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衍一下子睜開了眼，透過赤紅的雙目，看見?了一張美麗而猙獰的臉。

    看見?元衍睜開了眼睛，湛君有那么一刻的怔忪，但也只有一刻。她大喊：“你去死?！去死?！”

    湛君一介弱質(zhì)，絕不是元衍的對手，只一下，形勢立即顛倒。

    “你、咳、咳咳……你干什么！”

    湛君被壓在?榻上，雙手仍高舉著?抓撓，“我要你死?！”

    元衍遽然安靜了，因為他看到了眼淚。

    湛君湮滅了她所有的氣焰，無聲流下眼淚，“我怎么會變成這樣呢？怎么就這樣了呢？”

    元衍的心撕開了一樣疼。

    腳步聲紛亂，使女推門而入，見?內(nèi)室境況，不由得驚呼出聲。元衍回望一眼，怒斥：“都滾！”使女們潮水一般散去。

    內(nèi)室又安靜下來，湛君斷續(xù)的哭聲清晰可聞。元衍把湛君抱在?懷里，湛君沒有反抗。

    就像在?夢里那樣，元衍把她的臉貼在?他胸膛上，一言不發(fā)。好一會兒后，他忽然道：“對啊，怎么就這樣了呢？”

    一夜相對無眠，各自睜眼到天明。

    曦光透過窗欞，使女在?門外?道：“二郎，夫人有召?！?/br>
    元衍看了眼懷里人，道：“說我有事?！?/br>
    使女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道：“事關(guān)方女郎?！?/br>
    元衍猛地抬頭：“什么？”

    元衍才到廳上，方艾一把抓住他，急聲問道：“你同姨母昨天說了什么？為什么她走了？”

    元衍看到方艾手里拿著?的紙，抓過來快看，還沒看完，臉盡白了。

    方倩信上不過寥寥數(shù)字，只說如今世道堅辛，她是侍奉佛祖的人，即日起便苦行去，一路超度亡靈，以期贖清罪業(yè)，生死?有命，萬勿掛念。

    方倩少年入空門，自己是沒有什么罪的，她所言為誰贖罪，元衍心中自有數(shù)，于是當(dāng)即攥了書信出門，跨馬尋人去了。

    元衍找了一天，一絲方倩的蹤跡也無，好似這個人憑空消失在?天地間了。元衍不由得想：“姨母這是對我失望得很?了?！庇窒耄骸翱删退阍刮遥膊辉摴律沓鲎?，如今是這樣的亂世……”他忽然想到能這亂世是有他一份功勞在?的，要是姨母出了事，他不會后悔？

    胡思亂想的時?候，書齋的使女來報：“嬌客今日未進(jìn)水米，二郎瞧瞧去吧。”元衍難得有了焦頭爛額之感。

    湛君人躺在?榻上，兩手交疊置于小?腹上，安詳?shù)煤盟扑?了。元衍見?了難免有氣，榻上坐了，伸手就推人。

    “起來！”

    湛君裝聽不見?，繼續(xù)當(dāng)她的死?人。

    “起來，裝什么死?。”元衍道。

    湛君仍舊沒有動作，元衍兩手掐著?她的腰，輕易就將她翻了個面，叫她趴伏在?榻上。這姿態(tài)使湛君聯(lián)想到一些旁的情境，胸口就好像有塊巨石壓著?，這使她沒法子再裝死?，于是她爬起來，看著?他冷笑道：“我都要殺你了，你卻還能容忍我活著?，真叫我看你不起，你這樣的人，就算做了皇帝，也是昏君！不過你連這份果決都沒有，想來也成不了什么事！”

    湛君才說完，元衍伸手就捏住了她兩頰，她嘴被迫張開，像一條魚。

    “變昏君也是因為你，怎么，很?得意嗎？”

    湛君費大力氣掰開他的手，諷道：“只有沒用的男人才會把自己的失敗歸結(jié)到女人頭上，我果然是沒有看錯你，你好沒用的一個——??！”

    元衍眼神冰冷，湛君給他按住肩膀壓在?榻上，力氣用盡也不能動彈一下，氣狠了就開始罵，元衍由著?她罵，只面無表情聽著?。

    元衍等她罵累了停了，才道：“罵夠了？”

    湛君根本不怕他，道：“你還沒有羞愧至死?，哪里能夠？”

    元衍仍是不說話。

    湛君忽然就覺得他今天有些怪，“怎么了，你？”

    元衍聽了這句話，松開了對湛君的桎梏，湛君卻沒動，一雙大而明澈的眼睛仍看著?元衍。元衍驟然有了一種?狼狽之感，不禁抬手蓋住了她一雙眼。

    “近來事情很?多，往后只有更多，我會很?忙，而且會離你很?遠(yuǎn)，我找人來照顧你，你安分?些，我不在?，你鬧給誰看呢？那個衛(wèi)雪嵐，她近幾日就會到，她有孕，你還是少折騰的好，別叫人知道孩子父親是誰?！?/br>
    說完，元衍站起來，居高臨下給她理了理頭發(fā)，又摸了摸她的臉，道：“你瘦好多，要好好養(yǎng)?！敝贿@一句話，湛君眼睛鼻子俱酸了，整個人陷入一種?深沉的悲哀里。

    元衍走了好久，湛君忽然想起來似的，大叫：“元衍！”哪里還有人呢？

    使女奔到榻前?：“二郎換藥去了，嬌客有何吩咐？”

    湛君捂著?臉坐在?榻上大哭。

    三天之后，湛君見?到了衛(wèi)雪嵐。使女才稟報有客至，湛君還在?想客是誰，一抬頭，就看見?了從門外?進(jìn)來的衛(wèi)雪嵐。時?隔數(shù)月不見?，中間隔了生死?存歿，再見?面俱是什么話都說不出，只相坐淚流。

    少時?，衛(wèi)雪嵐先開口：“阿澈，怎么瘦成這樣？”

    湛君再忍不住，抱住衛(wèi)雪嵐大哭。

    使女一旁勸慰，湛君道：“你們都出去?！笔古畟儜?yīng)是，隨即魚貫而出。

    待人走完了，湛君執(zhí)起衛(wèi)雪嵐的手，問道：“雪嵐姊，你好不好？”問完才想到自己多此一問，心下更覺悲涼。

    衛(wèi)雪嵐一副悲愴神情，凄惶道：“如何能好呢？阿澈，若不是肚子里這一點你阿兄的骨血，我早去了?！闭烤@時?才想到孩子。衛(wèi)雪嵐穿的寬松，行走站立倒看不出，坐著?便顯了身形，已有瓠瓜大小?。湛君忙問：“孩子怎么樣？”

    衛(wèi)雪嵐苦笑道：“他還好，我怎么敢叫他有事？”湛君又哭起來。

    衛(wèi)雪嵐勸道：“阿澈，我已想了明白，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重要，我一生只追隨你阿兄，他是那么好的一個人……聽到他的死?訊，我恨不得立時?死?了隨他去，不瞞你說，當(dāng)時?我撕了裙子掛在?梁上，只消脖子往前?一伸，你今日便見?不到我了。那時?我還不知道有這個孩子，能叫我活下去的，只有你??！”她抓起湛君的手，“阿澈，你阿兄最?在?乎的便是你，他已不在?了，我若再一死?了之，不知道你的安危，我便是到了九泉，又哪里有顏面見?他呢？你好了，他就好了，阿澈，好好活著??！?/br>
    湛君又是一陣哭，哭完了對衛(wèi)雪嵐道：“我如何還能好呢？”

    衛(wèi)雪嵐道：“如今天下大亂，群雄并起，哪兒也沒有太平了，安州兵強馬壯，逐鹿中原，元氏有一爭之力，問鼎天下也不是不能想，楊氏倒行逆施，孟氏并無暴虐，沒有失去民心，將來無論這天下歸屬于誰，想要民心依附，必然要優(yōu)待孟氏，阿澈你是公主之尊，元氏的二郎又對你情根深種?，將來你便是尊崇榮耀的皇后?！?/br>
    湛君哭道：“我若將我所知盡告知阿姊，阿姊必然再講不出什么尊崇榮耀的話。”于是將那日夜里從楊寶珠口中得知的事沒有絲毫遺漏地跟衛(wèi)雪嵐講了，最?后道：“父兄雖非直接死?于他手下，可他狼子野心，是最?大的幫兇！”

    衛(wèi)雪嵐聰慧之人，聽了湛君的話，哪里還有不明白的，一時?間全身血液逆流，喃喃道：“竟是這般，竟是這般……”俄而慘然看向湛君，“既如此，既是家仇又是國?恨，他雖未得知在?先，但血海深仇，你豈可委身于他？”

    湛君道：“我哪里能呢？只恨我沒用，不能殺他為兄長報仇?！?/br>
    衛(wèi)雪嵐慘然道：“你對他有情，哪里能有殺意？”

    湛君駁道：“我真想殺了他的，可是力氣太弱，叫他反制?！?/br>
    衛(wèi)雪嵐驚問：“你殺他，他有沒有將你怎么樣？你有沒有受苦？”

    湛君搖搖頭。

    衛(wèi)雪嵐一時?情急，冷靜下來也便明白，若元衍真計較，湛君此刻又怎會完好無損在?她面前?，又感嘆能做到此番田地，必然是一片拳拳真意，可惜天意弄人。衛(wèi)雪嵐道：“他年紀(jì)輕輕就有此番心計，想來天下必是他囊中之物，你不殺他，叫他早日平定天下，是黎民蒼生之福，倒不是非殺他不可，你若真殺了他，此刻必然已是具尸體了，你阿兄絕不忍如此?！?/br>
    湛君道：“我殺不了他，也絕不肯與?他一起，阿嫂，你同我一道回青云山吧，我們找先生去。”

    第59章

    衛(wèi)雪嵐在元府住了下來。

    湛君想要衛(wèi)雪嵐同睡, 使女?卻不許，幾個人上前請衛(wèi)雪嵐出書齋。湛君斥問，為首的使女道：“嬌客見諒, 此是二郎的吩咐，婢子們不敢違逆?！痹?說?完, 兩個使女?便架住衛(wèi)雪嵐往外走。湛君出聲喝止，使女?們不為所動。湛君見狀要追出去, 兩個使女?卻擋在她的身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讓開！雪嵐姊！雪嵐姊！”

    衛(wèi)雪嵐的回應(yīng)散在夜風(fēng)里，稀稀落落的幾聲，聽不清楚。

    湛君愣愣站在門前?。

    那為首的使女?笑道?：“二郎早有交代，衛(wèi)娘子是貴客, 婢子們是不敢怠慢的, 嬌客大可放心。二郎是怕嬌客與衛(wèi)娘子夜夜抵足而眠，說?起傷心事, 衛(wèi)娘子有孕在身, 對她不好。白日?里嬌客盡可與衛(wèi)娘子同吃同坐, 婢子們在旁侍候, 必然不叫衛(wèi)娘子出差錯。”

    湛君忽地轉(zhuǎn)頭, 目光銳利。那使女?愣了一下, 低下了頭。

    湛君冷笑道?：“那你主子想的還真是周到。”

    那使女?低聲道?：“二郎一向如此?！?/br>
    湛君看了她一會兒，問：“你叫什么？”

    她聲音愈發(fā)低了, “婢子名喚漁歌?！?/br>
    “漁歌, 好美的名字?！?/br>
    “區(qū)區(qū)賤名, 但恐污尊耳?！?/br>
    “是好名字，也是好人?！彼f?完, 不再站門口，朝內(nèi)室走去。

    漁歌留在原地, 為她最后一句話?惴惴不安。

    第二日?一早，衛(wèi)雪嵐由兩個使女?跟著到了書齋，湛君見她安然無恙，終于信了漁歌的話?，放下了懸掛的心。衛(wèi)雪嵐白日?至白日?就在書齋陪伴湛君，兩人在一塊讀書下棋，依靠彼此支撐。方艾聽說?兒子弄來一個有身孕的女?人，暗地里叫人打聽內(nèi)情，都?叫漁歌擋了回去。湛君見不到生人，日?子過的還算安寧，只是元衍果?然如他所說?，忙碌的厲害，湛君許久見不到他，漸漸有些心焦。

    這日?下棋的時?候，湛君好幾次捏著棋子發(fā)呆，衛(wèi)雪嵐察覺到，問怎么了。第一聲湛君還沒有反應(yīng)，衛(wèi)雪嵐喚第二聲她才回了神，然后就往漁歌在的地方望，果?然看見了漁歌側(cè)開的臉。

    衛(wèi)雪嵐問：“阿澈，方才是怎么了？”

    湛君搖頭：“沒怎么，只是在想人罷了?！?/br>
    衛(wèi)雪嵐就問：“誰啊？”

    “我嗎？”不遠(yuǎn)處忽然有聲音道?。

    使女?們紛紛行禮，衛(wèi)雪嵐也要站起來，奈何身子笨重，搖搖晃晃的，湛君連忙扶她。衛(wèi)雪嵐站好的時?候，元衍恰好走到近前?。今日?他穿了胡服，戴的是皮弁，還配了劍，英武非凡，與湛君素日?見他時?很不一樣，幾乎要認(rèn)不出來了。

    衛(wèi)雪嵐要行禮，元衍抬手制止，“無須多禮?！闭烤址鲋l(wèi)雪嵐坐下，隨后自己也坐下，并不理?會元衍。元衍亦不做聲，只低頭看棋局。時?間久了，湛君倒先不自在，問他：“你心情不好？”

    元衍眉毛動了動，看表情是有些意外?，道?：“這倒叫人受寵若驚了?！闭f?罷落下一子，結(jié)束了棋局，嘆息一聲：“倒也不是心情好不好，只是有些悵然罷了。”

    湛君便不耐煩，“你不愿講便罷，我們也未必樂意聽，做甚么賣關(guān)子？”

    元衍無奈朝衛(wèi)雪嵐笑笑，才道?：“哪里有賣什么關(guān)子？只是與你關(guān)系不大，不過你要聽，告訴你就是了，今日?得到消息，楊圻昨夜死了，一時?有些感?慨?！?/br>
    湛君不知道?楊圻是誰，面有疑色，衛(wèi)雪嵐便告訴她：

    “楊圻官居太尉，掌天下兵馬，深受陛、大行皇帝寵信，七夕夜便是他舉兵攻入禁中，與阿澈你有殺父殺兄之仇?！?/br>
    元衍這時?候道?：“七夕之事非他所為，是他那一雙兒女?瞞著他做下的，他誠然是一無所知，不然也不至于吐血中風(fēng)。他是個忠臣，但是權(quán)勢到了那種地步，哪個皇帝敢信他是忠臣呢？”

    湛君冷笑道?：“那你該高興才是，這樣的英雄人物，他要是在，豈非是你的勁敵？屆時?鹿死誰手，還尚未可知啊，你說?是不是？”

    元衍再嘆一口氣，十?分誠懇地道?：“當(dāng)世之人，論起排兵布陣，太尉確是天下第一，無有出其右者，忍惜英雄逝于病榻而非疆場，叫人扼腕，我亦再無機會親手挫敗他，實是人生一大憾事，便是將來橫掃千軍所向披靡，思?及此，也當(dāng)覺少味?！?/br>
    衛(wèi)雪嵐聽罷，由衷贊道?：“二郎是真英雄?！?/br>
    元衍微微一笑，看向衛(wèi)雪嵐，目光移向她隆起的獨子，衛(wèi)雪嵐臉色大變，湛君立時?擋住了她：“你想干什么？”

    元衍道?：“真想做些什么，也不必等到今天了?！闭f?罷拽著湛君的手臂拉她到自己懷里抱住，不過有使女?在，也只稍稍抱了一下，隨即便站起來，對衛(wèi)雪嵐道?：“你就在這里安心住著，外?事一律不必憂慮，養(yǎng)好身子把孩子生下來，你后半生的榮華都?系在你肚子里這塊rou上?！庇种刚烤?，“還有她。”

    湛君聞言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