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冰冷的小手兒覆在茶盞上，望著水面上打著轉(zhuǎn)兒的綠葉，脆生生地開口?。

    “江南三月的銹釘子，長在南山最邊上，雨后新?芽冒出的第一波，最是鮮嫩?！?/br>
    國輔大人神色微怔，斜睨著眸子多瞧了她幾眼，慢吞吞道。

    “陸衛(wèi)青告訴你的？”

    他?沒猜錯，她一個小乞丐哪里懂得這些東西？不過是上一世?入宮后，無聊之際央著陸衛(wèi)青教的。

    “是，”蘇霓兒直接認(rèn)了，“不過我?來不是要說?陸衛(wèi)青，而是請您做三件事?！?/br>
    國輔大人忽地大笑，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樂得手中的茶盞一顛一顛的。

    “好大的口?氣，一個荒野丫頭也敢這般放肆？你可知?我?是誰？”

    “知?道呀，國輔大人。”

    蘇霓兒搓了搓被暖得微紅的雙手，迎上對方犀利的打量，彎起燦爛的眉眼，笑得天真且浪漫。

    “國輔大人好心思，送我?上了黃泉路，還不忘給我?安些名頭、讓我?‘死后’成為人人喊打的小賊......嘖嘖，您這得多恨我?呀，才能下這般死手？”

    國輔大人拿著茶盞的手一頓，臉上的笑僵在唇邊，擰眉望著蘇霓兒似要看?透她，她卻不甚在意。

    “這些可不是陸衛(wèi)青告訴我?的哦。”

    蘇霓兒飲了口?茶，學(xué)著國輔大人的模樣，漫不經(jīng)心地晃了晃茶盞。

    “讓我?猜猜，國輔大人為何?如此恨我?？我?不過一個有爹娘生沒爹娘養(yǎng)的小乞丐，便是死在亂葬崗，也不會有誰多瞧一眼，怎配得上您花心思算計呢？”

    “您要真不想我?活著，七年前就該把我?掐死在襁褓，又何?苦勞累鄰里大嬸一面打罵我?一面讓我?餓不死呢？”

    蘇霓兒是國輔大人親手扔棄在東巷的。

    當(dāng)年，國輔大人暗地里給了鄰里大嬸許多銀子，交待大嬸——

    ——“好生看?著這丫頭，不能讓她過得好，也不能讓她死太早，吊著一口?氣就行?！?/br>
    誰也不知?上一世?蘇霓兒親耳聽到這些的時候，她有多疼。

    委屈潮水般蔓延，在千瘡百孔的心口?暈染成一朵絕望的花兒，連著藤蔓和枝葉都是血紅色的。

    她幻想過無數(shù)次和他?對質(zhì)的畫面，以為自己會忍不住顫抖著哭訴，甚至?xí)活櫺蜗蟮睾窟罂?，問?為何?要如此絕情？如此殘忍地對待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可她沒有，她平靜得像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仿佛這件事從未發(fā)生在她身上。

    她想，或許重生一次，某些事情她真的釋然了。

    沒有奢望便不會有失望。

    她對他?，除了恨，再激不起半點(diǎn)旁的情緒。

    國輔大人眸光幾番變化，有疑惑、有不解、更?多的則是不屑。他?居高臨下地掃了她一眼，言語振振、語調(diào)傲慢。

    “無憑無據(jù)的閑言碎語，如何?能信？”

    蘇霓兒冷嗤，也不管對方怎么想的，繼續(xù)自己的分析。

    “想來是因為國輔大人過于恨我?，得看?著我?在泥濘里絕望地掙扎，被千人唾、被萬人罵，活成骯臟的泥，才能讓您感到一丁點(diǎn)的快i慰吧？”

    “你！”

    似被戳到痛處，國輔大人捏緊茶盞，那無甚表情的臉終于有了些許的惱意。

    “你個無知?蠢兒，再敢胡言亂語，本國輔可不容你?！?/br>
    “你不會的，”

    蘇霓兒淡定地拿出藏在袖子里的美玉——陸衛(wèi)青的美玉，將這塊玉推至他?跟前。

    “就憑我?知?道這塊玉的來歷，就憑我?知?道你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br>
    *

    未央宮，蘇霓兒從回憶里緩過神。

    當(dāng)年，她成功讓國輔大人許了她三個條件，其?中之一就是放她一條活路。

    時隔多年，她會感激當(dāng)年他?的不殺之恩么？

    不會。

    她對陳國輔，除了恨，沒有一丁點(diǎn)兒旁的感情！

    貴妃娘娘問她：“難道你就沒找過么？不好奇你的父母是誰么？”

    蘇霓兒笑著，眸底暈染著nongnong的水霧，像一朵沙漠里的雪蓮花，堅韌地在驕陽下肆意生長。

    “我?已經(jīng)找到了。殷娘和她的丈夫，不就是我?的父母么？”

    貴妃娘娘點(diǎn)頭，不好再多問。

    提及殷娘，貴妃娘娘暗啞了嗓子。

    “這些年......你娘她可還好？”

    蘇霓兒：“好著呢，身體?倍兒棒，多謝娘娘關(guān)?心。”

    貴妃娘娘擦拭了眼角，哽咽道，“她是個好人，是我?對不住.....”，頓了頓，凝視著蘇霓兒的眼睛，“她命苦，你要好生孝順?biāo)?。還有筠兒，是個懂事的，你倆婚后好好過日?子?！?/br>
    “筠兒”是陸衛(wèi)青的字，除了身邊極親近的人，沒幾個人曉得。

    這也就意味著......貴妃娘娘知?道了陸衛(wèi)青的真實(shí)?身份，對殷娘愧疚自是難免。

    當(dāng)年的事......

    蘇霓兒無法評價。

    畢竟貴妃娘娘親手將陷害太子謀反的證物交給了圣上，才有了東宮事變、東宮近二百人才會被施以極刑。

    可貴妃娘娘的下場......

    蘇霓兒記得清切，前世?陸衛(wèi)青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為了太子平反，將參與陷害東宮的罪人一一懲處，其?中就包括貴妃娘娘。

    貴妃娘娘被五馬分尸、死得凄烈，未央宮也自此淪為荒蕪。

    蘇霓兒入宮的時候，就看?見未央宮的一堆雜草。

    再看?眼前活生生的貴妃娘娘，蘇霓兒感嘆造化弄人，一切孽果皆有因。

    可讓她不聞不問，她也做不到。

    蘇霓兒：“貴妃娘娘，當(dāng)年的事我?略知?一二。解鈴還須系鈴人。您若是真有心，不妨想想哥哥最想要什么。”

    蘇霓兒拉過貴妃娘娘的手，在對方的手心緩緩寫下兩個字。

    貴妃娘娘狠狠一怔，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蘇霓兒。

    蘇霓兒放下茶盞：“娘娘，哥哥還在宮外等我?。叨擾了，改日?入宮陪您?！?/br>
    言罷，蘇霓兒和貴妃娘娘客套一番，出宮了。

    *

    未央宮的宮外，陸衛(wèi)青負(fù)手站在蜿蜒的長廊下。

    他?身量高大，隱在盛夏的金輝里，整個人清冷又奪目。

    他?的指尖勾著一顆血紅色瑪瑙耳墜，隨意又慵懶地微晃著，在耀眼的日?輝里，刺目得緊。

    瞧見蘇霓兒過來，他?溫潤一笑，將耳墜漫不經(jīng)心地收在掌心，靜靜地立在原處，等著蘇霓兒靠近。

    也不知?是不是蘇霓兒的錯覺，今日?的陸衛(wèi)青少了往里日?的凌厲，多了幾分捉摸不透的溫雅。

    蘇霓兒：“你不是說?在宮外等我?么？你的事辦完了？”

    陸衛(wèi)青幽邃眸光掃過她白嫩小巧的耳垂，略過微微張開的飽滿紅潤的唇兒、被他?昨夜嘗過的唇兒。

    他?斂了滿身的駭人氣勢，放慢行走的步伐，與嬌小的她并肩同?行。

    他?微側(cè)著身子，剛好擋住蘇霓兒頭頂?shù)牧胰?。

    盛夏的紫藤花開在木質(zhì)的廊下，暑風(fēng)輕撫，拂過兩人難得的寧靜和祥和。

    送蘇霓兒出宮的小太監(jiān)早已離去，路上遇著的宮人低著頭避開。

    長長的青石板路，在錯落有致的腳步聲中，似乎一眼就能望到盡頭。

    他?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問她。

    “可有為難你？”

    他?問的是貴妃娘娘。

    蘇霓兒搖頭，說?貴妃娘娘喚她就是單純地聊了些家長里短。貴妃娘娘性子溫潤，還說?會祝福他?倆。

    想起貴妃娘娘的慘死結(jié)局，蘇霓兒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竟當(dāng)著陸衛(wèi)青的面說?了心底話。

    “天下女子都身不由己么？若不是那人要生生拆了鴛鴦，將她強(qiáng)搶了去，她也不至于心生恨意，做出那等......”

    陸衛(wèi)青腳步一頓。

    “那人”指的是誰，兩人心知?肚明。

    坊間傳言，貴妃娘娘本是他?人婦，同?夫君青梅竹馬、琴瑟和鳴，奈何?圣上一見傾心，將貴妃娘娘強(qiáng)i擄了去。

    而貴妃娘娘的夫君也被老?皇帝發(fā)配邊疆，至今不知?生死。

    這些事情，不是禁忌，卻觸碰到陸衛(wèi)青心底最痛的那根玄。

    八年前，就是貴妃娘娘親手將太子謀反的罪證交給圣上的。

    陸衛(wèi)青白皙的面色沉了又沉，卻是一句斥責(zé)的話也沒說?出口?。

    他?凝視著蘇霓兒，溫和的眸光不曾變過。

    許久，他?緩緩伸出手，在她的頭頂揉了揉，一如前世?疼她至極的少年郎。

    “以后莫要提她，我?不喜。”

    淡淡的語氣聽不出半分不悅，似是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卻異常堅韌，帶著不容拒絕的力度。

    言罷，他?同?她再次并肩前行，身子不自覺地朝她貼近幾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