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希容晃著手里箋紙，冷聲冷氣道：“你近來氣性好似愈發(fā)大了，怨氣滿身的，真不高興了就去找兩個人甩幾個巴掌出氣，何故踐踏旁人心?意？難道待你好，就活該受你作踐？”

    湛君聽了這話冷笑道：“旁人既沒惹我，我抽她們巴掌作何？”

    “你！”元希容氣結(jié)，亦是冷笑，“好哇！待二兄回來，你倒甩他幾個巴掌給我瞧瞧，別說到做不到，叫人小看！”

    “好??！你倒是快叫他回來！”

    “好了，這是做什么！”眼看不成樣子，張嫽急忙出聲喝止，皺著眉對元希容道：“希容，講的什么話！”又看湛君，眉雖仍蹙著，卻?并無責(zé)備之意，“她到底年紀(jì)小，氣盛了些，你寬恕她這一回，莫要?同她計較?！?/br>
    元希容不覺自己?有錯，只當(dāng)張嫽偏袒，深覺受辱，不肯再?留一刻，冷笑一聲，拂袖闊步而去。

    恰好使?女來送湯食，剛轉(zhuǎn)進門，一時躲避不及，托盤撞到元希容，碗盞摔到地上，湯汁淋漓，大半都在元希容身上。

    元希容漲紅著臉站在原地，氣到渾身發(fā)抖。

    使?女跪倒在地，哀聲不住求饒。

    “快別站著了，先進來把這衣裳換了?！睆垕焕≡Ｈ莞觳?，扯著她往回走。

    她兩個漸漸近了，濃湯的油膩味也愈發(fā)重了，仿佛把人裹進了油珠里，濕濕膩膩的擺脫不掉，要?將人溺死。

    湛君幾乎喘不過氣，喉嚨處忽然一陣翻涌，她想忍，把這股來的莫名的泛溢的酸壓下，可是忍不住，難受的要?死，于是一時什么也顧不得，緊閉嘴踉踉蹌蹌趕到水盂邊，捂著心?口?“哇”的一聲，她胃里根本沒有東西，可還是吐的上氣不接下氣，眼淚口?涎一道流下來。

    元希容回到住處時，身上仍還穿著那件臟衣服。

    使?女跟在她身后，大氣也不敢喘。

    方艾正在庭中杜鵑花下烹茶，遠(yuǎn)遠(yuǎn)看見元希容側(cè)影，皺了皺眉頭。

    “你怎么回事？你……”方艾本是想問責(zé)元希容見母不拜一事，話才講了一句，便被元希容身上的怪味道熏到頭暈?zāi)垦＃鲎☆^，朝元希容揮了揮手，“……你先離我遠(yuǎn)些?！?/br>
    元希容本就青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更加難看。

    過了會?兒，方艾稍適應(yīng)了些，吐出一口?濁氣，皺著眉不掩嫌棄，問道：“身上這是什么味兒？”

    “不知道。”聲音干硬。

    “不知道？你到哪兒去了？”

    “去了二兄那里?！?/br>
    方艾當(dāng)即大怒，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瓷盞嘩啦啦地響，“到那里干什么！好啊，如今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

    元希容忍著眼淚，“母親放心?，那地方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去了！”

    她這副模樣，方艾倒愣住了，不敢置信道：“怎么？她還敢給你氣受！反了天了！”

    “母親，她也太囂張！全是二兄的錯，叫我受這種?委屈！”元希容哭道：“她的使?女潑了湯到我身上，害我狼狽不堪，她難道不該代使?女同我道歉？這樣好歹還算把我放在眼里，可是母親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她竟然當(dāng)著我的面就吐了出來！那湯是不好聞，可哪里就到這地步了！我看她就是故意給我難堪！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簡直奇恥大辱！我氣不過要?扯她理論?，阿嫂就在一旁，她不站在我這邊為我討公道就罷了，竟然攔我，最后還推我！我哪里對她不起！叫她這樣對我！要?不是母親你明目張膽偏袒二兄，她們又怎么敢！”

    “你……方才講什么？”

    “我說母親你偏心?！”

    “哎呀！誰問你這個！”方艾急了，“我問的前面，你說她怎么？”

    “她給我難堪……”

    方艾幾乎要?不耐煩，“我是問你她是怎么給的你難堪？”

    “……就當(dāng)著我的面吐啊。”

    元希容看著她的母親，那上咧的嘴角，炬火一樣明亮的目光，全是不加遮擋的喜意，哪里是要?給她討公道的樣子？

    元希容幾乎是憤怒了，跌足道：“母親你這是什么意思！”

    “這幸好有你阿嫂攔你，”方艾狠戳了一下元希容額角，罵道：“否則看我怎么收拾你！”罵完又喜笑顏開起來。

    這到底在高興些什么？哪里有值得人高興的地方？

    元希容搞不明白，一時如墜云霧中。

    湛君好容易吐完了歇下來，張嫽撫她的背，問她要?不要?喝水，她艱難地點?了下頭。

    張嫽從漁歌手里接過溫水，一口?一口?喂給湛君，一連用掉三碗水，湛君嘴里的壞味道才沒有了，她想喝水，只是筋疲力竭到連吞咽的力氣都沒有了，張嫽只好扶著她回榻上坐。

    兩個使?女仍在擦地，張嫽叮囑道：“多過兩遍清水，要?擦干凈。”又吩咐另兩個使?女道：“去多剪些花來。”

    湛君仰面躺在榻上，張著口?呼吸，一副半死不活模樣，張嫽安慰她兩句，要?她先歇著，隨即眼神示意漁歌，漁歌點?點?頭，兩人便出去。

    才出了門，漁歌便迫不及待，“少夫人，這可是……”

    張嫽輕噓了一聲，漁歌立刻閉上了嘴，但是止不住笑。

    張嫽也笑，隔著窗欞往屋里看了一眼，輕聲道：“我不大能認(rèn)定，可瞧著像，我且問你，上一回月事是什么時候？你總該知道。”

    漁歌想了下，道：“要?兩個月了。”

    張嫽嗔她一眼，“你怎地這也不在意？”

    漁歌笑道：“您不知道，這位沒準(zhǔn)時候，先前侍奉時婢子便疑心?過，都不是，所以這回便沒往這上頭想?！?/br>
    “那還是先別聲張，叫醫(yī)工來診脈，真萬無一失了再?告知夫人?！?/br>
    漁歌頷首，“婢子這便去?！?/br>
    “好，你快去，我進去陪著?！睆垕恍χ叽?，“你可快些，我是真等不及！這么件大喜事！”

    湛君還是不舒服，心?煩意亂的厲害。近來她常如此，她知道是思慮太過的緣故，每當(dāng)這種?時候，她就需要?鯉兒。只有抱著鯉兒，她才會?有腳踩在實地上的安定感覺。

    鯉兒，她哪怕付出一切也要?保護的鯉兒。

    “鯉兒？鯉兒……”她不自覺喊出了聲，掙扎著慢慢坐了起來。

    蓮娘聽到響動，忙抱著鯉兒過去，把鯉兒放到榻上湛君眼前。

    “夫人，小郎君睡著呢，方才也沒有被吵醒?！?/br>
    鯉兒趴在褥子上，兩只手都攥成小拳頭，一只稍稍舉著，一只擱在流口?水的嘴邊。他三個月了，還是小小一團。

    湛君心?里柔軟得很，伸出一只手指擱在鯉兒軟綿綿的手背上，不自覺微笑起來。

    張嫽正轉(zhuǎn)進來，見著這么一副景，恐?jǐn)_了這安謐，腳步停下，只扶著門遠(yuǎn)遠(yuǎn)地看。

    鯉兒忽然哭起來，蓮娘察看了一番，說他是又餓了，于是抱了他到屏風(fēng)后頭坐下，解了衣襟喂他。

    張嫽見狀走了過去，在湛君身邊坐下，拉起她的手，同她一道隔著屏風(fēng)看那后面的鯉兒，笑道：“小孩子多叫人喜歡，是不是？”

    湛君只呆呆的不回答，她一直這樣，張嫽也不在意，接著道：“鯉兒有你這個姑姑，真是好福分，你給他生個弟弟或meimei，他兩個一塊兒長大，能有個伴，不然孤伶伶一個，也太寂寥，小孩子得熱鬧才好?！?/br>
    “我是真羨慕你。”

    正說著話，漁歌領(lǐng)了醫(yī)工進來，兩人前后行了禮。

    張嫽站起來，讓出了地方，對湛君道：“方才那樣，許是近來病了，叫醫(yī)工給你瞧瞧，要?是真有什么，好對癥吃藥，就當(dāng)是為了鯉兒，他可離不得你?！?/br>
    她說到鯉兒，湛君果然乖乖聽話，向前伸出了手臂。

    醫(yī)工耳順之年，鶴發(fā)童顏，蓄一把美髯，飄飄然有神仙貌。

    不過片刻，醫(yī)工收回手指巾帕，退開一步，從容道：“恭賀夫人，此滑脈，尚不足兩月?！?/br>
    方艾恰行至門前，聽得這一句，人未到而聲先聞，“果真？”

    醫(yī)工回身行禮，“果真。”

    張嫽站起來，笑著朝方艾行禮，“賀母親大喜！”

    方艾原地停住，喜笑盈腮，神采飛揚。

    張嫽又要?賀湛君，回頭看，卻?見她面色蒼白，雙瞳收縮有震動意，實非喜色。

    第87章

    帳中正議事?。

    衛(wèi)士掀簾, 稟道：“使君，夫人遣使詣營，此刻帳外聽候?！?/br>
    事?議得不大順利, 兩幫人各執(zhí)己見，互不相?讓。元佑這老子管不住兒子, 正頭?疼，聞此大喜, “叫他進來！”

    元衍則皺眉，從坐席上站了起來。

    “見過主公并諸位將軍?！眮砣斯虻匦卸Y，笑著捧出一物?，“奉夫人命, 此物?承與主公。”

    帳兵接過, 送至元佑手中。

    只是一封書信，且來人臉上并?無焦急神色, 想來無甚緊急事?, 元佑便想著待四下無人之時再拆閱, 因而只是放下, 溫聲對來人道了一句辛苦, 吩咐帳兵帶其下去?休整。

    來人搶道：“主公, 來時夫人囑咐，請主公立時過目。”

    元佑有些?詫異, 一參軍道：“想必夫人有急切事?。”旁人亦贊同, 紛紛出言相?勸。

    元佑捋須笑嘆, 抽箋展讀，目光游移之間, 面色已頗為奇異，轉(zhuǎn)臉覷了下首的元衍一眼, 將箋紙遞到?了他跟前。

    元衍眉頭?緊鎖，沉默接過。

    元佑是個?好父親，兒子不給他面子，他卻害怕兒子在眾人面前丟臉，因而笑著站起來，對帳中其余諸人道：“今日暫且議到?這里，各位且同我一道前去?巡營，如何？”

    眾人自是答應(yīng)，跟在元佑身后，笑著出了帳。

    杜擎沒有走。

    元衍仍在讀信，一張箋，數(shù)十字而已，讀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杜擎見他一時喜眉笑眼，一時又憂心忡忡，短瞬間連番變化，心下十分好奇，遂犯了老毛病。

    幾行看罷，杜擎不由得咋舌，“元二你果然好本事?，我簡直拜服！公主先前那般，我還以為你兩個?完了，想不到?哇！”又感慨，“我尚未娶親，已然慢了你一步，如今竟是要慢你兩步！”

    “她不是什么?公主。”元衍不悅道，“而且我也沒想要快你兩步?！?/br>
    杜擎不解，“什么?意思？”

    元衍不答，只說：“我得回去??！?/br>
    杜擎笑起來，“我如今是明白了，公、哦不，那位——”他眨眨眼，有些?幸災(zāi)樂禍，“——果然是你命里的劫數(shù)，不然怎么?你每回將要大有作為之時都要給你些?意外之喜？”

    元衍冷冷瞥他一眼，杜擎不當(dāng)回事?，仍是笑。

    元衍挑起一邊唇角，道：“是我命里的賢助也未必?！?/br>
    他這笑頗有些?深長意味，杜擎到?底了解他，不多時也就?明白了他意思，訝道：“你難道還真想……”他忍不住微笑，但還是勸道：“都要做父親的人了，你還是給妻兒積些?陰騭吧！否則孩子生下來討債，同你一個?德行，你就?能體會郡公的苦了，方才那么?多人在，你好歹也給他留些?面子，講話那么?大聲，我都替你汗顏?！?/br>
    “她們的福分尊榮只系于我一身，不必費心積什么?陰騭，至于父親……”他皺眉，“父親優(yōu)柔寡斷，簡直婦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