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出戲早早就撤了臺，觀眾卻遲了許久才退場。

    穆余是腳步虛浮著出來的，全靠腰后一只手撐住她身形。她裙底生風(fēng)，濕透的內(nèi)褲此時被安置在付廷森挺括的制服兜兒里，裙下灌入冷風(fēng)，吹至腿縫間未干的水漬，讓她到抽涼氣，顫顫巍巍兩條腿忍不住的哆嗦。

    反觀一邊的付廷森，眉目清朗依舊，做得滴水不漏，只有臂彎處掛著條有些違和的紫色毛絨披肩。那是穆余披肩，來時是他為她穿戴，襟口的蝴蝶胸針別好，體貼至極，此時又別有所用的用來遮擋他褲子上那片泥濘的污漬。

    穆余側(cè)頭看了他一眼，被他捕捉住目光，有些慌亂地挪開視線。

    她被付廷森攬在身側(cè)，思緒還在恍惚，眼下風(fēng)情的紅未散，別人稍琢磨一番就能知道她剛才做了什么。

    她低頭，又往付廷森身里藏了藏，因為有人叫住付廷森，朝他們走過來了。

    來的是一男一女，或是要去隔壁大世界看歌劇，偶然看見付廷森，過來打個招呼。

    混跡這一帶的都是上海灘的達(dá)官貴人，她看見付廷森點頭回應(yīng)對方，叫了一句林老板。

    對方的目光一直往她身上瞟，寒暄幾句過后，終是忍不住問了，“這位是……”

    付廷森在她腰上的手蹭了蹭，沒正面回答人家的問題，“過幾日林老爺子的壽酒，我?guī)齾⒓?，到時候再同你們介紹?！?/br>
    林老板心中已了然，多看兩眼穆余，攜著夫人并未打攪太久。

    回家路上，付廷森見她一直看著窗外發(fā)呆，問她在想什么。

    穆余說，“我不想出席?！?/br>
    讓人知道她和付廷森見不得人的關(guān)系，對她來講是天大的壞事。她還在期待付廷森有一天膩了味，放她自由，她就可以回歸之前生活。

    付廷森不允，看著前方若有所思地說：“你總要站在我身邊。”

    她用手滑了一下玻璃上的水汽，“情人也能拋頭露面嗎，金絲雀就該好好關(guān)在籠子里。”

    付廷森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吻落在她臉側(cè)，“別瞎說，你不是?！?/br>
    2、

    林老爺子壽辰這日，穆余身穿被包裝的像是博物館中央昂貴的展品，羽帽下黑色面網(wǎng)將她的臉遮了大半，只見一捻紅唇，像夜里最神秘的紅玫瑰，年歲不大，她已有需讓人細(xì)細(xì)琢磨的女人韻味。

    她站在付廷森身邊，吸引了全部人都矚目。

    這幾年上海權(quán)貴之間都流行西式做派，酒會上，要西服配禮服，一男一女，找個正經(jīng)的伴一同出席。

    結(jié)過婚的就帶妻，沒結(jié)婚的也要在相對地門戶里尋個正經(jīng)的大家閨秀，宴席越正經(jīng)，這臺面上就不會容得不入流的人，所以付廷森帶著穆余出現(xiàn)時，大家都以為她是哪家的小姐，可能是在外留學(xué)剛回來才覺得臉生，總之沒人將她往其他地方想。

    只有穆余一人覺得自己身份尷尬。

    她頭一次出席這種場合，不怕丟付廷森的人，只怕自己出丑，于是安安靜靜在付廷森身側(cè)，還算配合。但憑付廷森的身份，一出現(xiàn)，自是有許多人想要上前巴結(jié)的。

    圍在付廷森身邊的人絡(luò)繹不絕，他沒時間顧得穆余，只好湊到她耳邊，讓她自己去轉(zhuǎn)一轉(zhuǎn)。

    穆余自己尋了角落坐了下來，林太太一早就盯上她，得了這個空檔，立馬拉著人往她身邊湊。

    得益于付廷森這個背景，她們同她說話都是客客氣氣的，上來便殷勤地問她姓甚名誰，又是哪家的小姐。

    穆余報了名字，說自己不是什么名門閨秀，只是普通人家，她們不信，還笑著打趣她低調(diào)。

    在問起她和付廷森關(guān)系，穆余勉強笑著回答，“沒什么關(guān)系?！?/br>
    她們只覺她是敷衍不愿說，自覺住了嘴，不再繼續(xù)深問下去，話題繞到別處，都是女人之間無關(guān)緊要的體己話。

    穆余為人聰慧，對她來講難應(yīng)對的只有付廷森，其他事動動腦筋都可以敷衍過去，一番交流下來，她應(yīng)對得還算得體從容。

    宴席正式開始后，林太太攜著人忙去了，穆余得空回頭，對上不遠(yuǎn)處付廷森的目光。

    他一直在觀察她，穆余莫名覺得尷尬，獨自起身去外面透氣。

    她一手提著自己的裙子，往沿著落地窗往冷清的地方走，越走，高跟鞋踩下的聲音越覺得空曠，漸漸，她步子慢下來，回頭看了眼那頭氤氳的燈光，好像連管樂聲也變得空洞而遙遠(yuǎn)。

    這里人很多，漏洞也很多，這是她少有的，無人嚴(yán)密看守的時刻……

    她提著裙擺的手慢慢握緊，不由生出一些危險的心思……

    “穆余？”

    她正提起步子要走，身后溫潤又熟悉聲音叫住她。

    穆余的身子幾乎是瞬間僵硬，比被付廷森當(dāng)場抓住讓她更覺得驚悚。

    徐默懷站在她身后，看著眼前這個消失了幾月，已經(jīng)陌生到險些讓他認(rèn)不出來的人。

    他向來知道她美麗，此時卻讓他萌生出了退卻的心，只覺可望而不可及。

    穆余深呼吸，轉(zhuǎn)身面對他，問，“你怎么在這?！?/br>
    徐默懷依舊是那副世俗之上的文人模樣，一襲長衫襯更得他兩袖清風(fēng)。穆余聞見他身上的墨水味，那是充斥她一整個初戀的味道，這會兒再聞見，難以言喻，酸澀溢滿整個胸腔。

    徐默懷低下頭，不知為何也不敢看她，“付先生叫我來的?！?/br>
    穆余猜到了，轉(zhuǎn)頭看向那邊闌珊的燈光，心里想明白了大概，她深深嘆了口氣，苦澀道，“你怎么能來呢……”

    徐默懷抿了抿唇，似有些難以啟齒，看她的眼神也是一言難盡。

    “我尋你很久，甚至托人打聽到你老家，他們只說你并未回去。怎么可能呢，那日是我送你上的船?！贝蟮质窍肫鸱珠_那個夜里短暫的親密，他頓了一瞬，又說，

    “我以為你出事，直到付先生尋到我，跟我說，他夫人曾與我有過交情，因為過往曾經(jīng)，心中有個結(jié)，需要我來解?！?/br>
    穆余不說話，徐默懷知道她已猜到大概，低下頭，不敢直視，“小余，付先生給我機會，讓我可以去英國進修……”

    “……”是付廷森的做派，她早該想到，付廷森不會耐心與她拉扯周旋，這大抵已經(jīng)是他比較仁慈的手段。

    半晌，她勉強笑了笑，“我是身不由己才留在他身邊，你不知道我經(jīng)歷了什么。我以為你也有不得已，是不是付廷森同樣威脅你了……沒想到是為自己前途，才不得已來與我撇清關(guān)系?！?/br>
    徐默懷羞愧難當(dāng)，“你知道像我們這種人，一生一條路就這么寬，我常與你說安時處順，但要是能搏一搏，誰不想要個出人頭地的機會，一個機會實在太難得。”

    都是被困在井中的人，一根桿子落下來，哪會不想順著爬一爬。和前途比起來，一個女人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聽他說完這番話，穆余沒想到自己還能夠坦然面對，只是無法大度地說出寬容諒解的話。

    她清楚這段對話應(yīng)該在這里就結(jié)束，她和徐默懷也只能到這里。

    穆余沿原路返回，隨腳步走近，交響樂聲音又沉又重，仿佛這才回到了現(xiàn)實。

    3、

    她回到剛才的位置，只見大廳被簇?fù)淼闹行?，付廷森捏著酒杯游刃有余地?yīng)酬，落得空檔的功夫回頭往她的方向看。

    無人看出他的緊繃，也沒人發(fā)現(xiàn)他看見穆余身影時那一瞬間的如釋重負(fù)。一邊的林老爺子要與他碰杯，他心情輕松，仰頭飲了個干凈。

    主要流程一走完，林太太便帶著人圍到穆余身邊繼續(xù)噓寒問暖，穆余藏起情緒，如剛才一樣和她拉扯幾句，林太太便和她以jiejiemeimei相稱，還約她下次一起玩橋牌打麻將，穆余客客氣氣地應(yīng)下。

    虛假的禮貌與友好中，付廷森走過來，邀她一起跳舞。

    眾人見了他自動收聲，默契地將目光全投向毫無反應(yīng)的穆余。

    她兩手迭在膝上，好一會兒沒反應(yīng)，誰都察覺到他二人之間氣氛不對，空氣也開始凝滯尷尬。

    許久，穆余才說，“我今日這鞋小了半寸……”

    付廷森沒覺難堪，反而在她面前蹲下來，捏住她小腿，脫了鞋，果真瞧見那腳跟那片皮膚磨得有些紅。

    “鞋不合腳也不說?！彼嫠嗔巳?，十分關(guān)心的模樣，隨后將她另一只腳上的鞋也脫了，讓她赤腳踩在自己的皮鞋上，拉她起身。

    總之這舞，是必須要跳的。

    穆余墊腳踩在他鞋上，由他托著腰，挨得好近，近到付廷森低頭就能吻上她額頭。

    音樂流轉(zhuǎn)間，他們在舞池中央。

    付廷森看她發(fā)紅的眼尾，“看見他了？”

    穆余側(cè)過臉貼上他胸口：“是?！?/br>
    他裝模作樣地說：“還好你沒跟他走。”

    穆余沒說話，付廷森只覺胸前一片涼意，是她的淚水打濕他的襯衫。付廷森停下牽引的舞步，捏起她的下巴看，她早就委屈地掉眼淚。

    “我想回家了。”

    付廷森帶她離開，坐上車，把人環(huán)在懷里，穆余坐在他腿上，一路抽抽嗒嗒的，不知道有多傷心。

    付廷森隨意給她抹了抹臉，“都說讀書人個個高風(fēng)亮節(jié)，十分難對付，我不懂，隨口提了個條件，沒想到他就愿意放手，倒是省了我的事，他也不值得你為他這樣哭?！?/br>
    聞言，穆余更是哭得停不下來，驚天動地的，說起來還是因為年紀(jì)小，平時裝得再老練，真碰到傷心事依舊像個孩子。

    付廷森吻了一下她臉頰，吃到她咸濕的眼淚，“別哭了，你為他哭，我嫉妒得要發(fā)瘋。”

    他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感情，只記得那日在碼頭接吻的兩個人那樣礙眼，也記得某次她被弄得氣急敗壞時罵他無趣，比不上她心心念念的徐默懷萬分之一。

    “我不是在為他哭，我是在為自己哭?！彼钠降松辉?，注定要和付廷森牽扯不清了。

    付廷森也知自己過分，捧起她的臉，一下一下啄吻她的唇，像狗一般討好。

    穆余由他舔過一陣，偏頭躲開，窩在他頸間怔怔道：“你會不會也像他一樣……”

    “不會。”

    穆余含糊應(yīng)一句，嗅著他身上的紅酒香，將舌尖貼上他的皮膚，輕輕掃過，像是在與他的親昵，又像危險的蛇信子，讓他渾身一震。

    “穆余……”付廷森低吟一聲，單手扣住她后腦，低下頭與她交頸，

    “對我來講，不會再有什么會比你更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