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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歡 第112節(jié)

    她二兒的獨(dú)子, 她最疼愛的孫輩,真正懷里抱大的,養(yǎng)大他很?是耗費(fèi)了些?心力, 便是他父親幼時也不能比。這么個?漂亮伶俐的小孩子,她血脈的延續(xù), 她是真心的愛,只是多情的人向來更易受傷害。她最得意的兩個?孩子, 對他們她傾注了無數(shù)的感情,結(jié)果呢?大的傷透她的心,小的也不揀好的學(xué),父子兩個?, 為著同一個?女人, 不管不顧地戳她的心!

    大的小時還好,所有人里同她這個母親最親近, 誰也比不得, 直到大了, 遇見了外頭的壞女人, 給妖術(shù)惑了心智, 這才違逆起來, 不把她放心里首要的位子上,那小的卻是個?天生養(yǎng)不熟的!那么多個?日夜, 事?事?親力親為, 這般的辛苦, 在他心里竟然比不過他那一年從頭到尾不挨家的父親,怎能不叫人傷心!不過他父親是她兒子, 比不得也便罷了,她倒不至于同自己兒子爭這個?, 他們父子親密和樂,她應(yīng)當(dāng)?高興,可是那女人憑什么?她憑什么!妖婦!勾得父子兩個?全失了魂由她擺布。平素一個賽一個的似霸王,到了她跟前?,倒個?個?都好性,是真遭了邪祟吧!大的是長成了個?男人,有了婦人便忘了母親,古來如此,倒沒什么好分辨,那小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單是母子天性便能解釋的?她自己就是有兒子的人,難道沒感受?倘若真是,那也只好感慨天命不公,是她沒好福分,自己的兒子比不得旁人的,想起來就要傷心。若單只是傷心也就罷了,真是個?有氣性的,撂開手也就是了,偏不能夠,怎么能不惱?

    小的不愛讀書?,他們這樣?的人家,哪里是能行的?逼的他父親沒法,惹得她兩下里心疼,這邊哄那邊勸,什么手?段都使了,也沒甚成效,怎么在那女人面前那么乖順?天不亮就起來,也不各處瘋玩了,整日只捧著書看。

    他這般的上進(jìn),方艾見了,心內(nèi)實在可算的上五味雜陳。

    愿意上進(jìn)是好事?,她作為長輩應(yīng)該高興才是,可想起他上進(jìn)的原由,難免要?生怨,也勸過?自己咽下這口氣,可越勸便越氣,實在是過?不去,她哪里能受這等委屈?正這般想著,又見著孩子辛苦,那么些?天下來,竟然沒一刻松懈,原本多靈巧的一個?孩子,懵得厲害了,筆往嘴里送,吃了一嘴的墨,趴在案上嘔,當(dāng)?即什么怨也再不顧不得,滿心里盡是心疼,天大的委屈也吃得下了。

    一張冷臉,不是商量是告知,要?帶著孩子出去禮佛,末了還要?刺一句,說孩子最喜歡那家寺院里的豆糕,常要?寺院做了送家里來,當(dāng)?然,失責(zé)的母親能知道什么?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

    失責(zé)的母親自然慚愧萬分,她本就沒異議,這下更要?親跟過?去好好盡一番責(zé)任。

    當(dāng)?下回了住處,告知了兩個?孩子,說起豆糕來,點?醒了人,兩個?孩子中?的一個?便抓住另一個?的手?,仔細(xì)說起那豆糕的好來,眉飛色舞喜氣洋洋。至此,那含愧的母親才略微好受了些?。

    當(dāng)?夜整裝,第二日便出發(fā),可惜天不作美,昏沉得很?。

    可方艾既打?定了主意,又豈會因天氣更改?一行上百人,浩浩蕩蕩往城外去。

    湛君坐在車上,懷里抱著兩個?孩子,不著痕跡地呼出了一口氣。

    其實出門不單是為了孩子,也是為著她自己,簡直是救她于水火。

    自從那日她同元衍說開了話,他就像犬脫了牽繩人的手?,盡情撒起歡來了。

    不過?他到底是聰明人,知道湛君的脾性,放肆也捏著度量,唯恐惹了湛君的厭。

    湛君說了那些?話,他高興得很?,太高興了,以至于瞧著沒什么表現(xiàn)?,只是噙著笑,端正坐著,眼睛長久地看著另一雙眼睛,久到眼神化掉,像融了的糖,濃稠地餳著。

    湛君給他看得心頭微惱,但他也并沒有做什么,她不好朝他發(fā)怒,便皺眉起身要?走。他這才有了動作,伸了手?,緊緊抓住了,不叫人走,仍是不說話。

    湛君由著他抓著。

    這樣?的靜謐使她覺到美好,她喜歡他這樣?,她覺得她做了件正確的事?,她放過?了她自己,也放過?了旁人。

    一直到晚間,他也沒什么過?分的舉動,用罷了飯,不等湛君趕,自己便主動回了先前?的臥處,著實叫湛君松了一口氣。

    可是等到了第二天,整個?都變了。

    他來的很?早,還領(lǐng)來了生人,好在湛君是跟著孩子們一并早起,俱收拾了妥當(dāng)?,這才沒在人前?丟臉。

    來的生人據(jù)說是先生,他亢奮得很?,講湛君便是讀懂了書?也做不成孩子們的老?師,說完便要?人收拾東西,扯著兩個?孩子一陣旋風(fēng)似的走了。兩個?孩子恍恍惚惚,湛君也一樣?的懵,待反應(yīng)過?來要?去追,哪里還能見著人影?好在不多時他又回來,但是還不及湛君問話,又扭身快步走了,倒真像是有什么萬分緊急的事?一般。

    湛君疑惑地看他這么來回進(jìn)出,日中?時候,他終于安頓下來,在湛君面前?擺了一條案,鋪了張圖,自己也挨著湛君箕踞在案后,湛君終于有機(jī)會問他,正要?開口,被?他整個?搬起來抱到兩腿間。湛君被?他整個?抱著,肩上擱著他的臉,腰上束著他的一只胳膊。他另一只胳膊則伸向幾案,在圖上指點?。

    湛君有些?不適應(yīng)這樣?的親密,想要?掙脫,忽地被?他說出來的話引去了心神。

    絮絮叨叨從什么明堂辟雍臺榭池苑說到這里栽什么樹那里種什么花,又說什么這里要?用哪家的人,那里又要?換誰等等。

    他講的多,湛君卻沒心思仔細(xì)聽。

    圖上密密麻麻大片的東西,既說到明堂,那必然是宮闕,想來是他元氏要?稱帝,如今選了址要?建皇城。

    可是同她講什么呢?他樂意講,她卻未必愿意聽,心下微有些?不痛快?;厣硗屏怂幌?,道:“同我說這些?做什么?我并不想知道?!?/br>
    他一點?也不惱,又挨近了,笑著說:“我這是在教你,你可得認(rèn)真學(xué)。”

    教什么?

    “教你怎么用人,姜先生不是后悔沒教你些?權(quán)術(shù),叫你做了個?糊里糊涂的蠢人,不要?緊,我一樣?可以教,先前?不是說了,我什么東西都可以同你分享,只要?你想,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我也可以給你,不過?你得懂得怎么用才行,所以我教你,你要?好好學(xué)。”

    一番話講的湛君意動。

    他說倒很?對,她應(yīng)當(dāng)?學(xué),不是為著什么權(quán)力,而是為了能做一個?聰明有手?段的人,已經(jīng)做下的事?雖無從更改,往后卻萬不能再給人騙。也是好的。于是便當(dāng)?真用心學(xué)起來。

    只是才學(xué)了幾天,湛君便覺著有些?難以忍受。

    他倒沒哄騙人,是真的用了心教,湛君應(yīng)了后他就撤了圖,換了他往來的書?信,寫信的人是誰,任什么職,家中?有什么親戚,又同什么人結(jié)過?怨,分別做著什么事?,然后又說回信,信上明里講什么,暗里又講了什么,事?無大小,一一說了分明。

    這樣?一來,信上每個?字的含義都清晰明了,其中?所透露出的人心之?繁雜實叫湛君有些?結(jié)舌,叫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疲累感。她當(dāng)?真算不得個?蠢人,但凡什么事?,只要?她愿意,沒有學(xué)不成的。只要?她愿意。

    湛君雖心里覺得厭煩,但仍硬著頭皮堅持在學(xué),想著也許過?幾天,她說不定能適應(yīng)下來。這樣?想著,更覺得累了。

    她身后的那個?人卻不一樣?,姿態(tài)閑適,萬事?游刃有余的模樣?。有時說得渴了,要?湛君給他倒水,湛君也不推辭,畢竟他也是為著她才耗費(fèi)這許多口水,她一向最知感恩。有時候他不想自己讀信,就要?湛君念給他聽,湛君也就聽他的慢慢讀給他聽,讀完了,他把該講的講完,又要?湛君執(zhí)筆替他回信,并不費(fèi)什么事?,湛君也就答應(yīng),他說一句,湛君在紙上寫一句,大多時候兩人都極有默契,湛君一句話寫完,他講下一句,不過?湛君有時候也要?等,等很?久,偏過?頭去看,就見他側(cè)垂著臉,一雙眼睛不知什么時候失了神。順著他眼神看過?去,瞧見的大抵是她垂首寫字時的側(cè)顏。

    湛君因此很?覺得不自在,同時還有些?微微的惱,擰著眉,默默咬起了下唇。他一雙眼睛明明怔著,卻伸過?了手?,撥開她兩唇,指尖在她下唇上輕輕揉搓,很?憐惜那可憐地方似的。這樣?湛君又要?生他的氣,抓住他的手?往一邊丟,他也就不再褻弄她的唇,轉(zhuǎn)去捏她的耳垂,過?摸她的臉,或輕搔她兩下下巴。

    湛君心煩意亂得厲害。他要?是真放開了手?胡來,她倒有底氣從道義上指責(zé)他,偏偏他只是這樣?略動幾下手?腳,若為此同他吵,又不值當(dāng)?,顯得她那日是說假話,并沒有與他修好的心。實在磨人。

    如此四五日,湛君給磨折得不行。她讀的書?太多,心和腦都給讀死了,絕不肯先失了仁義,因此扯不下臉面,只好忍氣吞聲??伤降资芰宋?。她另一個?壞習(xí)性是睡前?愛想事?情,榻上躺著,白日的事?一件件記起來,那指頭似乎又回到自己身上似的,輕的重的,急的緩的,惹得人更加煩躁不堪,心里罵他手?段高明。

    是以方艾不是解救了元凌,而是救了苦郁的湛君。

    第126章

    寶殿莊嚴(yán), 十?dāng)?shù)軀等身金像下,方艾俯身叩拜。

    雖說她?今日來此的目的不算單純,可她?禮佛的心卻是十足虔誠的。

    對于?佛祖, 方艾早先是很?不?屑一顧的,哪怕她?曾有個拋卻塵俗只一心念經(jīng)書的妹子, 她?心中也未對佛祖生出敬意?來,不?過后來她有了兩個在外征戰(zhàn)的兒子, 為此她?一定得做些什么,否則不?能心安。

    拜佛還是有用,不?但兩個兒子安然無恙,連她?那向來執(zhí)拗的妹子都前所未有地回了頭, 如今也將要做母親了, 怎么能不算是一件喜事!只要想到不?久后的姊妹團(tuán)聚,她?心里便覺得說不?出來的暢快愉悅。

    從圓座上起身, 又笑著同這?積善寺里德高望重?的老禪師講了兩句話, 方艾腳步輕快地走出佛殿。

    平地起了風(fēng), 天似乎更?陰了些。

    方艾偏首問使女, “鹓雛哪里去了?”

    使女答:“小?郎君想吃豆糕, 下了車便拉著少夫人往庖廚去了?!?/br>
    方艾聽罷便笑, 嗔道:“這?樣的饞!我難道還委屈了他?”笑完了又吩咐:“待會兒你也過去一趟,問他們那豆糕的方子, 錄下來, 帶回去給家里那些人, 叫她?們也學(xué)著做?!?/br>
    積善寺豆糕確非凡品,綿密松軟, 入口即化,且隱隱有清涼意?, 只是過于?甜了些。

    湛君一向不?怎么愛太甜的東西,可是元凌把糕舉到她?嘴邊,她?哪里忍心說出實情?,只能假裝著歡喜勉強(qiáng)吃了干凈。

    鯉兒只吃了一口就知道姑姑一定不?喜歡,可是弟弟看起來那么高興,他一時也不?知道要怎么辦好,面?色漸漸愁苦起來。

    眼見著元凌又要去拿另一塊,湛君的眉頭狠跳了下,忙伸出手,搶在元凌之前將那塊豆糕捏在了手里,拿起來遞到元凌嘴邊,笑得幾近討好:“阿凌你吃,不?是很?愛吃這?個?”

    元凌當(dāng)然愛吃,而且母親喂給的還要更?香甜一些,就著母親的手,他微仰著臉,眼睛都瞇起來,很?快就吃完了四塊。

    還想吃第五塊,湛君卻伸手將碟子蓋住,搖頭道:“不?能再吃了,要積食的?!庇洲D(zhuǎn)過頭,“鯉兒也不?許多吃!”

    鯉兒只好默默收回了正伸向碟子的手。

    小?孩子本就閑不?住,何況又是兩個小?孩子湊在一起,鯉兒倒是個安靜性子,不?過他更?愿意?遷就弟弟。

    山寺本就清靜,因著小?孩子的笑鬧聲,愈發(fā)顯得清幽了。

    元凌跑出去后湛君就開始捧著杯子灌水,一連灌下三杯,口中那股子甜膩才稍稍淡了,擱了杯子,長長吐出一口氣,忽地發(fā)現(xiàn)外頭已經(jīng)沒了那歡快的笑聲,心下當(dāng)即一緊。

    雖然明知一定有人跟著,不?大可能會出事,但湛君有的終究是一顆母親的心,孩子不?在眼前,那顆心便高高懸起,只有見他平安無事才能安穩(wěn)落下。

    積善寺是一座百年古寺,草木皆生的高大,綠得有一種?墨意?,相互掩映著,給人一種?隱秘之感,使之不?敢久置其中。

    湛君到處聽不?見小?孩子的聲音,四周又是成片的古柏,小?徑蜿蜒綿亙,不?時隱滅在茂密的高草間。

    于?是湛君覺到了恐慌,迫切地想要逃離。

    抬頭看見飛檐的一角,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有人就是好去處,湛君提起裙擺,慌急飛奔而去。

    草葉不?時勾過鞋上的紋繡,湛君憋著一口氣不?敢咽下,直到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那一堵掛著藤蔓生著青苔的石墻才慢慢停下了腳,細(xì)細(xì)喘起來。

    肅穆的屋宇就在視線的盡頭,湛君心里的恐慌一下子散掉,她?低頭理了理衣擺,又抬手去摸鬢發(fā),確認(rèn)不?曾散亂后緩步往那道弧門?走去。

    身未及至,兩耳已聞人聲。

    “可焚完了么?”

    “這?便好了?!甭曇羯燥@稚嫩,聽著像個小?孩子。

    前一個要年長許多,此時又道:“快一些,要放飯了,我餓著呢?!?/br>
    略安靜了會兒,那小?孩子回道:“不?然你自己先去吧,我還得等?,要焚干凈?!?/br>
    另一個好似不?大高興,大聲道:“給了你什么好處?你這?樣盡心!”

    那小?孩子說:“在我眼里,孫伯同我父親并沒有什么兩樣,沒有他,我早餓死了……阿樹哥兩年前就病死了,要是我也不?盡心……”

    世界忽地安靜下來,一時間連鳥鳴聲也不?見了。

    過了好一會兒,那小?孩子的聲音才又再響起:“我好了,咱們走吧?!?/br>
    另一個雖沒說話,但湛君猜測他們是結(jié)伴走了,她?從墻后徐徐轉(zhuǎn)了出來。

    眼前瞧著也是個寶殿,只是舊,門?戶上的朱漆都有些剝落,許是少有人來,草生的比別處要更?高些,也更?雜亂,因此顯得這?地方荒蕪,庭中落著一方大鼎,也是銹跡斑斑,鼎下有一蓬蓬的一團(tuán)紙灰。

    鳥復(fù)鳴叫起來,婉轉(zhuǎn)流滑,叫了一陣兒,又停下,倒是遠(yuǎn)處樹里還有依稀有那么疏落的兩聲。

    在幾乎有些可怕的寂靜里,湛君走上石階,邁進(jìn)了大殿里。

    果然是破舊了,柱上有蛛網(wǎng),破絮一樣,鼻尖有塵土氣,想來負(fù)責(zé)打理此地的人不?怎么用心。壁上也蒙了塵,顏色也斑駁得很?,只能依稀辨出來畫的是飛云和仙靈。大殿正中供奉的是一尊丈八塑像,佛祖斂目低眉嘴角含笑,正是一副慈悲相。

    湛君在圓團(tuán)上跪下。

    那小?沙門?的話驀然兜上心頭。

    “孫伯同我的父親并沒有什么兩樣……”

    湛君想起姜掩,她?的先生,一個在她?心里同父親沒什么兩樣的人,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

    先生死了,是已定的事實,無從更?改。

    然而她?刻意?地要將這?事實遺忘。

    只要不?去想,先生就只是遠(yuǎn)游,不?久后就會回來。

    有時候她?真?的會忘掉,但有時候也會突然想起,先是感到驚嚇,緩過來后,心里面?是碩大的空,聽得見心跳的回響,淚水不?自覺盈滿眼眶。

    世上再沒有這?個人了。

    眼淚是冰涼的。

    伏首在地,先感念佛祖的慈悲,而后對著寂靜處,黯然開口: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br>
    她?知道遠(yuǎn)去的人會因為這?句話而感到安慰。

    眼淚落在石磚上,湛君站了起來,輕輕擦掉淚痕,并沒有什么留戀地轉(zhuǎn)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