孤兒院和34區(qū)的爛攤子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收拾，也包括律本人?！?/br>
    安隅聞言道：“如果沒有我，長官也能應(yīng)對。”

    嚴(yán)希從后視鏡里對他笑笑，“怎么應(yīng)對？律接受了非生物畸變者的基因誘導(dǎo)，但根本無法表達出相應(yīng)異能，對抗這些新型超畸體已經(jīng)不能再靠基因壓制了?！?/br>
    安隅沒反駁，只是沉默地看向車窗外。

    揭開身世謎團后，他更加確信，哪怕他和長官看起來像兩個極端，但他們是同類。

    車子開到中央?yún)^(qū)，面包店的街上依舊排著長隊，安隅下車前掃了一眼周圍的高樓大廈，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又環(huán)望了半天才納悶道：“那塊大屏幕去哪里了？”

    “設(shè)備檢修中。”嚴(yán)希頓了頓，“對外說法是這樣?！?/br>
    安隅驚訝，“莫梨出故障了？”

    嚴(yán)希神色嚴(yán)肅下來，輕輕搖頭，“沒有故障，她一直在自我升級迭代，她非常出色，但……似乎過于出色了?！?/br>
    34區(qū)出事時，莫梨獲取了全世界所有攝像頭權(quán)限，在沒有取得黑塔許可時，擅自將異常畫面發(fā)布在直播上，搞得人心惶惶，掀起一場世界范圍的輿論風(fēng)波。

    安隅困惑道：“她并沒有弄虛作假吧?！?/br>
    “揭露真相不該如此簡單粗暴 ，時機、措辭、對象，這些都需要權(quán)衡。當(dāng)然，上峰對她的不滿并非因為她做得不夠完美，而是她不應(yīng)該這樣做——她確實生成了無與倫比的自我意識，但這也讓她忘了自己只是個ai，嚴(yán)格意義上，她不該站在一個與人類完全平等，甚至更高的視角來與人類相處?！?/br>
    安隅似懂非懂，“所以她被銷毀了？”

    “倒也沒有?！眹?yán)希笑笑，“制作公司正在盤查底層代碼，確保ai三大原則仍舊有效。如果有必要，會進行一些人工干預(yù)，等檢查完畢，她就會恢復(fù)直播的。”

    他說著，笑意卻漸漸收斂起來，低語道：“畢竟她現(xiàn)在有著全世界的人氣，受到萬眾追捧，很難被強勢清除。”

    安隅并不關(guān)心人類與ai之間的關(guān)系，他只再三和嚴(yán)希確認(rèn)——即便莫梨被封殺，也不會影響到他的小章魚人——然后便放下心，事不關(guān)己地回到了面包店。

    店里日常擠滿了人，他費很大勁才鉆進廚房，麥蒂剛好在制作新品。

    “黑裸麥和啤酒花是主材料，面包團入口苦澀微酸，但以蘋果泥、rou桂豆沙和香辛料穿插填充，每一口都能品嘗到不同的風(fēng)味?！丙湹僬f著，將翻拌揉搓好的長條形面團提起來，捏住兩端扭轉(zhuǎn)180度，將兩頭粘接，“面包的形狀還沒設(shè)計，一會兒烤好了，您先嘗嘗味道?！?/br>
    面團被隨手捏合成類似數(shù)字8的形狀，形成一個只有單側(cè)曲面的獨特結(jié)構(gòu)。安隅覺得似曾相識，回憶半天，忽然想起凌秋曾給他看過這個符號。

    他指著面包問道：“這是不是莫比烏斯環(huán)？”

    “什么環(huán)？”麥蒂旋動烤箱預(yù)熱旋鈕，搖頭道：“我只是隨手扭的?！?/br>
    許雙雙從外頭進來端面包，隨意一瞟，“對，長條形簡單一扭一粘，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就出現(xiàn)了。數(shù)學(xué)符號無窮就是從這個環(huán)來的。”

    她扔下這句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端著面包盤就跑出去了。

    麥蒂笑道：“對哦，我總忘記雙雙是名校出身，天才少女呢?！?/br>
    她回身見安隅對著醒面架上的面團們走神，說道：“您如果有造型方面的靈感，就隨時和我說，改個型不是麻煩事?！?/br>
    安隅拎起那個環(huán)看了半天，“不如就這樣吧?！?/br>
    麥蒂聞言一愣，“就這樣？”

    安隅放下面團，“嗯，就用這個，莫比烏斯環(huán)。”

    安隅坐在烤箱前面，一邊盯著面團膨脹，一邊翻許雙雙寫的投資報告。

    他沒學(xué)過這些，很多專業(yè)術(shù)語都要邊查邊理解，好在小章魚人什么都懂，連瀏覽器都省了。

    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看得人犯暈，安隅從日落看到天黑，又看到主城燈火盡明。

    面包出爐時，剛好趕上晚間客流高峰，一墻之隔，外面又嘈雜起來。

    主城人因為莫梨暫停直播的事倍感焦慮，安隅坐在這里一下午，聽到外面經(jīng)過的每個客人都在討論這事。

    距離莫梨面世才一個多月，但人們卻已經(jīng)重度依賴上她的存在，她剛消失三天，就有很多人為之寢食難安。

    安隅一邊揪著燙手的面包小塊小塊往嘴里送，一邊點開社媒熱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