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跟你們?說話?！”

    “那母親會傷心?的啊，別不跟我說話?，好不好？”

    元凌不哭了。

    湛君朝他張開懷抱，小聲道：“母親抱好不好？”

    元凌拿一雙淚眼看著她，可是不說話?。

    “餓不餓？是不是怕燙？母親給你吹一吹，吹了就不燙了?！?/br>
    “不要?那個……我腳好疼，你給我吹一吹……吹一吹我就不疼了……”

    他看起?來是很期待，兩只眼睛里有隱隱的跳躍的興奮。

    湛君先是愣，忽然心?如刀割。

    第104章

    第二天該上路, 湛君卻起晚了。

    晚得厲害，晚到車馬行囊俱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一群人只待她醒。

    日已三?竿，實在是再不能等, 下?屬硬著頭皮同元衍請示。

    元衍于是去喊，沒回應(yīng), 門前站了一會兒，抬腳后撤手起刀落, 兩門立時變作四扇。

    抽去了橫木，元衍迤然走進屋內(nèi)，徑自往臥榻去。

    榻上依偎而眠的?兩個人依舊未醒。

    湛君在昨夜得到了元凌的?原諒，雖然他又一再強調(diào)只是暫時的?原諒, 卻仍能使湛君覺著滿足, 緊緊抱住了他不愿意松開。

    元凌又叫湛君給他吹炙rou，湛君認真吹了后還給他切成了小塊, 他吃得開心, 湛君看著也很是欣慰, 不過心中有些怕鯉兒會感到失落, 正想著安撫兩句, 才?轉(zhuǎn)過頭便看見元衍拿短刀插了大塊rou裹在荷葉里遞給鯉兒, 鯉兒道謝后才?接，先捧著輕輕地?嗅, 看著很有些陶醉, 接著小小地?咬了一口, 臉上隨之露出了震動的?表情。

    心又痛起來。

    湛君低下?頭，胸口沉悶到難以呼吸。

    忽然異香撲鼻, 湛君似有所覺，猝然抬頭, 恰見一小方暗紅炙rou，托在灰綠的?干荷葉里，細細碎碎灑了香料。

    那些逝去了的?曾經(jīng)真切發(fā)生過的?樂事如此刻的?清風(fēng)一樣?徐徐拂過她的?臉。

    “怎么不接？不是很愛吃？”

    他語氣甚是平靜，她從中聽不出任何懷念意味。

    也不必懷念，并無益處。

    “你想必記錯?！闭烤駪B(tài)從容，站起來，帶了笑問元凌：“可飽腹了么？今夜同母親一起睡？”

    “可以，不過我要先洗浴?！痹柩壑檗D(zhuǎn)了轉(zhuǎn)，話講得慢吞吞。

    “那母親去給你燒熱湯?！闭烤?還算干凈的?左手笑著撫他的?頭發(fā)。

    “那么多人，怎么就要你去？”元凌仍坐著，兩只手高高抬起，扒住了湛君擱在他頭頂?shù)?手，使了力氣不叫她走。

    “因為我想親自為你做些事啊?！?/br>
    “那好吧。”元凌勉為其難道，拉著湛君的?手站起來，“我同你一起去?！?/br>
    湛君彎下?腰摸了摸元凌的?臉，回攥住他細軟的?小手，側(cè)身對?鯉兒道：“鯉兒待會也去洗?！?/br>
    “知道了，姑姑。”鯉兒軟軟地?答應(yīng)。

    湛君又囑咐：“元郎君這般盛情款待，鯉兒你要想法?子答謝才?是，切莫失了禮數(shù)?！?/br>
    過了有那么一會兒，鯉兒方小聲?應(yīng)了。

    元凌腳上有傷行不得路，湛君便抱著他往庖廚去。

    鯉兒目送姑姑離去，見湛君進了屋子，收了神去看沉默著的?元衍。

    元衍面?無表情，正盯著火，忽然“咚”地?一聲?把什?么東西砸進了火堆，揚起大片橘黃火星。

    鯉兒驚了下?，輕聲?喊姑父。

    元衍沒應(yīng)，但是朝鯉兒微微笑了下?。

    鯉兒也回以一笑，不過又立即皺起眉，看起來有些不安，問：“姑父，你是不是做錯了事？姑姑不是愛生氣的?人，可是……”

    “她的?確不是個愛生氣的?人，有氣也多是忍著，”元衍笑道，“可是待我卻不一樣?，放肆得很，我有了錯處，半分也不肯容我，哪怕我認錯賠罪，她也絕不輕易息事寧人，定要同我大鬧一回才?肯罷休，我也是實在拿她沒有辦法??！闭f罷長嘆一聲?，十分苦惱的?樣?子。

    “怎么會？”鯉兒很驚奇，“姑姑真是這樣?的?嗎？”

    “你只是個小孩子，我騙你做什?么？是不是也覺著不可思議？”

    鯉兒當(dāng)然站在姑姑這一邊，于是開口為姑姑辯解：“那一定是因為姑姑同姑父太親近了，她將姑父你視作很重要的?人，所以只想你對?她好，你做了對?她不好的?事，她肯定很傷心的?，于是生了怨怪……”

    炭火畢剝炸了一聲?。

    元衍抬起頭，凝了神盯著火堆看，沒有再說什?么。

    元凌今生頭一回進庖廚，很覺得新?鮮，各種器物都要指著問一遍，他每問一個，湛君就抱著他挨近了瞧，細細給他解惑，話音清軟，眉眼溫和。

    都問完了，元凌安靜了下?來，湛君便想將他放到胡床上，正要動，忽然聽見他問：“這些你都會用?嗎？”

    “都會的??！闭烤苡行┑靡?，“我雖然在烹飪一途上欠缺天分，不過好在勤勉，如今也算是有幾分樣?子的??！庇謫枺骸笆窍胍赣H弄東西給你吃嗎？今天有些晚了，明日……”

    “我不是要吃東西……”元凌小聲?道，“我只是想到，你會得這么多，一定過得很辛苦，我知道了，心里難受……”

    湛君鼻子突地?一酸，淚涌了出來。

    “……別難受，母親不辛苦……不辛苦……阿凌呢？母親的?乖小孩，這些年過得好嗎？他們有沒有對?你很好？”

    元凌抬起胳膊，柔軟的?手指擦過湛君的?眼淚，“我很好的?，家里所有人都對?我很好，可是他們都不是母親，我想要母親也對?我好?！?/br>
    “是我……是母親對?不起你，我的?孩子……”湛君忍不住大哭，眼淚一顆顆滾落。

    元凌認真將每一顆都小心擦去，“母親不要哭了，我不想看見你難過。”

    他說這樣?的?話，眼淚要怎么止得?。?/br>
    元凌傷著的?腳不能沾水，浴桶不能用?，湛君便在浣衣竹盆里調(diào)了水，竹盆矮些，方便元凌搭腳。湛君本想親自給元凌擦洗，可是元凌連衣服都不叫她脫，說要自己洗。

    他捂衣裳捂得緊實，臉也紅得很，湛君覺著好笑，想笑卻又怕他羞惱，遂忍下?了，把用?物都給他擺放好，又各種話都仔細囑咐一遍，覺得再沒遺漏了才?關(guān)上了門出去。

    只他一個孩童，又傷了腳不良于行，留他一個人洗，湛君哪里放心得下?？于是去找元衍。

    元衍聽了她來意，凈了手站起來，朝身邊道：“鯉兒也一起去吧，正好一下?顧兩個，能節(jié)省些功夫?！滨巸郝犃嗣Φ溃骸拔乙呀?jīng)長大了，能顧得了自己的?……”元衍拍了一下?他后腦，打斷了他的?推拒，“什?么要緊事？一道去就是了?！?/br>
    鯉兒就去看湛君。

    “確實不是什?么要緊事?！闭烤劼?道，又看元衍，“熱湯在釜中，竹桶里也有一些，勞煩你了?！?/br>
    “不勞煩。”

    元衍沉默了有一會兒，吐出這三?個字來，然后便領(lǐng)著鯉兒走了。

    元凌只穿絹衣坐在榻上，湛君一縷一縷的?給他擦頭發(fā)，他也乖得很，動都不動一下?。

    “你頭發(fā)也不像我?！闭烤鋈坏?。

    “他們都說我同父親全然一個模樣??！甭犝Z氣倒比湛君更悵然。

    湛君于是笑問：“怎么？長得像他你不高興么？”

    “沒有，只是先前拿鏡子照，想看著自己的?臉想象母親的?模樣?，可是找不到憑據(jù)，那時候是很失望。”

    湛君擦頭發(fā)的?手忽地?一頓。

    元凌又繼續(xù)道，“說是我脾性也像父親……這也沒辦法?，我們本就是父子，又都是祖母在養(yǎng)……”他回頭，看著湛君的?一雙眼睛不停閃爍，“表兄是母親養(yǎng)大的?，他那樣?子一定就是母親喜歡的?了……他那么乖巧，是不是更顯得我頑劣？他們是這么說我的?……母親會不會也這樣?覺得，然后不喜歡我？”

    “誰說你？”

    “好多人，不過都是些不在意的?人，而且他們都是偷偷講，不敢叫我知道的?，不過我很在意母親，母親會不喜歡我嗎？”

    “……怎么會？”湛君輕輕捧起他的?臉，低聲?道：“你是我的?孩子，無論你怎樣?我都會愛你，要真有什?么不好，咱們可以改，改到好，就不會再有人講你頑劣了……”

    “我會改的?，我聽話，母親別離開我?！?/br>
    “怎么會離開你？”

    母子兩個躺在一起，話像是說不完，也不知到什?么時候，誰率先不言語的?也一樣?不知道，總之兩個人沉沉睡了過去，睡得寧靜而安穩(wěn)。

    美好得讓人不忍心打攪。

    元衍站在榻前，看著面?前人帶笑的?溫和睡顏，忽然想起多年前平寧寺里的?一個午后，他得閑去瞧她，門關(guān)著，沒什?么要緊，他一貫是翻墻，進了院子后發(fā)現(xiàn)窗戶沒關(guān)，走過去，手已然撐在窗臺上，結(jié)果抬眼瞧見她正在睡，女孩子睡著的?樣?子大都美麗，何況她本就已經(jīng)美得很不像話，于是他弓了腰，手肘撐在窗臺上，手掌托住半邊臉，靜靜地?瞧她午睡。

    是很遙遠的?事了。

    現(xiàn)在想起來，真叫人覺得是件咄咄怪事，夏日的?午后，蟬叫得那樣?喧囂，他竟然覺著安寧，一動不動站了那樣?久。

    后來她睡醒過來，一睜開眼就瞧見了他，很驚喜，下?了榻鞋也不穿，光著腳跑到窗前攔腰抱住了他，仰起臉笑著說她做夢，夢見他來，她很高興，高興到醒過來，原來真的?是他來了。

    她現(xiàn)在做什?么夢？

    想來同他是不相干的?。

    真叫人不高興。

    一下?下?刮她的?臉，他說：“快醒來！”

    叫人擾了好眠，心情自然很不美妙。

    元凌怒沖沖坐起來，正想罵人，看見了父親冷凝的?臉。

    更生氣了。

    “父親！”

    很有氣勢的?一聲?。

    湛君被這聲?響吵醒了。

    她醒后愛發(fā)懵，看什?么都帶著點茫然。

    看見元衍的?冷臉，清醒了大半。

    “殿下?真好威儀，明知今日啟程，卻還叫臣等一群人這般候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