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恍惚間意識到，人類的變化確實很快。

    凌秋曾說，人是環(huán)境生物，環(huán)境的顛覆會導(dǎo)致人的顛覆。在適應(yīng)環(huán)境急變時，心理和行為遠(yuǎn)比身體有更高的調(diào)整空間，這也是人凌駕于其他生物的優(yōu)勢。

    不知從哪天起，他不再畏懼大人物。陪同長官一起進出黑塔時，從玻璃的倒影中，他看到了自己和長官一樣冷沉的眼神。

    有時深夜去給長官送面包，看見長官伏在屏幕前睡著，他就會戳開長官的終端，在垂耳兔的入侵警告下，把長官明天要清掃的幾個區(qū)域劃給自己。

    戰(zhàn)績積分一路狂飆，面包店和投資收益都很可觀，許雙雙開始建議他租用工廠，推出低售價的預(yù)制品面包。他原本不想麻煩，但隔天在任務(wù)中路過53區(qū)，云團下，新的低保區(qū)高樓正在建設(shè)中，安隅隔著舷窗安靜地注視了許久，而后終于把建工廠的想法發(fā)給了嚴(yán)希。

    他還記得，在幾個月前的任務(wù)里，他曾站在廢墟上對混在畸潮中的人類說過，主城無法承諾太多，唯一可以保證的是，活著就會有面包吃。

    財富與聲望迅速飆升，“角落”代號迅速穿透尖塔，主城，向全世界擴散出去。

    2149年的春天，人類遭遇了非生物畸變的侵襲，時間詭象，以及一波迅猛而密集的畸變狂潮。

    但也是那個春天，人類擁有了第二道堅固的防線——秦知律收容教導(dǎo)的監(jiān)管對象，角落。

    但角落似乎很低調(diào)，在畸潮放緩后，他又開始推任務(wù)了。

    上峰提議他和秦知律一起參與黑塔決策，被秦知律斷然拒絕。

    “嚴(yán)格意義上，角落仍然沒太多人性?！鼻刂擅娌桓纳貙敺逭f道：“一只會親近個別人類的小獸罷了，動不動還有自毀傾向，所以別對他抱太大期望。”

    *

    夏季終于到來的某天，安隅在射擊訓(xùn)練室啃著面包靜靜等待長官。

    今天剛好是他第100節(jié)射擊訓(xùn)練課——很不幸，他仍然沒能克服持槍的恐懼。

    凌秋曾說，人類遲早得和自己注定做不到的事和解。安隅非常認(rèn)可這個觀點，他希望長官也能快點認(rèn)清事實，別再逼著他每天來這里聽響了——他現(xiàn)在睡眠時間已經(jīng)和普通人一樣，但他嚴(yán)重懷疑那是被槍聲嚇出睡眠障礙的結(jié)果。

    秦知律走進來，卻沒有拿槍，而是說道：“新任務(wù)，跟我走?！?/br>
    安隅驚訝道：“這波畸潮不是已經(jīng)減少了嗎？任務(wù)大廳恢復(fù)了綠色信號燈，人手有富余了?！?/br>
    秦知律點頭，“是平等區(qū)求救，其他守序者不能動，你跟我走一趟吧?！?/br>
    平等區(qū)靠近尤格雪原，漫天的風(fēng)雪折射著讓人炫目的極光。

    畸化的北極雪鸮體型大得恐怖，在空中撲扇蒼翼朝人類活動區(qū)飛襲而來時，蒼穹都仿佛被壓低了。它們一邊發(fā)出瘆人的怪叫聲，一邊在空中三百六十度不受限地旋轉(zhuǎn)脖子——平等區(qū)的普通人類光看一眼就會崩潰，已經(jīng)有幾十人被嚇到失智。

    但這種沒有詭異能力的畸種，對安隅而言沒有任何區(qū)別。

    他心念意動間，天際四散的雪鸮瞬間攏于一點，剛剛趕到的蔣梟毫不猶豫地扛起炮筒，送上了一發(fā)高當(dāng)量熱彈。

    劇烈的爆炸火光將極光都吞沒，彌斯震驚地看著安隅，舒展在身后的巨翅繃緊顫抖。

    彌斯是個中年人，布滿干裂皺紋的皮膚讓他有些顯老，但他身材高大緊實。從畸變體征看，大概兼具了鷹類與陸地猛獸的基因型。

    安隅的終端上彈出小章魚人的提醒。

    -這似乎是我那學(xué)習(xí)對象的前輩。

    于是安隅主動開口，“您好。請別見怪，這是我的能力之一，讓物體穿越空間?！?/br>
    “他叫安隅，我和您說起過他?！鼻刂傻唤涌诘溃骸皶r間與空間的cao控者。”

    彌斯眸光顫栗，許久才道：“時間……那他能不能……”

    “不能?！鼻刂梢活D，“目前還不能，以后不知道?！?/br>
    許久，彌斯才收起意味深長的眼神，低聲道：“不要讓黑塔產(chǎn)生太高期待?！?/br>
    “我明白。盲人在恢復(fù)光明后，第一件事就是丟掉一直幫助他的拐杖。所以安隅將作為一張底牌，而不是第二根拐杖?！鼻刂深D了頓，“這個世界有一個秦知律，已經(jīng)夠了?！?/br>
    安隅在機械羽翼的幫助下飛上高空，在耳機里聽到秦知律和彌斯的對話，不自覺地皺眉。

    他的情緒好像越來越多了，有時會讓自己也很困擾。

    他在畸潮中鎖定雪鸮王，連給蔣梟的反應(yīng)時間都沒留——同一空間的高頻彈動讓雪鸮王身體被劇烈撕扯，轉(zhuǎn)瞬便在高空炸裂成碎片。

    碎片淋漓落下，平等區(qū)的人舉頭仰望，震驚，期冀，恐懼。

    安隅按下羽翼按鈕，讓自己緩緩降落。

    “累了，長官。”他說，“回去吧?！?/br>
    登上飛機前，蔣梟一路小跑追過來，“很高興在這里與您重逢！看來您獲得了真正的成長?！彼ｎD下，紅瞳激動得顫栗，“現(xiàn)在的您氣勢極強，您果然是注定的領(lǐng)導(dǎo)者。”

    安隅瞟了一眼他短袖下露出的手臂，“你真的不冷么？”

    他裹了三層御寒服，死貴，要五千多積分一件。

    好在是長官買單。

    蔣梟嘆了口氣，“還記得我的第四重畸變嗎？我給您寫過信，是北極柳，唯一的能力是抗寒?！?/br>
    安隅想起來了，看他有些失落，胡亂安慰道：“以后如果有冰箱畸變，羲德一定不愿意接這種任務(wù)，剛好派你去。”

    蔣梟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謝謝您的信任?！?/br>
    安隅看著他消瘦的面頰，“什么時候回去？”

    蔣梟正色道：“等平等區(qū)熬過這個畸潮爆發(fā)期吧。雖然此行沒得到精神增益基因，但我心態(tài)好了很多，希望能更好地為尖塔效勞?！?/br>
    安隅隨意一點頭，轉(zhuǎn)身朝飛機走去，“尖塔等你。我還空了一個綁定輔助的位置?！?/br>
    蔣梟震驚，緊接著，興奮從那對紅眸中躥了出來，他立即朝安隅大步追去。

    安隅小跑起來，聲音被風(fēng)雪帶到身后：“前提是你控制好自己變態(tài)的言行！”

    八月下旬，穹頂之下的主城人正式迎來了盛夏。

    畸潮徹底告一段落，安隅進入休假模式，除了每天回尖塔健身和睡覺，其余時間都泡在店里。

    角落招牌面包已經(jīng)推出了預(yù)包裝款，借助生產(chǎn)線和物流鏈，全世界的餌城人民隨時都能以極低的價格購買，薄利多銷。

    面包店也即將上架第一款手作餅干，以夏季限量的形式推出。

    安隅提前拿到了外盒打樣——漆黑的方形紙盒，用一張附贈的薄皮革包好。

    許雙雙摸著皮革感慨道：“手感真好，又薄又韌，肯定很貴吧?！?/br>
    見安隅不吭聲，她又歪著腦袋道：“老板，這個不添加進成本嗎？是不是咱們的大金主贊助的？”

    安隅回神，茫然道：“咱們的大金主是誰？”

    “蔣氏啊?！?/br>
    安隅立即搖頭，“不是?！?/br>
    皮革確實免費，但買單的是長官。他最初只對長官說，想要純黑色、有神秘感的材料，沒想到長官直接下單了手套用的皮子。

    實在太有錢了。

    后廚撲出濃郁的糖霜和黃油香氣，麥蒂端著烤盤笑道：“試吃來了！”

    餅干盒子里一共有四款口味，安隅挨個品嘗，而后心情愉悅地開始寫商品描述。

    「災(zāi)厄的餅干盒子」

    「看上去很不祥嗎？」

    「沉寂在角落里的餅干盒子，兩層包裝，四款風(fēng)味，都包裹在黑色中。

    章魚餅干：極下功力的面團，彈而韌，你用牙齒輕輕觸碰它，它的觸手有力地回應(yīng)你。

    魚尾餅干：黑面團裹著海鹽風(fēng)味跳跳糖，在舌尖釋放氣泡，是來自海底空靈的拍打。

    羽翼餅干：硬度最高，曲奇表面撒上薄荷味糖?！呖罩L(fēng)雖然凜冽，下面卻有堅固的承托啊。

    花枝餅干：甜度最高，奶油填滿面團內(nèi)餡。沒什么特別的，充盈的甜感即是禮物本身?！?/br>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它看上去很不祥嗎？」

    安隅寫了密密麻麻一小黑板，身后麥蒂和許雙雙都在吃餅干，酥松的咀嚼聲充滿了房間。

    安隅背對著她們問道：“會不會太長了？”

    “不會?！?/br>
    一個陌生的，有些嘶啞的女聲回應(yīng)他。

    安隅驚訝地回過頭。

    在店里泡了大半個月，這個女孩是近一周才出現(xiàn)的。他對她印象很深，因為她總戴著一頂黃色的舊棒球帽，低頭遮住五官，從不講話。

    面包店每天下午到晚飯之間會閉店休整幾十分鐘，時間不固定，但她每天都能精準(zhǔn)地抓住剛開門的時機，進來買兩三只新出爐的面包，當(dāng)天吃完，第二天再來。

    這個女孩身材很好——用凌秋的話說：胸大腰細(xì)腿長，瘦而不柴，肌rou和脂肪的比例恰到好處。無論世界如何演變，災(zāi)厄如何摧人，人類永遠(yuǎn)能欣賞這種美。

    安隅對好身材沒概念，他只覺得她的輪廓有些熟悉，尤其當(dāng)她背過身在貨架旁挑選時，熟悉感撲面而來。

    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誰。

    女孩站在他身后，終于抬起頭，怯怯地說道：“我一直很喜歡這些面包故事——其實主城有很多更精致美味的面包，但看過這些卡片，我卻能從這些樸素的面包里品嘗出不同的味道。老板，您是一個有趣的人。”

    安隅禮貌道：“謝謝您的喜歡?！?/br>
    一旁的許雙雙本該掃碼收款，但卻完全愣在原地，半天都沒動。

    直到安隅看向她，她才“哦”了一聲，有些慌亂地把錢收了，打包好面包遞過去。

    風(fēng)鈴聲響，女孩離開。玻璃窗外，那個美麗的輪廓逐漸消失。

    “她居然……”許雙雙咽了口吐沫，“居然是長這個樣子啊?！?/br>
    女孩滿臉都是疤。

    有灼燒傷，也有銳器劃痕，rou條和rou瘤糾纏在一起，把五官都拉扯變形了。

    “不是我歧視啊，但真的有點嚇人。真虧您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不像我……”許雙雙突然回過神來，懊喪道：“我剛才是不是太失禮了？您到底怎么做到的，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安隅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有什么反應(yīng)。

    他本來就對女孩的相貌沒有任何預(yù)期，至于丑陋——看多了長相不規(guī)則的畸種，這樣一張臉簡直稱得上井井有條。

    他轉(zhuǎn)身繼續(xù)對著小黑板冥思苦想，隨口道：“她的身形很熟悉，好像在哪見過?！?/br>
    他只是隨口一說，卻不料許雙雙道：“是吧！我也覺得很熟悉，要不是看到她的臉，我都要懷疑是哪個大明星了。再者說，那姑娘一定就住在周邊，能從窗子看到咱們開門營業(yè)——對哦，住這一片得多有錢??？估計是大家族的孩子吧?！?/br>
    安隅隨意點頭，“也許吧?！?/br>
    他寫好商品描述，親手打包了第一只餅干盒子，準(zhǔn)備拿回去送給長官品嘗，又轉(zhuǎn)身問許雙雙道：“開模的標(biāo)本還回來了嗎？”

    許雙雙從柜臺下面拎出一個玻璃盒子，“您對這幾個標(biāo)本好上心，不許開盒，只能用眼睛量，模具廠的人吐槽了好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