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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雪待歸人 第159節(jié)

    安隅說著,突然轉(zhuǎn)頭看向角落里的卡奧斯。

    秦知律挑眉,“消失的狄斯夫上校。”

    卡奧斯正在和諾伯特交接工作,他眉頭神經(jīng)質(zhì)似的抽動著,好似如釋重負(fù),又有些愧疚。安隅走過去時,聽到他低聲對諾伯特道:“抱歉長官,如果父親在這里,一定會比我更有用?!?/br>
    安隅便順著問道:“你父親失蹤前有提過奇怪的夢嗎?”

    卡奧斯搖頭,“沒聽說。但他睡眠一直很好,他還說過自己幾乎從來不做夢。”

    “那你呢?”秦知律審視著他,“這段日子,你父親是否經(jīng)常在你的夢里出現(xiàn),他有沒有要求你一直信任他,跟隨他的腳步效忠軍部?”

    卡奧斯應(yīng)聲愣住,冰天雪地的,一滴汗珠子從他額邊滾下,他驚愕道:“天……你們在懷疑什么?我父親也失蹤了,他是受害者,而且他怎么可能是超畸體?”

    蔣梟給諾伯特使了個眼色,諾伯特立刻搭住卡奧斯的肩,“長官們只是在關(guān)心你的狀況,不要多心。交接完立即歸隊,接下來你負(fù)責(zé)和黑塔通訊,少在外逗留?!?/br>
    “好……”卡奧斯咬了下嘴唇,走遠(yuǎn)幾步又轉(zhuǎn)回頭來,“我父親正直勤懇,他效忠人類利益三十年,無論如何,請不要懷疑他的忠誠?!?/br>
    秦知律點頭,“我從未懷疑任何一個軍人的忠誠。”

    待卡奧斯走遠(yuǎn),他才又低語道:“但倘若有人不幸被混亂吞沒,毫不猶豫的清除才是對他們忠誠的尊重?!?/br>
    狄斯夫當(dāng)年并未親歷神秘降臨,但他是高風(fēng)險暴露者的轉(zhuǎn)運負(fù)責(zé)人,直接接觸過唐如和詹雪??煲赀^去,整個99區(qū),只有他一人有可能畫出那幅畫。

    “這畫上不僅有當(dāng)年天際的紅光和金色人影,還有一本封面上鑲嵌著眼睛的書……”秦知律對著畫又看了一陣子,吩咐道:“讓黑塔查兩件事。兩個月內(nèi)99區(qū)有沒有人去過尤格雪原,以及有沒有人接觸過詩人,尤其要查狄斯夫的行蹤和通訊?!?/br>
    諾伯特立即讓駐軍拉出了狄斯夫上校前幾天的所有活動,狄斯夫是駐軍領(lǐng)袖,在居民區(qū)也頻繁活動,在消失前幾天,他的足跡幾乎遍布99區(qū)。

    “襲擊三位長官的兩人剛好都在他失蹤前的接觸名單中。不幸的是,他那幾天實在接觸了太多人,我們要一個一個去調(diào)查,估計要花很久?!敝Z伯特邊帶路邊嘆氣,“不說居民,駐軍兩百多號,他一定每個都接觸到了?!?/br>
    說話間,霜已經(jīng)掛上他的胡須,他抬手抹去,歉意道:“這幾天通宵忙碌,實在沒時間打理自己了?!?/br>
    蔣梟問,“你有做夢嗎?”

    諾伯特皺眉回憶了一會兒,“我和狄斯夫上校剛好相反,我只要睡覺就會做夢。前幾天我夢到初入伍時,一個將星長官主動向我拋出橄欖枝,但我拒絕了。他軍銜太高,讓我很不踏實,哪來這么大的餡餅剛好砸在我頭上呢……還好拒絕了?!彼笈碌赜趿艘豢跉猓D(zhuǎn)而又凝重起來,喃喃道:“只是不知道有多少軍人像我一樣好運?!?/br>
    蔣梟和諾伯特一路聊著99區(qū)的情況。99區(qū)駐軍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成家,也包括諾伯特自己,他在99區(qū)娶了一位美麗的姑娘,開著一家快捷餐館,還生了個可愛的女兒。

    “我女兒基因熵足有8.3呢?!敝Z伯特滿懷希冀地笑,“最近幾年主城的基因熵閾值在下降,說不定等我女兒到上學(xué)的年齡時剛好夠資格進(jìn)主城,那可太好了。只要進(jìn)入主城,人的命運就改變了……”他說著突然想起什么,回頭沖安隅微笑道:“對了,這位是角落大人吧?上峰交代我要格外關(guān)注您的狀態(tài)。”

    安隅一直在看街上來來回回的人群。

    昨天在酒館里感受到的那種詭異氛圍沒有消失,甚至更強烈了——明明這些人衣著得體,身材魁梧,但他卻總有一種昔日里穿梭在骯臟貧民窟中的感覺。

    他隨意點了下頭,問道:“諾伯特上校,您有估計過99區(qū)目前的精神感染比例嗎?”

    諾伯特笑容僵了一下,“什么意思?”

    秦知律看他一眼,“那兩個人都和狄斯夫沒有太多交集,是完全隨機的兩個信徒。我們從前經(jīng)歷過幾乎覆蓋全城的感染,與這種隨機性非常相似?!?/br>
    諾伯特聞言連忙擺手,“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人還很正常,我可以擔(dān)保!大家都忙活著盤算怎么熬過下一場暴風(fēng)雪,哪有那么多異常的家伙?!彼D了頓,又壓低聲音道:“我猜超畸體誘導(dǎo)人成為信徒是需要特定條件的,也不能隨便想讓誰做夢就能成功。我已經(jīng)讓駐軍發(fā)布公告,一定要在這種精神控制擴散前挽救大家?!?/br>
    一行人說著話來到了資源采集廠,說是廠,其實是一片廣闊的露天園區(qū),用鐵圍欄圍著。如今那些鐵圍欄上的霜都有幾厘米厚,一眼看去更像是一堵冰磚砌起的墻。

    上百臺重型采集車械在里面同時作業(yè),工人們在機器間奔忙,雖然氣溫已經(jīng)低到空氣里到處彌漫著人們呼出的白氣,但他們?nèi)耘d致勃勃地吆喝著,干得熱火朝天。

    安隅站在大門口靜靜地看著里面——明明是一派欣欣向榮的場面,可那種類似貧民窟的既視感卻更強了。

    到底是哪里不對勁……

    “鋤子們白天都在廠里干活,因為關(guān)乎穹頂,狄斯夫每天都來這里巡視一圈,二十多年來無一例外?!敝Z伯特嘆了口氣,搓掉手上那層剛剛凝起的霜,“上校是值得尊敬的人。”

    安隅看著他的動作,忽然抬了下眼,“99區(qū)一直這么容易結(jié)霜嗎?”

    “什么?”諾伯特愣了一下,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手背——幾秒鐘的功夫,剛剛搓掉的霜又結(jié)了回來。

    安隅說,“我長大的地方也常被風(fēng)雪淹沒,但很少見霜能結(jié)到人身上來,這似乎并不科學(xué)?!?/br>
    這一問把諾伯特問愣了,他下意識看向蔣梟和秦知律——二人眉梢肩頭也都凝了霜,蔣梟要比秦知律更重一些。

    “您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諾伯特喃喃道:“從前似乎確實不這樣,我們都以為是最近太冷了的緣故……氣溫越來越低了,這周比上周的平均溫度又低了將近十?dāng)z氏度,您……”他轉(zhuǎn)向安隅,話音卻戛然而止,他將安隅從上到下打量了幾個來回,怔道:“但您好像……”

    “這些霜雪像是有意識的東西,自動繞開了角落?!鼻刂煽戳税灿缫谎郏鹗朱o靜等待,直到幾片雪花輕輕飄落在掌心,很快便在皮手套上凝成了一層薄如蟬翼的霜,他攥緊手心將那層霜碾碎,低聲道:“53區(qū)的雨水里有水母基因,當(dāng)年95區(qū)的風(fēng)中有畸變的花粉,如今99區(qū)的霜雪——”他倏然抬眸,黑眸凝注,“大概就是它們了吧,正每分每秒、無差別地向所有人傳遞著精神污染?!?/br>
    諾伯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腳步沉重地引著他們走入廠區(qū)。深入到工人之中后,蔣梟警惕地走到了安隅外側(cè),觀察著路過的每一個人,而安隅卻只看著他——那雙猩紅的眼眸在進(jìn)入99區(qū)后越來越深,不知何時已經(jīng)染上了些瘋狂的意味。

    “蔣梟?!彼鋈徽f道:“匯報精神力?!?/br>
    蔣梟立刻檢查終端,深吸一口氣——“67,看來它一直在下降。終端顯示目前室外溫度已接近零下45攝氏度,希望我的精神力能在抵達(dá)安全溫度前穩(wěn)住?!?/br>
    出發(fā)前,大腦試驗室測出蔣梟的極限溫度是零下58攝氏度,只要達(dá)到這個閾值,他就會進(jìn)入精神力和生存值鎖定狀態(tài),近乎無敵。

    蔣梟看向安隅,“我的精神力倒還好,但我擔(dān)心您。超畸體似乎很針對您,不僅霜雪會刻意繞開你,那兩個被精神蠱惑的人也都直沖你來……”

    “不僅針對,那個東西很了解角落,非常了解?!鼻刂珊陧脸恋乜聪蚬S里的人群,語氣冰冷,“第一,精神永不屈服。第二,基因不容染指。所有試圖強行精神控制他,或是攝取他基因的畸種都只有死路一條,所以——第三,要想殺死角落,意料之外的原始手段攻擊是唯一的方法……”

    話音未落,廠區(qū)里突然靜謐。

    所有的采集車停下了工作,工人們紛紛直起腰,朝他們的方向扭過身來。

    震耳欲聾的劈砍聲和吆喝停歇,天地間被一種令人眩暈的死寂重重壓抑著。風(fēng)中飛舞的雪忽然變密,那些已不能再稱為雪,它們很反科學(xué)地在空中自發(fā)凝成了霜。

    下一秒,工人們突然開始狂野地吼叫,那一雙雙眼睛像被抽空了生氣,成千上萬的身影兇猛地擠上來,迅速將四人沖散,安隅被推搡著,不過瞬息間,已被層層包圍。

    視線范圍內(nèi)完全看不到秦知律和蔣梟,只有那些魁梧粗獷的陌生人,舉著鋒利的刀鋤惡狠狠地盯著他。

    在這一刻,他終于想通那種酷似貧民窟的感覺從何而來。

    眼神。

    從踏入99區(qū)起,街道上、酒館里、廠區(qū)中,所有人看似生機勃勃,但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會眼神渙散,偶爾和別人對視時,他們會默契地交換一個不懷好意的眼神,和貧民窟那些骯臟的家伙完全一樣。

    但這些馬腳總是轉(zhuǎn)瞬即逝,讓安隅一直浸泡在不對勁的感覺里,卻遲遲沒想通問題所在。

    想通時已經(jīng)晚了。

    喊殺聲幾乎要把蒼穹頂破,那些人呼喝著朝他揮起了刀。

    99區(qū)上空的無人機將畫面實時傳輸回數(shù)千公里之外的黑塔,此刻黑塔一片死寂,上峰們臉色慘白。

    從高空的視角,幾乎已經(jīng)看不見安隅了。

    他變成了很小的一個點,被黑壓壓的人潮和連成片的刀光瞬間吞沒。

    比刀刃先一步到安隅面前的是一枚子彈。

    來自諾伯特。

    子彈破風(fēng)的瞬間,安隅于震天的呼喝聲中捕捉到了諾伯特的喃喃自語。

    “以樸素的方式殺死神明?!?/br>
    緊隨他之后,千千萬萬人魘癥似地同時唱誦著:“以樸素的方式殺死神明?!?/br>
    那些聲音匯聚成嗡吟,沉沉地籠罩住了整個99區(qū)。

    第88章 95區(qū)重現(xiàn)·88

    在射擊訓(xùn)練課上, 安隅和長官測試了很多次。

    空間折疊的極限反應(yīng)是0.13秒,以子彈射速,只要他和射擊者距離超過110米, 他就有自救的條件。

    可諾伯特離安隅壓根不足百米。

    破風(fēng)聲響,guntang的彈頭瞬息間已觸及安隅額頭的汗毛。然而周遭的風(fēng)聲靜止在那一瞬,揮舞在四面八方的刀光也一并暫?!?/br>
    瞬息之后, 世界恢復(fù)動態(tài)。身側(cè)一個執(zhí)斧的人突然炸裂,子彈粉碎了他的顱骨, 溫?zé)岬难汉湍X漿迸濺, 安隅右臉被一顆破裂的眼球砸中,那顆眼球順著他的臉頰滾到鎖骨, 又終于滾落在地。

    突然的變故讓所有人都停頓了一瞬。

    安隅未曾設(shè)想過用時間暫停來彌補空間能力的速度短板, 一切都是本能。他抬頭盯著那些將他包圍的人形兵器,凜冽呼嘯的霜雪之中,似乎有某種沉睡的本能正與心跳一并狂飆。

    空間折疊此時很難救他,因為他的視線范圍內(nèi)尋覓不到任何一塊空地。

    每當(dāng)他爆發(fā)意念,不管不顧地將人潮疊至一處,短暫存在的缺口就會瞬間被后面的人補上,他不記得這里有多少人, 但仿佛永不見盡頭。

    汗透的衣服一次次被寒風(fēng)吹干。那雙金眸中紅色愈發(fā)濃郁,安隅聽到自己的喘息, 對面明晃晃的刀斧上映出了他眸中的瘋狂。

    而后, 世界再次歸于死寂。

    一秒,兩秒,三秒……一分鐘, 五分鐘——

    安隅擁擠在人墻之中轉(zhuǎn)身向四面八方看去, 都是人, 都是明晃晃的利斧,這些家伙的時間被停滯,遠(yuǎn)處不知身處何地的秦知律和蔣梟亦然,就連耳機里都一片死寂,也許黑塔已經(jīng)有上百人在指揮他自救,那些聰明的大腦或許已經(jīng)想出了方法,但聲音卻無法傳輸進(jìn)這塊被停滯的時空。

    他停滯了這塊時空里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依舊孤立無援。

    那些凝固住的怒目與殺意讓人毛骨悚然,不知過了多久,安隅感到意識深處痛得要炸裂,猛地吐出一口氣,松開這里的時間,就像一只無力的手不再去阻擋河流。

    而下一秒,那些人再次逼近,一把刀擦著安隅的臉頰揮下,安隅閃身躲避,右肩立刻被身后另一把刀削掉了一塊皮rou。

    風(fēng)將濃郁的血腥送得很遠(yuǎn),喊殺聲中混入了興奮。

    劇烈的氣喘中,再一次,時間暫停。

    而后,再一次、再一次……

    第五次暫停后,蜂擁包圍的人圈已徹底把安隅擠到了中心,最內(nèi)層的人貼在安隅的身上,幾只粗大的手死死地攥著他的肩膀和背,向四面八方,像要把他生生撕裂。

    頭頂?shù)牡陡谧√炜?,白晝?nèi)玳L夜,死亡的長夜。他被死亡禁錮在一口堅固骯臟的井里,難覓逃生。

    和雕像前的危機不同,這次死神貼臉,卻凝固在那里。他們分享著同一口空氣,它揚起唇角,微笑著看他垂死掙扎。

    在凝固的時間里,安隅認(rèn)真思索,如果任由刀斧劈裂頭骨,是否會再一次觸發(fā)時間倒流。

    可時間倒流也救不了他——除非他能讓時間直接回到他們踏入工廠大門時,無異于天方夜譚。

    但總要試一試。

    他閉上眼,又一次想起凌秋說過的話。

    賭上最后一線生機的人不會輸。

    那么,賭上死亡的人呢。

    時間恢復(fù),四肢被拉扯斷裂的痛楚瞬間回涌,頭頂?shù)母幸积R壓下來,然而劇烈的刀刃相抵聲傳來,安隅等了一兩秒,卻見那些刀斧因碰撞而卡住,沒能如預(yù)期般朝他砍來。

    電光石火間,那雙金眸忽然劇烈收縮。

    一群螞蟻能在瞬息間蠶食一只大象。

    但一群大象卻很難圍上來精準(zhǔn)地踩死一只螞蟻。

    他曾把長官折疊到自己的護腕中,也把安疊入小小的果醬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