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待歸人 第169節(jié)
安隅嘆了口氣,許久才在長官的手心下動了動頭,緩解頸椎的酸僵,而后說道:“您說大雪也往往是畸潮平息時,所以這兩個月過去,世界有變好一點(diǎn)嗎?” 秦知律目光遲疑了一下。 安隅立即問,“怎么了?” “也許變好了一點(diǎn)?!鼻刂深D了頓,“幾個月前,我們和炎、羲德同時去了三個禁忌級任務(wù)。” “他們怎么樣了?”安隅挺直了背。 “沼澤已經(jīng)平息。那里的混亂根源是一只由黑山羊和千年古樹混合成的超畸體,透過沼澤吞噬了周圍的一切,又順著地下,源源不斷地吞噬著周圍的餌城區(qū)域,其實(shí)就像另一種形式的混亂反應(yīng)?!?/br> 安隅想了一會兒后說道:“那么,看來99區(qū)不是最終的導(dǎo)火索,或者至少,引線不止那一條。還好您沒有真的將自己留在99區(qū)?!?/br> 秦知律只點(diǎn)了下頭,“極地那邊的混亂起于天空,起先是云層凝固了空中的飛鳥,而后電場與磁場在那一區(qū)域消失,臨近的建筑開始向上拉伸形變,就像長進(jìn)了天空一樣,和我們在99區(qū)看到的差不多。但天空的混亂起勢很慢,才剛剛有個苗頭,大雪就覆蓋了下來,而后局面似乎控制住了,只是還沒完全清除由混亂衍生的爆發(fā)性生物畸潮,羲德他們還留在那里掃尾。羲德夠倒霉的,他最討厭寒冷的任務(wù)地,卻被拖在那里兩個月了?!?/br> “那就好?!卑灿缢闪丝跉?,但他又猶豫了下,觀察著秦知律的眼神,“可您好像沒有完全放松……” “嗯?!?/br> 秦知律沉吟許久,終于還是說道:“從沼澤里,流明是一個人回來的?!?/br> 他看著霎時怔住的安隅,起身嘆了口氣,“已經(jīng)一個月了,他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拒絕向黑塔和尖塔匯報戰(zhàn)斗細(xì)節(jié),還不止一次要偷跑又被抓回來,我猜,他是想要獨(dú)自回到沼澤?!?/br> “沒人知道沼澤里發(fā)生了什么,但——”秦知律頓了下,“我想,尖塔永遠(yuǎn)地失去了一位可敬可靠的高層?!?/br> 第95章 世界線·95 降臨沼澤的災(zāi)厄根源是一只山羊, 在災(zāi)厄蔓延之前,沼澤只是零星地分散在地表上,那里的主要地貌本是籠罩在大霧下的雨林, 雨林中央有一棵漆黑的巨樹,樹根盤根交錯,爬過整座雨林的地下。那只山羊和古樹發(fā)生了混合畸變, 附近餌城的居民稱它為森之黑山羊。 這是剛進(jìn)入任務(wù)區(qū)時,最令蔣梟感到驚悚之處——附近餌城人都知道超畸體是什么, 甚至知道它的樣子, 因?yàn)樗麄兌荚趬糁幸娺^它。他們湊在一起麻木地贊美它的強(qiáng)大,談起時, 他們不會用拗口的“森之黑山羊”來稱呼它, 而是叫它,mama。 所有人都被精神控制了。 餌城里的人將夢里的mama畫出來,復(fù)印成信仰畫貼得到處都是,又有人把它進(jìn)一步加工成了動畫,放映在大大小小的電子屏上。每一張畫、每一塊屏幕前都有跪地祈禱者,希望mama早日選中自己獻(xiàn)祭。 畫面上的森之黑山羊沒有規(guī)則的形狀,它的本體由無數(shù)黑云般的巨大rou塊團(tuán)簇而成, 遍布著散發(fā)紅光的眼睛,在沼澤深處不斷地喘息和蔓延。隨著它沉重的喘息聲, 源源不斷的黑泥從體內(nèi)流淌而出, 黑泥和粘液生長成無窮的觸手,在沼澤深處緩慢蠕動著,吞噬著森林里的生命。 “這家伙和某個古神話有點(diǎn)像?!闭驹陔娮悠燎暗慕裱讓α髅鞯溃骸拔也挥浀蒙裨捓锬莻€東西叫什么了, 大概是搞生殖崇拜之類的恐怖古神吧。把資料傳回黑塔, 如果可能, 讓他們聯(lián)系律,問問當(dāng)年95區(qū)有沒有見過類似的東西?!?/br> 流明皺眉惡狠狠地摁著終端,“辦不到,信號丟失了。” “哦?!苯裱缀敛灰馔獾臉幼?,又轉(zhuǎn)回頭去繼續(xù)看著屏幕上難以描述的惡心東西。 流明問道:“你看過那個古神的傳說?” 靳旭炎思考了一會兒,“能無限吞噬和生育,初始狀態(tài)應(yīng)該非常虛弱,靠吞噬雨林和餌城的一切把自己養(yǎng)肥。從這些人的精神狀態(tài)來看,顯然這家伙還升級出了精神霍亂的能力?!彼ゎ^看著流明越皺越緊的眉頭,哼笑一聲,“也有弱點(diǎn)?!?/br> “什么弱點(diǎn)?”流明立即問。 “擁有絕對力量和繁育能力的東西往往智力很低?!苯裱渍f著轉(zhuǎn)身離開,只淡笑著一瞥屏幕上尚在蠕動的黑云rou塊,“走吧,去看看那迷霧深處?!?/br> 流明留意到了那抹不同尋常的淡笑。 他加入尖塔時間不長,但自從他來了,靳旭炎每個任務(wù)都會帶著他。他了解任務(wù)中的靳旭炎,這個男人傲慢到了骨子里,對敵人永遠(yuǎn)都只有冷淡的一瞥,甚至不屑動手,最終的殺戮往往都是交給手下人來做的。而這次,這抹淡笑卻讓他覺得靳旭炎開始正視對手,他感知到了那個東西的危險,當(dāng)然,也表露了極度的殺欲。 一踏入迷霧,流明就開始頭痛。 沼澤黑泥幾乎已經(jīng)覆蓋了每一寸地表,出發(fā)前,任務(wù)資料中的雨林生態(tài)豐富斑斕,但此刻,遍地動植物都覆著黑泥,那些黑泥尚在肆無忌憚地噴涌和蔓延,發(fā)出的粘稠的流淌聲正是讓他頭痛的根源。 靳旭炎留意著他的精神力,一片暗紅發(fā)黑的玫瑰花瓣忽然在空中打了幾個轉(zhuǎn),貼在流明的唇上。 流明愕然間,靳旭炎沉聲道:“看來它是通過聲音擴(kuò)散精神感染,含著,能讓你清醒得久一點(diǎn)。” 流明遲疑了一會兒才緩緩把那片花瓣含進(jìn)了嘴里,意外地,那片玫瑰花瓣并沒有玫瑰的香甜,而是苦辣,像一杯醇厚的龍舌蘭。味蕾上劇烈的刺激確實(shí)讓他頭腦清明了一點(diǎn),但他在清明之中忽又陷入恍惚,看著不知何時已經(jīng)到他身前開路的那個高大的背影,無端地想起小時候上的花卉課。 黑薔薇的花語是,絕望的愛。 那么他口中含著的,也是絕望的滋味嗎。 “你的傷——”他停頓了下,還不及說完,就被靳旭炎冷淡地打斷,“專注一些,不要被與任務(wù)無關(guān)的事分心?!?/br> 話音剛落,靳旭炎回身揮臂擋住流明側(cè)臉,一條鋒利的玫瑰荊棘從袖中飛出,像一道毒辣的鞭子,狠狠抽碎了突然從遠(yuǎn)處襲來的一道黑影。 黑影散落在地,轉(zhuǎn)瞬便冒著guntang的泡沫融回沼澤里了。 “是淤泥?!绷髅饔牣惖溃骸八舻奈淦骶褪沁@些淤泥編織的觸手么。” 靳旭炎“嗯”了一聲,“小心不知什么時候會從天上地下鉆出的觸手,別被打到,也不要觸碰到沼澤?!?/br> 機(jī)械裝置幫助他們還算平穩(wěn)地貼著沼澤上方前進(jìn),流明越看越心驚,雨林里的泥漿正爬過每一個生命,凡沾染過的地方就會被同化成沼澤,整座森林都在迅速地沼澤化,越往迷霧深處去,空氣濕度越大,他的衣服不知何時也蒙了一層灰度,四周、地下,無數(shù)絕望的聲音在黑泥深處掙扎嘶吼,仿佛整個世界最終都會變成一灘混亂絕望的泥潭。 “鞭打,精神控制,它的能耐倒和我很類似。”流明聽到靳旭炎低聲似在自言自語,“不過,它也有我的利爪嗎?!?/br> 不知為何,流明進(jìn)入迷霧后總有一種不安定感,這種感覺并不完全來自眼前詭譎的景象,更多卻來自靳旭炎。 “是否要申請?jiān)鲈??”他還是問出了那句話。 靳旭炎回頭瞥了他一眼,“你是覺得它的孩子還不夠多?” 流明一時語塞,又聽靳旭炎低語道:“還好阻止了黑塔直接熱武器打擊,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家伙初始時還能被熱武器消滅,但現(xiàn)在,大概只會歡快地吸納下那些爆炸的能量吧?!?/br> 流明越聽越心驚,按照靳旭炎的猜測,他不知道他們還有什么方法能消滅迷霧深處的超畸體。 深入的一路上,他發(fā)現(xiàn)靳旭炎除了警惕那些流彈般的泥漿和觸手外,還時不時看著自己的手——他的右手已經(jīng)開始表達(dá)黑虎基因,囂張的肌rou塊撐爆了衣服布料,五指化為利爪,爪刃比尖塔研發(fā)的任何科技都要鋒利,折射的寒芒在淤泥上染出一道道鋒利的銀色。 靳旭炎左臂化成無數(shù)縷玫瑰花枝拖在空中,黑薔薇花苞結(jié)滿,張牙舞爪的荊棘在花苞下伸展,殘忍的美麗。 其實(shí)流明一直沒有否認(rèn),靳旭炎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他的家世,他的暴力和殘忍,他身上同時存在的黑虎和黑薔薇基因,都讓他成為難以被忽視的存在。 “還記得出去的路嗎?”靳旭炎忽然回頭問他。 那雙鷹眸沉而犀利,尖塔里多數(shù)守序者都很害怕和他對視,但流明不過嘲諷地勾了勾唇角,“當(dāng)然。如果要撤退,你說一聲就好?!?/br> 他語氣停頓,目光落在靳旭炎左臂若干玫瑰花枝其中一根上——上個任務(wù)里胸和背闊受的傷都在左側(cè),也波及到了左大臂,基因化形后,有一根玫瑰花枝看起來格外脆弱,那些張牙舞爪的刺上有破口,汁液懸在破口處,附近玫瑰花葉在迷霧中顫顫地?fù)u晃,好像很疼痛。 流明還沒意識到自己做什么時,已經(jīng)朝那花瓣張開了嘴。 他唇瓣輕動,像在訴說著什么,唇邊鑲嵌的金屬紋飾將那些聲波傳向花瓣,花瓣好似有感知般,竟安靜了下來。 靳旭炎皺眉,看著他的神情忽然有些怪異。 “你竟然膽敢對長官使用能力。” “這是在安撫您傷口的情緒。”流明懨懨地收回視線,“我也是最近才發(fā)現(xiàn),我也能當(dāng)半個輔助用用?!?/br> 靳旭炎看了他好半天,而后哼笑一聲,轉(zhuǎn)回頭去。 他轉(zhuǎn)回去時,流明聽他低聲說了一句,“驕傲的小鳥?!?/br> 流明皺眉,他在這一刻突然意識到自己為什么一直對這個人兼有著欣賞和厭惡的復(fù)雜情緒——靳旭炎太強(qiáng)大了,以至于他會藐視別人的強(qiáng)大。譬如自己明明也是一只豹,靳旭炎卻偏偏只把他看成一只鳥。 “請您不要忘記,除了血雀之外,我還有一半花豹的基因?!绷髅骼湫?,“您有的利爪,我也有?!?/br> 靳旭炎頓了頓,卻沒再回過頭來。 他只冷淡地說了一句,“把你看成什么,不是因?yàn)槟愕哪芰θ绾?。?/br> 流明沒聽懂他的意思,也懶得再糾纏,地下和身側(cè)同時有兩道泥鞭偷襲,地下那根想要纏住他腳踝把他拖入沼澤,空中那根則直接朝著他的脖子抽來。 他瞬間化出豹爪,一爪粉碎空中的泥鞭,手中利刃割斷了地上的黑手。 “不開槍很聰明?!苯裱自u價道:“不要用能量把它喂得更肥?!?/br> “你已經(jīng)說過一遍了?!绷髅骼涞?。 他和靳旭炎如常冷嘲熱諷著彼此,但兩人的表情都越來越凝重。 迷霧中的可見度還在降低,泥鞭的偷襲愈發(fā)難以招架。整個世界籠罩在模糊和骯臟之中,他們在前行中漸漸失去了方向,體力和精神力都在承受著持續(xù)的沖擊。 終于摸到沼澤中心時,流明感到強(qiáng)烈的窒息——仿佛生吞了一整座雨林的沼澤,漚在胸腔,讓他渾身皮膚木然發(fā)麻,半天都沒說出一個字來。 * 流明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狹窄的禁閉室被機(jī)械墻壁和地板包圍,就連床桌椅都是冰冷的金屬,放在桌上的盒飯?jiān)缫涯獭?/br> 他低聲道:“餌城人沒有畫出那個東西的龐大,那些蠕動的黑泥rou塊向上已經(jīng)通了天,下面就像古樹的根一樣,數(shù)不清的觸手扎在地表,大地震顫,地殼都隨著它的呼吸而一次次開裂又閉合——每當(dāng)?shù)孛媪验_,沼澤深處吞噬的東西就暴露出來……” 他的喉結(jié)急促地滑動著,不自覺地抱住屈起的膝蓋,低聲道:“房屋,植物,仰著頭被淤泥填塞雙眸的蜂鳥,人類的尸塊,還有一些人已經(jīng)被淤泥吞得不成人形,剩下的rou塊還在神經(jīng)的作用下向上掙扎。可已經(jīng)被同化的rou塊變成污泥,轉(zhuǎn)頭又去吞噬自己剩下的部分……” 他說完,很久都沒再出聲,安隅在旁邊地上坐著看著他,看著那雙緊閉的眼睛在顫抖。 安隅嘆了口氣,“混亂反應(yīng)?!?/br> 流明一動不動,就像已經(jīng)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滴淚忽然從緊閉的眼皮下墜落,緊接著,淚水連成了線,劃過慘白的臉頰。 “它想要吞掉我,太多觸手了,太多了,那是絕對的數(shù)量和力量,我逃不掉。我已經(jīng)陷入一半,地下森冷膠著,像有無數(shù)只鋼鐵的手在拉扯我向下。他用黑薔薇的精神干擾和黑山羊硬碰,他竟然真的干擾了那個東西的意志,身下的淤泥放開我時,我還在想,他的精神控制力簡直強(qiáng)大得可怕,但很快我就意識到不對——” 他說不下去了。 安隅凝視著他,那雙金眸寧靜如舊,他嘆息了一聲,“炎長官他,大概只是在和那個東西交流吧。他們做了個交易,是嗎?” 流明倏然睜開眼,那雙美麗的眸滿是惶然,“你怎么知道?” 安隅垂眸不語。他只是在這長達(dá)兩個月的沉眠中忽然想清楚,在99區(qū)時間重置前,自己為什么會被困在安全屋里??▕W斯可以有無數(shù)種不通過吞噬而殺死他的方法——用樸素的方法殺死神明,他早就布置好了一切。而最終他卻選擇把他困在安全屋里,和戰(zhàn)場隔絕開,或許,那是和秦知律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易。 高層們是進(jìn)化鏈頂端的守序者,而能主導(dǎo)混亂反應(yīng)的也只有頂端的超畸體,他們之間總是能夠平視和對話。 流明沒有等到回復(fù),他深吸一口氣,輕聲道:“他拿自己喂了它,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要這樣做。在最后,我只看到在黑山羊的rou塊里,從地底向上生長出一根通天的黑薔薇,黑薔薇的荊棘不斷蔓延,但薔薇也被污泥裹滿了,每一根荊棘下都鼓動著蠕動的泥囊,它生長出的枝蔓和那些泥鞭越來越難分辨,它……完全被同化了?!?/br> “你是怎么出來的?”安隅輕聲問。 流明沉默半晌,輕輕拉開了上衣拉鏈。 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從頸側(cè)一直蔓延到小腹,像是被鞭撻出來的。 “有兩根枝蔓還沒被污泥覆蓋,一根狠狠把我抽飛了,太痛了,我?guī)缀跏ヒ庾R了一段時間,清醒過來時視線內(nèi)已經(jīng)沒有黑山羊的影子,只剩下另一根,箍著我的手腕,它瘋狂地生長蔓延,一直把我送出了迷霧?!?/br> 他越說聲音越輕,仿佛回到了那個絕望心碎的夜晚。 那根送他出來的枝蔓他認(rèn)得,是靳旭炎受傷的那根。 它原本生長不了那么長,所以在他視野內(nèi),那根枝蔓的近端正不斷泥化,源源不斷的枝椏分化出來,深入沼澤,和黑山羊搶奪著被吞噬的食物,大概就是靠那些逐漸獲取的能量,它才能一直延伸,直到把他送出沼澤。 他還記得他最終落地時,那根枝蔓幾乎在松開他的瞬間,就徹底覆蓋了泥漿。 但在它扎回沼澤前,他卻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