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以往的慣例，小考會分為甲乙丙三個等次，甲等為優(yōu)，屬上乘答卷，每次只選前三人，乙等為中，無功無過，整個丙班約莫有一半的人會評為乙等，丙等為合格，便是需要更加勤勉了。

    若三個等次都沒?有，不好意思，便是不合格。

    丙班的學(xué)生要是放到外面，也稱得上一句聰敏好學(xué)，可來到鹿臨書院，在一眾天才的襯托下，他們就只能算資質(zhì)一般了，這不合格者，每考都會有二三人。

    不過自陸尚來了后，原有的不合格人數(shù)上總要加一。

    班上的學(xué)生先后被念到名字，不一會便只剩下四五人未被念到，陸尚越聽越是心涼，恍惚間仿佛瞧見了自己被掃地出學(xué)院的畫面，可他明明認(rèn)真復(fù)習(xí)好幾天了?。?/br>
    正當(dāng)他想?怎么跟姜婉寧和陸奶奶辯解的時?候，只聽白夫子念：“陸尚，丙等，合格——陸尚是吧，我記得你已有四次不合格了吧，這回竟是合格了？”仔細(xì)聽著，他言語間滿是遺憾。

    陸尚卻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一瞬的怔愣后，險些從?座位上跳起來，他慌忙收斂了表情，努力保持著一副謙遜羞愧的樣子，快步走?到白夫子身前。

    “回夫子，學(xué)生愚鈍，入學(xué)以來幾次小考不過，好在學(xué)生奮力追趕，終于稍有進(jìn)步，這才能繼續(xù)在夫子門下學(xué)習(xí)，謝過夫子?！?/br>
    白夫子沒?應(yīng)，只是將陸尚的考卷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旋即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次小考多了些算學(xué)題，幾道算學(xué)你答得倒是不錯，其?余……仍是一塌糊涂喲！”

    陸尚稍窘，匆匆道了謝，領(lǐng)著考卷回去?座位上。

    在他之后，剩下幾人就都是不合格了，最差的那個也只是三次不合格，倒沒?有如陸尚這般，將將踩在被勸退邊緣的。

    隨后白夫子點評了一番小考成績，等講經(jīng)義的景夫子過來，他便從?學(xué)堂里離開。

    景夫子向四周環(huán)顧一圈后，遂翻開書冊：“今日我給大家講——”

    天色漸暗，書院里仍是書聲郎朗，丁班的孩子們在院里齊背《大學(xué)》，丙班的夫子又在臺上講著《中庸》，陸尚本就是吃飽了飯才來的，又解了被退學(xué)的危機，四面全環(huán)著念誦聲，沒?一會兒就泛起了瞌睡，腦袋一點一點，趕著最后一抹殘陽，一頭栽倒在桌案上。

    是了，鹿臨書院不光有早課有正課，還有晚課！

    從?寅時?至酉時?，會有不同夫子前來授課，可以說除去?吃飯睡覺那兩三個時?辰，院中學(xué)生皆在刻苦讀書，也就只有陸尚這般純?yōu)閼?yīng)付而?來的，才會抓住一切機會逃學(xué)逃課。

    就在陸尚伴著念書聲昏昏欲睡之時?，陸宅中的人也準(zhǔn)備就寢安眠了。

    姜婉寧慣例去?孩子們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問?了他們近日是否有缺，又隨機檢查了一點功課。

    幾年?下來，幾個孩子不說進(jìn)步神速，可也全超出了他們初入學(xué)時?的預(yù)期，就拿龐亮來說，他原是個性淺膽怯的，這幾年?不似小時?候那般怕生了，卻是向著小古板的方向發(fā)展。

    姜婉寧自認(rèn)沒?有給他灌輸太多之乎者也，也不曉得他如何?越發(fā)老成起來，也不跟大寶斗嘴了，下了學(xué)不是在看書，就是背著手跟在小伙伴們后面，小臉崩得緊緊的。

    若說其?他人總是叫姜婉寧cao心功課，那對龐亮，她反cao心起是不是學(xué)太多太累，龐亮畢竟是她收的唯一一個小徒弟，說一句看著長大的也不為過，除去?功課，孩子的成長同樣重要。

    再說其?他人，大寶和林中旺原本只想?學(xué)上一點字一點算數(shù)，要論用功，他們比不上龐亮，要論聰敏，他們又比不上項敏，好在五六年?的學(xué)堂不是白念的，如今隨便他們?nèi)?哪個鋪子，當(dāng)個賬房先生都是足夠的，無非是年?紀(jì)尚小，不是那么叫人信服罷了。

    不過陸尚打早就把?兩人定下了，等他們再跟著姜婉寧學(xué)兩年?，就去?陸氏物流做工，到時?各地物流隊的賬本匯總來，就由他們兩個匯總核算，也能叫陸尚輕省不少。

    項敏的聰慧更是從?小便可見得的，對于念書一途，她雖不排斥，卻也不如龐亮那般執(zhí)著，后來她又在學(xué)堂里認(rèn)識了幾個富庶人家的小姐，也不知怎么哄的，竟叫幾家小姐出資，她出人出力，開了一家裁縫鋪子，只出售半成品的衣裳，在買家看來要比成衣實惠些，真實利潤卻是做了才知道。

    且她那家裁縫鋪子里兼顧了代寫書信，也是字畫相結(jié)合的，雖不如姜婉寧那般栩栩如生，可勝在價格低廉，在姜婉寧搬來府城后，很快頂替了她原本的書信小攤，還借此給裁縫鋪吸引了大批顧客。

    要叫姜婉寧說，項敏跟陸尚比較像，只是她把?念書和生意平衡得更好，兩個都喜歡，沒?什么抵觸。

    從?幾個孩子的院里出來后，天色實在不早，姜婉寧便沒?有繼續(xù)流連，回房安寢。

    轉(zhuǎn)天清早，姜婉寧在小院里做了一套健身cao，方才回屋吃了早飯，又更換衣裳準(zhǔn)備去?私塾。

    出門前她問?了一句，才知今日城東開了花市，陸奶奶很感興趣，一大早就帶了一個長工出門去?了。

    這兩年?姜婉寧和陸奶奶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陸尚不在家的日子，不說姜婉寧本身就忙，便是陸奶奶也發(fā)展出了自己的興趣愛好，以前她就愛在塘鎮(zhèn)的小院里擺弄花花草草，來到府城后更是打開了一片新?天地。

    松溪郡生產(chǎn)牡丹，府城更是滋生出專門的養(yǎng)花匠，每隔五年?的賞花宴上比選出花王，一盞花王能賣出上千兩白銀去?。

    陸奶奶初次聽聞，便是兩眼放光，當(dāng)即說：“那我也種?！”

    現(xiàn)在的陸家已經(jīng)不缺錢，雖比不上家底豐厚的商賈之家，可要拿個小幾千兩出來還是很容易的，只錢這種?東西，誰又會嫌多呢？

    以前在塘鎮(zhèn)，那是一家人共用一個院子，不好施展，如今三進(jìn)的大宅子，除了宅院后面的小花園，陸奶奶還有獨屬她自己的小院，可不就想?種?什么種?什么，哪怕把?小院擺滿了花架，也沒?人多說什么。

    而?姜婉寧和陸尚只會鼓勵贊許，只叫陸奶奶越發(fā)有干勁兒了。

    知道老人家身邊有人看護(hù)，姜婉寧就放了心，又看時?間不早，便趕緊往私塾趕去?。

    私塾坐落于瓊林大街，是學(xué)生家里一起選的，為得便是討瓊林的彩頭，企望家中子弟也能有幸參加瓊林宴，而?這邊私塾商鋪林立，多開一個無名私塾也不會引人注意。

    當(dāng)初私塾的位置選好后，陸尚出錢把?地方買了下來，這樣跟學(xué)生家里分割清楚了，才好多收束脩學(xué)費，省得到時?叫人以私塾為由，徒增爭端。

    至于私塾里面的桌椅書柜，也是統(tǒng)一打的，為了對得起高額束脩，陸尚特意給挑了松木，打好后外面刷上一層紅彩漆，格調(diào)一下子就上來了。

    先不說夫子教的好不好，就說這樣好的環(huán)境，值一月十二兩學(xué)費了不？

    是了，無名私塾收費極高，每人每月十二兩，每月休一天，年?關(guān)前后休一月，這樣一年?下來，便是一百三十二兩，這還只是夫子授課的錢，念書期間一應(yīng)書本筆墨，則需自行采買。

    當(dāng)年?巷子里的學(xué)堂純粹是在做慈善，現(xiàn)在以科考為最終目的的私塾可就不一樣了。

    束脩標(biāo)準(zhǔn)也不一定卡死了十二兩，像是項敏龐亮等，便是不花錢直接來的，另有一些女?學(xué)生，一月只要十兩，剩余人才是十二兩。

    這主要還是因為能找來無名私塾的都是富貴人家，誰家也不缺這幾百兩銀子，至于有人說交多交少不公?平，那你家孩子要科考，姑娘們難不成也要上場考試嗎？

    姜婉寧沒?那么在意旁人看法，實在不樂意的，且慢走?不送了。

    待她抵達(dá)私塾，學(xué)生們已結(jié)束了早課，她的桌案上也奉好了熱茶，旁邊還有凈手的軟帕等。

    今日乃是小考，她再申考場紀(jì)律后，便將試題分發(fā)下去?，除了最后一道題需學(xué)生表述自身看法外，其?余多是對過往功課的考察，只換一種?說法，也算鍛煉學(xué)生們的思維了。

    既已不是啟蒙學(xué)堂，每次小考都是為最后的上場做鋪墊，定是不會過于簡單，而?學(xué)生們水平不一，作答難易也各不相同。

    試卷發(fā)下去?兩刻鐘，有人已經(jīng)寫完一道題了，有人還在構(gòu)思第?一題的作答思路，當(dāng)然也有粗略掃過一遍徹底擺爛的，趴在卷上長吁短嘆，勵志做個自己答不好也不叫同窗答好的攪屎棍。

    姜婉寧搖搖頭，不再緊盯著他們看。

    這場小考結(jié)束，今天的課也就結(jié)束了。

    無論是私塾還是書院，學(xué)生們考過試都是同樣的頹廢沮喪，只有極少數(shù)人胸有成竹，但在聽了旁人討論后，也不禁對自己的作答產(chǎn)生一二疑惑。

    龐亮正收拾紙筆準(zhǔn)備回家，一眨眼身邊就圍了一圈人——

    “龐師兄還記得第?三天的答案嗎？我寫了又拿不準(zhǔn)，請師兄指教?。　?/br>
    “師兄還有第?二題第?二題！可千萬要答對啊，不然我又要不及格了！”

    龐亮在眾人之間雖是年?紀(jì)最小，但私塾里還是更講究先來后到，他是姜婉寧的第?一個弟子，那便是所有后來者的師兄，幾年?下來，便是馮賀也跟著改了稱呼。

    且他能以十歲稚齡成為秀才，必有過人之處，最近的幾次小考他更是次次拔得頭籌，憑著自身本事?贏得了所有人的信任，每回考校后，他必會被同窗圍上一兩個時?辰，問?清所有答案才被放走?。

    姑娘們不好意思跟男子擠在一起，便遠(yuǎn)遠(yuǎn)站在外圍，卻也是小心聽著小考答案。

    私塾只有上午授課，下午可以留下溫書，也可以去?做自己的事?。

    姜婉寧每隔兩天會留下答疑一回，其?余時?間便只叫他們自行討論。

    她將小考試卷收上來，便準(zhǔn)備回家了。

    正這時?，卻聽有人喊：“夫子，外面有人找！”

    姜婉寧抬起頭來，沒?多久就見窗子外出現(xiàn)了生人，是個留了兩簇胡子的中年?男人，隔著窗子沖她拜了拜，又指了指外面，示意借一步說話。

    她微微點頭，叫來項敏幫忙收拾桌案，而?她只拿了試卷離開。

    無名私塾分內(nèi)外兩部分，內(nèi)里是兩間學(xué)堂，一間是平日授課用的，另一間則是給留堂的學(xué)生休息，里面除了桌案另添了幾張上下床，既節(jié)約了占地，又能多躺下好多人。

    外里則是一個很大的堂廳，平日多是各家小廝書童在等著，后來見沒?有用得到他們的地方，他們也不來了，只偶爾有車夫進(jìn)來避雨，也是很快離開。

    至于說非學(xué)生的訪客，這位郭老爺，還是頭一個。

    姜婉寧和郭老爺互通了名姓，繼而?在圓椅上坐下，姜婉寧直接問?道：“請問?郭老爺來此是？”

    說起這，郭老爺可就來精神了。

    他頓時?挺直了腰板，雙手緊張地按在膝蓋上，因為激動，說話都帶了幾分磕巴：“姜夫子，我是從?塘、塘鎮(zhèn)來的！我想?給我家大兒求學(xué)！”

    姜婉寧并不意外他的來意，只不免多問?兩句：“不知郭老爺是從?各得知我這私塾的呢？”

    卻見郭老爺又xiele氣，撓了撓腦袋，半天才說：“不敢欺瞞姜夫子，其?實打好幾年?前，在府城馮家的公?子高中那時?，我便知道姜夫子的名號了，當(dāng)時?還有幸參加了馮家的謝師宴，遠(yuǎn)遠(yuǎn)見過姜夫子一回，那時?人多，夫子許是不記得我?！?/br>
    能參加馮家的謝師宴，能找來無名私塾也就不足為奇了。

    但姜婉寧想?了想?，又問?一句：“敢問?貴公?子年?方幾何?？”

    “我兒今春剛及弱冠，已參加過三次院試，許是學(xué)藝不精，三次皆未能上榜，家中換了無數(shù)西席，也不見改善，我實在沒?了辦法，只能求到姜夫子頭上，請夫子收下犬子！”

    “對了！不知姜夫子知不知道回春醫(yī)館，那家醫(yī)館便是我家名下的，打五六年?前就跟陸老板達(dá)成了合作，從?陸老板那收了好幾年?藥材了，只可惜我家不從?商途，未能與陸老板多些合作，但內(nèi)子家中是世代從?商的，幾代下來也算小有底蘊，若是犬子能入夫子門下，我愿促成岳家與陸老板的生意！”

    郭家世代行醫(yī)，名下醫(yī)館無數(shù)，而?醫(yī)者在大昭并不在商人之列，連著醫(yī)館也不算商稅，更用不著入商籍，自然也是于科考一途無礙的。

    原本郭老爺是看不上無名私塾的，先不論私塾的教書先生是個女?夫子，就說這女?夫子的夫家，也是個干物流生意的商人，女?人，商人，二者地位本就不高，這般出身的夫子又能厲害到哪里去?。

    至于馮家出的案首，誰知道是不是瞎貓碰著死老鼠，趕上了！

    與一眾糾結(jié)的世家不同，郭老爺從?頭到尾都沒?考慮過讓大兒來這里，直到無名私塾中的學(xué)生一一考上秀才，今上又改科舉制度，叫商籍子弟得以上場，反觀被他寄予厚望的大兒，幾次不中。

    這往后參加科舉考試的人越來越多，他兒還能考得上嗎？

    如此這般，郭老爺才急了，跟家中夫人商量許久，終于還是決定賭上一把?，也把?孩子送來無名私塾，先學(xué)上個兩年?三年?，要是中了最好，不中也能重新?換書院。

    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想?法，郭老爺當(dāng)然不能明說，而?他又不好解釋為何?拖了四五年?才想?起把?孩子送來，只能趕緊轉(zhuǎn)移話題，繼續(xù)說道大兒的好來。

    “姜夫人有所不知，我兒雖不善科舉，卻是寫了一手好字，這些年?教他的西席都說，光是憑這一手字，他的試卷也能往上走?一等！”說著，郭老爺拿出隨身攜帶的卷軸來。

    饒是他沒?有說拖延至今的隱情，姜婉寧也猜的大差不差了。

    好在她并沒?有先入為主的習(xí)慣，只要學(xué)生品行不壞，家里又出的起高額束脩，誰來都是一樣，她定了定神，便起身觀摩起郭家大公?子的字來。

    坦白講，無名私塾里的學(xué)生中并沒?有天賦異稟的，院試考了七八次不中的大有人在，便是馮賀在其?中，水平都能算得上是中等，且這些人年?齡擺在這兒，書法如何?基本都是定了的，再叫他們苦心練字也不現(xiàn)實，若是能來個憑書法博得閱卷官青眼的，那也不賴。

    然而?等姜婉寧瞧見卷軸上的字后，第?一眼先是震驚，第?二眼便是懷疑了。

    郭老爺見她久久沒?有說話，心里也打起鼓來：“夫子瞧這字……是不行嗎？”

    姜婉寧從?卷軸中抬起頭來，緩緩問?道：“請問?郭老爺，貴公?子這字是師從?哪位大家呢？”

    “害，犬子沒?有這福分，沒?能拜大家為師，這字是他自己臨摹字帖，一日日練出來的，實不相瞞，我有一遠(yuǎn)房親戚，經(jīng)營了一家書肆，店里常常會收些貧寒學(xué)子的字帖，這便是其?中一人的?！?/br>
    聽到這里，姜婉寧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

    誰知郭老爺又說：“我出了百兩一幅的高價，叫這位書生只將字帖賣給我家，幾年?來也攢下了百十來幅，犬子靠著這些字，加上日夜勤勉，也算小有成就了，只可惜只習(xí)得其?形，未得其?骨?！?/br>
    聽完這些，姜婉寧卻是沉默良久，她去?前面拿了一支筆一張紙來，看了一眼卷軸上的字，提筆落字，不出片刻，便寫出一副別無兩樣的字來，且不多不少，正正好比其?多了些風(fēng)骨。

    郭老爺看愣了。

    姜婉寧又說：“說來也巧，前些年?家中窘迫，我便試圖去?塘鎮(zhèn)尋些補貼家用的活計來，幸得書肆黃老板賞識，不光叫我使用好紙好墨，還愿以一兩一貼的價格買我字帖，這一打眼，也寫了五年?了?！?/br>
    郭老爺下意識地掰手指，從?他拿到第?一幅字帖，到最后一次，也是正好五年?。

    碰巧姜婉寧又道：“怪不得黃老板后來叫我只寫這一種?字，原來是郭公?子有用，我記得還有些許其?他自己的字帖，可是也在郭老爺家了？”說著，她又在空白處寫了另外幾種?字。

    郭老爺定眼一看，可不正是他最初收過的幾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