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伊文海勒呢喃著，反問道：“她追擊的，是當時對你下手的人？”

    “嗯。”雷廷的回應低到像一聲嘆息，“這里……可能是躍遷發(fā)生的太密集了。”

    因此才會引發(fā)細微的時空波動，讓他們暫時于此駐足。

    在他的阻攔下，伊文海勒沒有隔空給前方逃竄的飛船一巴掌把它直接干碎，他只是凝視了它片刻，道：“違反規(guī)制的改裝，看來就是它……”

    刺眼光芒一閃，那飛船消失在原地。

    斥力重新降臨。

    “……引發(fā)了時空混亂?！币廖暮＠照f完了后半句，“而我們的出現(xiàn)引發(fā)的波動，也讓它更容易擺脫‘校長’的追捕了?！?/br>
    雷廷輕笑了一聲。即使這是關于少年時他自己的事。

    伊文海勒也笑。他聽出前者笑聲中沒太多真實笑意，但也算是有點長進。

    此后，跳躍一次次發(fā)生，每次跳躍的時間也變得更長，影響卻在一點點減弱。

    “我們遠離了波動最大的時間點……”伊文海勒說，“……等等，這是什么地方？”

    他茫然轉頭，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顆星球的城市上空，帶他們到來的力量讓一處工廠發(fā)生了爆炸，不遠處的醫(yī)院里燈火通明。

    這顯然是一片邊緣化的星區(qū)，這一切對他而言十分陌生，但仔細看看遠方地標，他又感到了一絲微妙的熟悉。

    屬于‘s級’的思維能力在腦中轉動。

    很快，伊文海勒想起了什么：“……我當年的旅行計劃里有這個，我……”他喃喃道：“這里是……”

    “……新太陽系第三行星?！崩淄⒑鋈坏馈?/br>
    他從伊文海勒身邊站起，兩個虛幻的靈魂在空中俯視下方。

    “這大概是……公元3979年?！彼f，“但我不知道，這一年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件?！?/br>
    公元3979年……

    伊文海勒在腦海中飛速過了一圈可能存在的事件，最終斬釘截鐵道：“有?！?/br>
    “什么？”

    “你出生了?！币廖暮＠照f，“或許……就在下面那個醫(yī)院?！?/br>
    雷廷愣了一下。他好像有點不能理解這個邏輯，但很快他就道：“你是說，每個人的出世，對他自己而言都是一件大事……而時空穿越的必經(jīng)之路就是回到自己的來處？”

    “………………”

    伊文海勒模擬深呼吸。片刻之后，他咬牙道：“我是說，你很重要，無論是對人聯(lián)，對這個世界，還是……”……還是對我。他不合時宜的想到。

    “而我的力量本就存在，它的誕生自然會引發(fā)某個層面的回響?！崩淄⑽⑽Ⅻc頭。

    伊文海勒暫時放棄了試圖讓這家伙撿回感性、感慨與浪漫之心的念頭。他覺得自己再就這個話題多說幾句話肯定會被噎死。

    “要去看看嗎？”他問道。

    雷廷一直注視著那間醫(yī)院，目光在每個兩著燈光的窗口逡巡，聞言反問：“看什么？”

    “你的父母?！币廖暮＠照f，“你其實很想去看看他們吧？”

    “……不?！崩淄u頭。

    他拒絕了這個提議，并將‘目光’從那些燈光里收回。

    “為什么？”伊文海勒問道，“實在不行，你現(xiàn)在也能進行更細致的精神掃描吧？你可以讓你的力量進入那些窗口……你可以看看他們?！?/br>
    “不?！崩淄⒌幕卮饒杂怖淇帷?/br>
    “為什么？”

    “不為什么?！彼f，“這里沒有值得關注的信息，我們應該去更遠的地方，等待下一次穿梭?！?/br>
    他垂眼回身，姿態(tài)挺拔到好像整個人都已經(jīng)完全恢復，但伊文海勒的精神感知依然不能從他身上得到任何反饋。

    這讓后者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躁火。

    工廠火焰騰躍，他知道雷廷的力量已經(jīng)輕微的滲透進了災難現(xiàn)場，有些人因此而活了下來，這或許是命運的一部分。遠空中星光閃爍，群星見證這一切的進行，大地之上有人死去、有人誕生，因無妄之災而死，因愛而生。

    “停下！”伊文海勒怒吼。

    他一個閃身攔在了雷廷面前，一把扣住他頸前的護甲，強硬的把他拉近自己，忍耐著腦中痛楚，和那雙金光四射的眼睛對視。

    身周縈繞銀白星光的金發(fā)男人，和籠罩著金色火焰的黑發(fā)男人，他們在夜風與星空下貼近。

    然后，雷廷先轉過了臉。

    又一次的。而且沒有語言解釋。

    然后，一副熟悉的眼罩在他臉上浮現(xiàn)，它象征性的阻隔了雷廷的視線，卻也讓伊文海勒不會再被那雙眼睛傷害。

    ——他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如果有身體，他或許還能短暫的強行壓制能量反應，讓眼睛重回正常狀態(tài)，但現(xiàn)在，他們都是精神體，表象絕對誠實的精神體。

    所以他只能這樣：沉默，轉頭，裝作這一切并未發(fā)生而他只是正常的戴了副眼鏡，就像那玩意兒不是用來防備束縛他自己的，而是拿來上網(wǎng)打游戲的。

    “……”伊文海勒發(fā)自內心感到，自己如果有身體，現(xiàn)在血壓可能已經(jīng)破表了。

    他強按著心中暴躁，手指和雷廷頸部護甲接觸的地方被兩者能量激出刺眼亮光。

    “你在害怕?！币廖暮＠諣钏评潇o，冷酷的點出了雷廷的問題所在：“別想逃避，小兔崽子，我就算是沒你強，人生經(jīng)驗也能吊著你打！

    “你就是在害怕——你怕你傷害他們，也怕你的父母知道你現(xiàn)在是個怎樣的人。你認為你如今的模樣并不符合他們的期待！

    “即使你只在人生的前五年見過他們，你也愚蠢的預設了這種可能性，你對你以往行為的自責影響到了你現(xiàn)在的所有選擇，你他媽就是在逃避，即使那些……”

    “……停下?！崩淄⒄f。

    伊文海勒忽然停下了他的話語。

    因為他發(fā)現(xiàn)，雷廷對他自己的精神封閉正在松動。他感知到了一絲顫抖，輕微的好像冷風吹過柳葉。

    但他知道，那后頭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天崩地裂，日墜星沉……在那些年里，因雷廷的決定而死的每個人，無論是戰(zhàn)爭中死去的士兵，還是被他親手連帶星球一起處決的人們，他們遭受的痛苦與絕望，都被‘雙s’記在心底。

    他不可能不記得。就像他也不可能遺忘。世上最敏銳的感知與最好的記憶力，這是他先天擁有的能力，也是他與生俱來的刑罰。

    “……我不是什么圣人，伊文，我給無辜之人造成過太多傷害?！?/br>
    雷廷輕聲道，他的聲音在顫抖。

    “你知道嗎？那些星球……它們不止存在被污染的原住民。你知道嗎？干凈的人不止一個，外來的旅行者、談生意的商人、和星網(wǎng)上的朋友會面的人……他們不該死的。

    “但我沒時間仔細分辨，也不敢去分辨，因為只要我漏過了一個，再過幾百年，就又是一整顆星球的受害者……但這樣的理由具有什么力量嗎？并不！”

    “我殺了他們！”他重復道，情緒罕見的越來越暴躁：“我殺了他們……我手上有無辜之人的血！伊文海勒·康，我殺了他們！我是個該死的罪人！”

    雷廷怒吼著，他身上金光明滅不定，狂暴的情緒浪潮在伊文海勒的感知中時隱時現(xiàn)。他一把拎住伊文海勒，將他扔離自己身前。

    伊文海勒沒有感受到任何攻擊性。他輕盈地在天空中站穩(wěn)，本能的想重新回去，卻又被拒絕而停留在原地。

    很快，雷廷也逐漸控制住自己。

    “……抱歉。我失控了。”他低聲道。

    即使戴著眼罩，他也還是轉過了頭。

    “人聯(lián)給予我權力，我的力量給予我能力，但沒有任何事物規(guī)定了，我可以在任何選擇題中犧牲無辜的人命?！?/br>
    他低聲道。

    “說再多道理又怎樣？我殺了他們……那些人，他們擁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過去與未來。但現(xiàn)在，他們的未來因為我的選擇而不存在了，我又哪來的臉去面對我的過去？我的父母讓我誕生時，難道期待過他們的孩子成為一個自負的殺人犯嗎？！

    “他們恨我理所當然，如今這樣是我應得的！我該受這罪，如果他們要對我上刑，我就該受。如果他們要宣判處決，我也該死！

    “難道我就比他們高貴到哪兒去了嗎？我為我的目標殺了他們，那以命抵命就是應盡之道。只要還能再回到我們來時的時間點，我會在所有工作與資源完成交接后向聯(lián)邦自首，讓聯(lián)邦的法律、受害者遺留的親友，還有那些靈思本身宣判我……而你，你不用再多做什么了……”

    他低聲道：“……以我的名義發(fā)誓，我不會再對任何無辜之人造成威脅，包括你和你的戰(zhàn)友。”

    第258章

    ……那不是你的錯。伊文海勒想。他想這么說，但當他從側面看向那個人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說不出口來。

    面對這樣一個人，他怎能發(fā)表什么論點呢？他又能發(fā)表什么論點呢？

    “我殺了他們。我甚至還殺了你，伊文?！崩淄⒌吐暤?，“不得不承認，這一切惡行中，的確有一部分動機，是因為我意識到……直接破而后立并束縛你的行為能力，雖然對你、對被犧牲的人們而言是個爛選項，卻是我眼前最便捷的選擇。

    “那時候，我沒那個時間精力和任何人進行一場場關于任何問題的拉鋸戰(zhàn)，我需要空出更多時間與資源，以處理其它問題。

    “因此，我殺了你，把你控制在我的世界里。我甚至閱讀了你的記憶，從中找到了你戰(zhàn)友的弱點……”

    “這樣的行為，毫無正當性?！?/br>
    “我傷害了你，侵犯了你的生命安全與記憶隱私，如果這行為僅建立在當時我們雙方的立場上，它或許還算得上友善……”

    雷廷說著，忽然冷笑一聲，有些悲戚：“……至少我沒有像聯(lián)邦軍隊最常用的洗腦方式那樣，把你的大腦取出來，放在一臺儀器里制造出一個只屬于你的虛擬世界，然后抹消你、馴化你，讓你成為我的工具。”

    這話語中的內容如此殘忍，殘忍到足以令伊文海勒憤怒。

    但他憤怒的原因，卻不是聯(lián)邦這毫無人性的方法與技術，而是……

    “……但是，伊文，你是我的愛人，我，我……愛你?！?/br>
    雷廷說。他的語氣越來越僵硬，越來越虛幻。好像‘愛’這個本該比陽光更明朗的字眼讓他羞于啟齒，又好像他認為，在這樣的時局下，在那一切發(fā)生之后的現(xiàn)在，他提起這個詞匯，就是對它、也是對伊文海勒的一種羞辱。

    “在同一件事里，我傷害我的戀人，又徇私保護了一個敵人。無論是在公還是在私，這行為不具有任何正當性。

    “我不是什么圣人，伊文……”

    他的聲音飽含痛苦。伊文海勒想。

    隨后，他看到雷廷抬起手，從頭上取下了那頂硌手的金色桂冠幻影，熄滅了腦后上方閃閃發(fā)亮數(shù)十年的光環(huán)。

    “拋開政體給予我的權力，還有我那所謂‘所向無敵’的能力，我……”

    他手捧桂冠幻影，雙手慢慢合攏，看它在他手中被碾作流光破碎。

    “……我或許只是個凡人，一個有點知識與能耐的凡人。

    “因為，我沒什么神性魔性的，我只有一顆凡俗的心?！?/br>
    雷廷說著，他似乎有些焦躁，這讓他在天空中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