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深深闔著目，自空茫的胸膛間悶出一聲極輕的冷笑，她搖著頭啞聲開口，

    “王赫，非我拘著不放，此事已在朝廷掀起駭然風(fēng)波，物議沸然。陛下需要一個交代，百官需要一個交代，黎民也需要一個交代，否則瑯琊王氏如何洗脫私藏末帝寶藏的罪名？”

    國公爺面頰覆著一層淡淡的感傷，他猶自含笑，“自殿下深夜回府，我便知道這樁事需要一個了斷，事情自我父親始，由我而終?！?/br>
    “但，在我給出交代前，殿下可否答應(yīng)我一樁事？”

    長公主聽了他視死如歸的淡然語氣，胸膛驀然升騰起一絲恨怒，厲聲斥道，

    “王赫，天下生路千千萬，你為何偏偏選一條死路？”

    “若你說的是真話，晉寧帝不曾留下遺詔，那咱們倆被綁縛幾十年豈不是可笑？若你說的是假話，那么，王赫，你始終不曾選過我，我以為這么多年朝夕相處，我與王家生死與共，你該站在我這邊，我成了，王家依舊如日中天，長盛不衰，可你沒有，你藏得太深，我甚至從來不知道，你對我笑對我惱，那一刻是真，那一刻是假？”

    淚意忽然涌上眼眶，又在一瞬間被她抑制住，長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住眉心的顫意。

    王國公看著她克制的模樣，忽然有些失神，他木訥地愣了一會兒，旋即自唇角蕩開一線苦笑，

    “殿下視我為質(zhì)子，我卻拿殿下當(dāng)妻子，先皇后縱然千不是，萬不是，殿下您卻是無辜的，當(dāng)年先皇后賜婚之時，殿下亦是不情愿的吧，段家涉嫌謀反，那么小的孩子稚嫩又無辜，她拿孩兒威脅您，您不得已帶著孩子改嫁給我，縱容那時我對殿下無男女之情，心里卻是欽佩且憐惜殿下的?！?/br>
    聽到此處的大老爺王賓撲通跪地，嚎啕大哭。

    “母親…”

    當(dāng)年段家謀反，身為段家的嫡長孫，王賓本該就地正法，他一直以為是因母親的公主身份而保住性命，直到今日他才明白，當(dāng)年先皇后竟然拿他威脅母親改嫁王赫。

    眼淚輕輕地在長公主白皙的面頰滑下一條水痕，她怔怔盯著面前的桌案，昨夜燃起的香薰已枯，零落一地香灰，清風(fēng)淺淺掀起灰塵，有的落在腳面，有的撲在她衣擺，還有一些靜靜地黏在她心尖，揮之不去。

    “終究是我皇家對不住你，害你這么多年被困長春宮，王赫，即日起，你我夫妻緣分已盡。”

    三老爺和四老爺同時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四十年的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同床共枕，終究是越不過那一道自最開始便劃下的天塹。

    明明近在遲尺，卻猶如天各一方。

    或許在某個靜夜他們深深靠近過彼此，又因彼此不同的使命而背道而馳。

    一道悠然的古鐘自蒼茫的風(fēng)聲掠過來，附近的長安廟到了誦經(jīng)之時，每每這個時候，長公主愛執(zhí)香茗在手，聽國公爺吟一段《清心經(jīng)》。

    再也不會有了。

    和煦的春風(fēng)拂過他蒼茫的眉眼，褪不去他眼底嵌著的深深遺憾，這些遺憾有對先妻的愧疚，有不能眼睜睜看著王家子嗣屹立朝堂時的蕭索，亦有不能再對著那個人素手描眉的惋惜。

    鐘聲悠揚仿佛要蕩滌干凈這世間的塵污，罪孽。

    國公爺久久凝然不語。

    聽得身后那人無聲無息，長公主勠力轉(zhuǎn)身，一雙深目如寒潭似的死死釘在他身上，忽的抬袖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將他拉至眉眼前，帶著咆哮，

    “我最后一遍問你，你手中是否有晉寧遺詔，你是不是晉寧舊臣，欲攜詔篡位？”

    “只要你跟我說一句實話，我今日放過你，王赫，我只要一句實話而已…”

    僅此而已。

    長公主眼角繃緊，額尖的青筋亂跳，那沉寂許久的頭風(fēng)犯了，頭昏目眩。

    她或許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柔情從來不曾為哪個人折腰，這一刻眼底的淚光被一片深紅所覆蓋。

    那一撮烈火那眸間深深壓抑的怒恨，跟刺一樣漫入國公爺心口，四十年夫妻，今日是她第一次朝他開口，是她第一次撕破這樁婚姻的偽裝，與他坦誠相對。

    國公爺眼里彌漫著蕭索凋零，甚至一下子不知該做什么反應(yīng)。

    “殿下不信我，我以死給殿下一個交代，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我王家沒有什么末帝寶藏更無晉寧遺詔…”

    長公主纖手一顫，眼底如覆著蒼茫的煙雨，那一瞬心里跟空了似的，她松開了他衣襟，陌生地看著他，后退兩步，撞在桌案后，沉默不語。

    國公爺從容整了整衣冠，臉色寧和與長公主道，“我去后，還望殿下看顧好幾個孩子，看在夫妻多年我待殿下始終如一的份上，放過二房。”

    身后王家所有人撲跪大哭。

    庭外天光昳麗，盛春將逝，初夏即來，似有花香伴隨清風(fēng)緩緩送入鼻尖，這輩子端委廟堂，出將入相，他王赫不負(fù)天下人，夠了，袖中閃出一片銀刃，映出那張曾經(jīng)韶光颯颯的臉。

    就在銀刃即將劃上國公爺脖頸時，一顆銳石從洞開的門庭外射了過來，正中國公爺?shù)氖滞?，只聽到他老人家吃痛一聲，手中匕首落地，發(fā)出一聲咣當(dāng)響。

    所有人不約而同將視線投過去。

    只見一道修長身影匆匆從門庭外躍了進(jìn)來，王書淮一襲白衫負(fù)手立在門檻處，面無表情看著長公主。

    長公主眼底異芒閃爍，瞇起眼迎視王書淮，

    “書淮，你總算來了?！?/br>
    王書淮冷笑一聲，掀蔽膝而入，目光飛快往殿內(nèi)掃了一眼，尋到妻子謝云初，見她帶著兩個孩兒安好如初朝他鎮(zhèn)定地點頭，王書淮放了心，這才將視線挪向國公爺，隨后吩咐道，

    “來人，扶祖父下去休息?！?/br>
    三爺王書曠和四爺王書同愣了一下，相繼上前攙著失神的國公爺坐去一旁。

    王書淮緩緩抬步，站在方才國公爺?shù)奈恢茫娉L公主而立，長袖往內(nèi)殿一指，

    “殿下不是想要遺詔么，淮給殿下一個交代。”

    四目相接。

    長公主目色幽深，

    王書淮神情分外沉靜。

    長公主猶豫片刻，率先朝內(nèi)殿步去。

    朝云和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韓良緊隨其后。

    王書淮最后一個踏入內(nèi)殿，

    他跨過門檻，看著上方居高臨下的長公主道，

    “殿下可知今日之事是何人所謀，目的又何在？”

    長公主神色恢復(fù)如常，冷哼一聲，“信王這點雕蟲小技本宮還不放在眼里，只要拿到那道晉寧遺詔，我想立誰為太子，誰便是太子?！?/br>
    王書淮笑，挺拔的身影年輕富有朝氣，跟一柄鋒芒畢露的劍插在這浩瀚的天地間，那極輕的一聲笑，更是將那眼底的輕狂冷厲與自信張揚到了極致，

    “殿下終于說出實話了，”他語氣冰冷又帶著幾分洞穿真相的了然，“殿下心里想要的終究是這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什么王家，什么婚姻，什么丈夫子嗣，又算得了什么？”

    長公主唇角輕嗤，不屑睨著他，“書淮這是要教本宮做人？”

    王書淮面色淡漠，“殿下可知我瑯琊王家為何屹立數(shù)百年不倒嗎？因為我王家順應(yīng)天下大勢，順應(yīng)民心，殿下或許說，書淮言之無物，那書淮就告訴殿下，這消失的一日一夜，書淮做了什么？”

    “我與殿下明言，只要殿下今日一意孤行，逼死我祖父，那明日整個朝廷整個天下都將知道晉寧遺詔的舊案，或許到那時，沒有遺詔也有了遺詔，殿下信嗎？”

    長公主鳳目瞇緊。

    王書淮語鋒一轉(zhuǎn)，“自然，殿下利用霍霍皇權(quán)強行壓制，算不得什么，那整個江南呢？金陵國子監(jiān)三千學(xué)子不日便聚集在南都正陽門外，聲討朝廷，金陵上千豪族，無數(shù)綠林乘勢謀反，占山為王…整個江南賦稅重地將擺脫朝廷的鉗制，這個結(jié)果是殿下想看到的嗎？”

    長公主喉嚨翻滾，“你威脅我？”

    “不敢?！蹦贻p的男人眉目翩然，腔調(diào)更是漫不經(jīng)心，“北有蒙?；⒁曧耥瘢饔谐P榻酣睡，若再失去江南，陛下和殿下這個江山還坐得穩(wěn)嗎？”

    瑯琊王家本曾盤踞江南，在江南亦有不少門生故舊，否則這次王書淮南下推行國政，也不會那么順利，甚至正是因為王家這份無與倫比的聲望，百官在最初才會舉薦王書淮擔(dān)任江南清吏司的員外郎，只有王家人才能勢如破竹推行稅政，穩(wěn)住整個江南。

    王書淮有恃無恐地看著長公主，“殿下要祖父的命，除掉這位所謂的晉寧舊臣之首，那我便要整個江南，殿下看著辦。”

    戾氣在胸膛來回亂竄，她第一次對這個年輕人生出nongnong的忌憚，長公主給氣笑了，“王書淮，你比你祖父狠?！?/br>
    王書淮語氣清冽，“是，要么大家過太平日子，要么誰也別太平，殿下狠得下心，淮亦然?！?/br>
    就比誰更心狠。

    長公主冷笑，“王書淮，看來王赫早將一切告訴了你，所以他才敢死，可是王家不給出交待，即便他死了，我照樣揪著你王書淮不放?！?/br>
    王書淮慢慢笑出一聲，絲毫不把長公主的話放在眼里，

    “殿下壓根不懂我祖父，他方才句句道虛，卻又句句屬實，他讓殿下莫盯著遺詔，便是告訴殿下，與其在王家這事上折騰，不如好好去對付信王，收拾自個兒真正的對手，待那日殿下得了天下大勢，我王家照舊如影隨形，殿下明白了嗎？”

    長公主眼底忽然如撥云見月般閃過一絲銀芒，“所以，如果那日我不如你們的意，你們照舊不會站在我這邊，是嗎？”

    王赫沒給她的答案，王書淮給了。

    王書淮緩緩頷首，“是?！?/br>
    他語調(diào)清幽，“‘德之所在，天下歸之，義之所在，天下赴之，仁之所在，天下服之?！藶榫酪?，”

    “所以，殿下要做明君?！?/br>
    長公主憤然一笑，寬袖一擲緩緩背在身后，“可是王書淮，此事不由我一人做主，尚且有朝官看著，有陛下看著，這個交代即便我不要，他們還要?！?/br>
    “很簡單，”王書淮與她并排而立，一同張望洞開的窗欞外，那里有青天，有白云，更是一行飛燕盤旋至天際深處，

    “王府大門外聚著不少看熱鬧的百姓，更有不少朝臣在四境盯著動靜，只需殿下以攝政長公主的身份出面言明，錦衣衛(wèi)已翻遍整個王府，并不曾有什么末帝寶藏，若再有人無事生非，殺無赦。”

    “至于殿下如何給陛下交待，書淮也替殿下想到了?！?/br>
    只見這位卓而出群的男子，神態(tài)從容地從袖口下掏出一物，遞給長公主，

    “殿下不是要看遺詔么，遺詔在這?！?/br>
    內(nèi)殿諸人皆是心神戰(zhàn)栗。

    只見他寬大的掌心攤著一物，一塊泛黃的素面提花白底緞布，隱約似有暗紅的字跡閃現(xiàn)。

    長公主面色狐疑地看著王書淮，朝云立即上前替長公主接過此物，隨后打開給長公主瞧。

    上頭正是晉寧皇帝親筆四字，

    “天下為公”。

    朝云跟長公主同時震然。

    長公主接過這份所謂的遺詔，只覺可笑，“王書淮，這是你親筆嗎？”

    王書淮少時書法卓絕，擅長模仿各家書法，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尋一件老國公的舊衣似乎不難，再去藏書閣翻出那位晉寧陛下的字跡也不難，虧得王書淮做的爐火純青。

    王書淮還是那副無可無不可的腔調(diào)，

    “真不真很重要嗎？陛下拿著這遺詔，亦可以說他是天命所歸，殿下難道不滿意？”

    一旁的錦衣衛(wèi)指揮同知韓良聽到這，發(fā)出一聲冰冷的嘲諷，“王書淮，你好大的膽子，敢當(dāng)著我的面糊弄陛下和長公主…”

    他話還未說完，只覺眼前一晃，那人快的猝不及防，緊接著一道寒芒一閃而逝，他甚至來不及拔出長劍，一柄極細(xì)的刀刃劃過他脖頸，將他所有嗓音扼住在喉嚨里。

    長公主看著王書淮刀起刀落，干脆利落到不可思議，面上交織著驚怒與憤然，

    “你……”

    王書淮冷著臉將漸漸軟去的韓良扔去一旁，從袖中掏出一塊帕子慢條斯理擦拭手上的鮮血，語氣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