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茫之中，仿佛有齒輪轉動的聲音——安隅抬起頭，無盡宇宙中，五枚金色齒輪中間逐漸浮現(xiàn)一輪巨大的中央齒輪，它帶著它們終于緩緩協(xié)同旋轉起來。

    一忽之間，他突然明白了過來。

    時空穿梭。

    當?shù)k瀕臨蘇醒，他短暫而徹底地擁有了祂在時空中自由來去的能力。

    《超畸幼兒園》中小章魚人的上線確實很突然，他記得那時他還在處理34區(qū)與時間載具融合的超畸體，被折磨得意識渙散時，長官在通訊里隨口分享了這個小八卦。

    他從未想過，這個角色竟然是被未來的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

    記憶中的一個畫面突然在腦海中重新浮現(xiàn)。

    孤兒院完成任務后，隨著時空修復，碎鏡片們也逐漸消失。第一塊和第三塊鏡片是緩緩消失的，只有第二塊瞬間不見，就像被虛空中的一只手撈走了那樣。

    那塊鏡片還帶著長官被切割忘記回收的1%，如今混沌體已經(jīng)融合完整，也就是說，那1%巧合地切到了一縷完完全全秦知律自己的意志。

    而他記得在鏡片消失那一瞬，長官抬頭看向高空說，“好像有一道熟悉的氣息經(jīng)過。”

    那一線生機的線索，終于在他面前顯出痕跡。

    要再向前……

    安隅摒棄雜念，努力摸索著時間的軌跡不斷向前……

    ……

    再睜開眼時，他還在一條走廊上。

    這條走廊看起來像大腦試驗室外的樣子，離孤兒院差了十萬八千里。

    時空穿梭這項能力格外難以駕馭，他還很難準確定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安隅正要離開，視線卻忽然掃到墻壁上的日歷。

    2138年冬至。

    正欲抽離的意識忽然停頓。

    2138年冬至，秦知律的16歲，因試驗事故而短暫失明，但那天也是他從狂躁陰郁走出來的轉折點。

    是那扇封鎖在記憶深處，最終也沒被推開的倒數(shù)第二扇門。

    安隅心忽然顫了一下。

    他沿著走廊緩慢地來到那扇門前，試著用秦知律的管理員密碼解鎖。

    機械門無聲地劃開——

    ……

    試驗臺上瘦弱的身體正在不受控地抽搐。

    眼盲讓秦知律殺死家人后的心魔徹底爆發(fā)，他用力掙扎著，束縛帶在四肢上留下深深的割口，瀕死般摻著淚意的喘息一聲一聲地在試驗室中回響。

    那是一頭已經(jīng)絕望準備跳下深淵的野獸。

    安隅進去時，他應該聽到了腳步聲，但卻沒有半點停頓，反而掙扎得更兇猛了。

    “求求您，研究員先生！”少年秦知律用空茫的眼球瞪著天花板，淚水一道一道淌下，“殺死我吧，不要再讓我存在了，我不配也無法再在這個世界上茍活，我……”

    他無止歇地念叨著，像是瘋癲的自言自語，時而哀求，痛哭，轉眼又變成詛咒。安隅聽得心亂如麻，無措地站在試驗臺旁，只想幫助他平靜下來。

    束縛帶會把人割得很痛，安隅比誰都清楚。

    可他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做，最終只能下意識地伸出手，像長官平時安撫他那樣，將手放在了少年秦知律的頭上。

    瘋狂的人瞬間安靜。

    那個聲音也隨之冷靜了下來。

    ——“你不是我的研究員？”

    秦知律竟然感知到了手掌的不同。

    安隅立即縮回手，倉皇地轉身往外走。

    動畫片里的小章魚人已經(jīng)說明，時空穿梭和從前的記憶回溯不同，他在時空穿梭中做的一切事情都將真實地影響未來，他不能輕舉妄動。

    “你是誰？”

    少年秦知律在他背后追問，那個聲音還在難以自抑地打顫，“你是不是來處理我的人？我從沒因試驗眼盲過，你們在分析中發(fā)現(xiàn)了畸變前兆，是嗎？”

    “沒有。”安隅終于忍不住開口，回頭看著那個臉色慘白的少年，“你很好，你不會有事的，眼盲……過幾天也會好的。”

    “你在說謊。這次的眼盲很突然，研究員說過，大腦也拿不準它會是暫時還是永久，你憑什么知道？”

    安隅聞言，紛亂的心緒卻忽然平和了一些。

    他轉過身，溫聲道：“因為我比研究員們知道得更多，我不是這里的人?！?/br>
    少年秦知律半天沒吭聲，卻也沒反駁。

    過了好一會兒，他說道：“你確實不是這里的人，你的聲音很沙啞，我熟悉大腦里的每一位工作人員，沒人是這樣的聲音?！?/br>
    安隅聞言倏然一愣。

    在云島上，長官對他說過，那個透露“轉機”的聲音是一個沙啞的男聲，吐字不清。

    他曾把認識的所有人都猜了一遍，卻唯獨沒猜到那是他自己——來自未來的，感冒了的他自己。

    他久久愣在原地，少年秦知律又叫了他好幾聲才回過神來。

    “你到底是誰，來干什么？”

    仿佛本能地，安隅輕聲道：“我只是意外路過，想看看你，不會傷害你?！?/br>
    少年秦知律抿唇不語，那雙空茫的眼睛凝視著他所在的方向。

    “你的眼盲幾天就會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別懲罰自己?！卑灿绲穆曇舾拥腿幔蚯刂傻纳磉呑呋亓藥撞?，低聲道：“我知道的很多，你可以相信我?！?/br>
    “憑什么？”少年秦知律仍然質疑。

    “憑……”安隅思緒微頓，俯身在他耳邊道：“憑我知道，你殺死秦知詩時并不確定她是否畸變?！?/br>
    那雙黑眸倏然凝縮。

    安隅看著他僵硬的身子，繼續(xù)道：“我還知道你腦海里一直有一個混亂的聲音，有一座冷硬詭秘的高塔，呼喚著你靠近?！?/br>
    臉畔的呼吸變得急促。

    “你還知道什么？”

    “我還知道——會有人……不，會有轉機出現(xiàn)，一定會有，你要等，要對自己好一點?！?/br>
    “轉機……”少年秦知律失神了一瞬，“是人類的轉機嗎？”

    “我不好說，但他會全力以赴，如果這是你的心愿?！?/br>
    “你保證嗎？”

    “我保證?！?/br>
    試驗室里安靜了一會兒，少年秦知律的呼吸聲逐漸平穩(wěn)下來，似乎在思考和判斷。

    “他現(xiàn)在在哪里，是否安全？最近外面很多畸潮，如果他對人類命運至關重要，可以申請黑塔的庇護?！?/br>
    安隅輕聲哄道：“他在一個偏僻的角落，會全力生存。到注定的時間，就會出現(xiàn)?！?/br>
    “那我要怎么認出他？”

    安隅停頓了片刻，垂眸看著地板上自己的倒影。

    “也許他會是，第一個擁抱你的人?！?/br>
    “擁抱……”少年秦知律怔了一瞬，喃喃道：“確實從來沒人抱過我，看來你的確有超自然的認知……”

    安隅看著他，柔聲道：“會有的，他會主動出現(xiàn)在你眼前?！?/br>
    “他認識我？”秦知律低聲問。

    “早晚會認識?！卑灿绻戳斯创?，“對他溫柔一點，別欺負他哭?！?/br>
    少年秦知律聞言猶豫了下，“他很愛哭？意志不堅強的人也能成為人類轉機嗎？”

    “嗯……”安隅想了想，“能的。不要輕視一只脆弱的兔子?！?/br>
    “這是什么奇怪的比方?！鄙倌昵刂砂櫰鹈?，片刻后又問，“好吧，那除了等待，我還能為人類做什么？”

    安隅凝視著他許久，輕聲說，“順從你自己的情感和內(nèi)心?！?/br>
    少年秦知律卻有些低落，空茫地看向空中，“可我很難順從情感……我從未順從過?！?/br>
    安隅心念一動，“那，這一生至少有一次，順從自己的情感吧?！?/br>
    “哪一次？”

    “你自己決定，我要走了?！卑灿缯f著轉過身，他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住腳。

    祂的認知還在他的意識中逐漸蘇醒，他正源源不斷地揭開時間的真相。

    一句話呼之欲出，安隅深吸一口氣，改口道：“不，就以風雪?！?/br>
    “什么？”試驗臺上的少年立刻追問。

    安隅說道：“就以風雪作為信號。漫天大雪時，順從一次自己的內(nèi)心吧?！?/br>
    “可外面每天都在下雪……”

    “沒關系。”安隅輕笑，按下門把手，“到時你會認出來的?！?/br>
    *

    2138年冬至的時間進度太靠前，他又往后看。

    再睜開眼時，安隅被頭頂?shù)年柟夂莺莸鼗瘟讼卵邸?/br>
    狹窄逼仄的天井，腐爛的臭味彌漫，就連頭頂明烈的陽光都透露著半死不活的氣息。

    陌生又熟悉的，貧民窟。

    胳膊猛地被撞一下，他一下子回過神，這才發(fā)現(xiàn)旁邊和他一起坐在欄桿后面的凌秋。

    “發(fā)什么呆？你不是剛睡醒，又犯困??？”凌秋抓著一根面包，牙齒用力撕下一塊，賣力地咀嚼，“前天我看你那架勢，還以為你這次不得睡個十天半月的，沒想到兩天就醒了，哦，看你現(xiàn)在這樣，不會只是中途醒一小會吧？餓不餓？吃不吃？”

    安隅還在發(fā)懵，看著遞到自己嘴邊被啃得亂七八糟的面包，稀里糊涂地跟著啃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