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雨下得太突然，且有愈來愈大的趨勢，轉(zhuǎn)瞬間即如瓢潑，那確實要跑的。

    不過酈嫵是被太子殿下給拎著“跑”的。

    兩旁的樹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極速倒退，酈嫵感覺自己仿佛懸空而起，腳不沾地。她驚慌中只能揪住太子的衣袍，貼得緊緊的，生怕自己摔著。

    好在這種忙亂的境況下，太子殿下也顧不得她的冒犯行為，甚至還將她往身側(cè)帶了帶，讓她的臉貼著他的衣袍，不至于被迎面的雨澆到。

    雖然離玉瀾殿已經(jīng)頗近，宮人也及時出來送傘，但是雨實在下得又急又密，等到了玉瀾殿時，蕭衍和酈嫵的衣袍還是都被雨淋濕了。酈嫵有太子的大氅密密實實地罩著，稍微好那么一點，太子殿下則幾乎被雨給澆透了。

    這會兒雨勢太大，就算德福已經(jīng)機(jī)靈地趕去東宮派人出來迎接，但也還需要一些時間。太子暫時沒法回東宮，因此不得不屈尊進(jìn)了玉瀾殿，等東宮的人送干凈衣物和傘具過來。

    太子殿下駕臨，玉瀾殿里的宮人頓時誠惶誠恐地行禮跪安。深秋天寒，蕭衍看了一眼裹著自己的大氅還在微微發(fā)顫的酈嫵，吩咐道：“快去給你們主子沐浴換衣?！?/br>
    酈嫵回屋向來是第一時間就去沐浴，因此熱水是早就備好的。琉璃和玲瓏連忙起身欲扶著酈嫵往凈室去，酈嫵停住腳步，扭頭看向蕭衍：“殿下，你……”

    太子將大氅給酈嫵擋雨，他自己才穿著一件單袍，早已經(jīng)被雨淋濕。此刻太子殿下連頭發(fā)都在不斷地往下滴著水。這還是酈嫵第一次看到尊貴的太子這樣儀容不整的樣子。

    不過太子不論是面容還是身形，輪廓都堪稱完美，即使這般模樣，也不顯狼狽。

    蕭衍隨手拂去眉際的雨珠，淡淡道：“無礙。德福會很快送東西過來。”

    雖然貴為太子，但蕭衍從小習(xí)武，身體強(qiáng)健。又在邊關(guān)軍營歷練兩年，常年風(fēng)里來雨里去，淋一場雨對他來說，不過小事。

    見太子一副無謂模樣，酈嫵只得作罷。她這里沒有任何適合太子穿的衣物，只能讓琉璃拿了干凈的棉巾給太子。

    用棉巾擦去頭上和臉上的雨水，又喝了宮人奉上的熱茶。蕭衍負(fù)手站在窗邊，望向窗外。

    夜幕漆黑，廊下風(fēng)燈照著庭院一隅，雨打樹葉，沙沙作響。他盯著那雨幕中的樹，站了半晌。

    玉瀾殿的宮人侍立在身后，大氣也不敢出。

    東宮離玉瀾殿不遠(yuǎn)，酈嫵沐浴更衣出來后，太子殿下剛好已在另一邊側(cè)殿換了東宮內(nèi)官送來的干凈衣袍。

    兩人打了個罩面，蕭衍上下打量了酈嫵一番，黑眸微瞇了一下。

    酈嫵天生麗質(zhì)，平日里為顯莊重也會施粉涂朱，將她原本就嬌媚的容貌妝點得更加美艷奪目。這會兒剛沐浴完，臉上沒有脂粉裝飾，只露出柔嫩白皙的肌膚，淡粉色的櫻唇，瀲滟的美眸被水汽氤氳得如浸潤的墨玉。

    一頭烏發(fā)濕漉漉地披在肩頭，再襯著那雪白纖細(xì)的脖頸，更顯得嫩弱了幾分，露出惹人攀折的風(fēng)情來。

    蕭衍凝視著她這番模樣，垂在廣袖下的食指和拇指，忍不住輕輕捻動了兩下。

    酈嫵望了一眼窗外，雨依舊很大，只怕一時還停不下來。太子走不了，她當(dāng)然也不能自顧自去歇息。但是跟太子一直這樣僵立也不好，她掃了一眼四周，瞥見了什么，連忙笑問：“殿下，下棋嗎？”

    蕭衍看她一眼，頷了頷首，走到窗邊擺著棋盤的矮幾旁，撩起袍擺，盤腿而坐。酈嫵也跟過去，在他對面的蒲團(tuán)上跪坐下來。

    宮人連忙端來糕點，又送上熬好的姜湯給他們驅(qū)寒。

    酈嫵和太子邊喝姜茶邊對弈，琉璃跪坐在酈嫵身后悄聲地用裝著熏香和銀絲炭的空心鎏金球給她烘頭發(fā)。

    殿內(nèi)很安靜，只能聽見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

    酈嫵在琴藝女紅上不精，但是棋藝卻是不錯的。與太子一番對弈下來，竟然也能堅持許久不分勝負(fù)。

    到了僵持時刻，她纖細(xì)的手指間捻著棋子，垂著眼，又密又長的睫羽在雪白的小臉上覆下一小片陰影，思考的神態(tài)極為認(rèn)真。

    坐在對面的蕭衍靜靜地看著她，濃黑的眉頭微微皺起，眼神涼淡。

    君子愛棋，于棋盤方寸之間你來我往，對戰(zhàn)廝殺，勾心斗角，蘊(yùn)含無數(shù)奧妙。

    酈嫵愛棋，卻是因為容謹(jǐn)。

    她的棋術(shù)是容謹(jǐn)親自所教，棋藝也是容謹(jǐn)陪她練出來的?？赡苓B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棋風(fēng)在無意中受了容謹(jǐn)很多影響。

    容皇后出自寧國公府容氏一族，蕭衍和容謹(jǐn)是表親關(guān)系。二人從小相識，蕭衍不知跟容謹(jǐn)下過多少盤棋，又如何看不出酈嫵的棋風(fēng)路數(shù)跟容謹(jǐn)有多相似。

    酈嫵思索完，正要落棋時，抬眼間卻瞥見太子冷淡的臉色。

    她茫然了一瞬，有些不知所措。

    剛剛看太子還好好的，甚至一開始好像還有些和顏悅色，怎么這么會兒功夫就變臉了呢？

    難道是她思索太久，太子等得不耐煩，所以惱了？

    第14章

    接下來的對弈，酈嫵被蕭衍步步緊逼，圍追堵截，直至四面楚歌，輸?shù)闷鄳K兮兮，好不可憐。

    太子殿下真是一點情面都不留的。

    酈嫵覺得太子可能是被自己慢吞吞的節(jié)奏給惹惱了，所以殺伐果決，想要快點結(jié)束，因而連在棋局中都透著煞氣。

    一盤完畢，酈嫵也不敢出聲邀請?zhí)釉賮硪痪帧?/br>
    抬首望向窗外，夜幕漆黑，庭院深深，晚風(fēng)送來雨后的清新氣息。酈嫵心下一喜，看向太子，笑道：“殿下，雨停了?！?/br>
    卻見太子掀起眼皮，朝她看來，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幽暗若古井深潭。那眼神說不上來是什么意味，只漆黑深邃得叫人心里發(fā)怵。

    雨停了，可以走人了。酈嫵意識到自己方才那句話有趕客嫌疑，怕是又將太子惹惱了。

    還好太子并未與她計較，只慢慢地瞟了她一眼，爾后起身，長腿邁開，往殿外走去。一直靜靜候在旁邊的兩名東宮內(nèi)官連忙跟在他身后。

    酈嫵領(lǐng)著玉瀾殿的宮人自是要送到門口的，她站在廊下恭送，太子殿下頭也不回。倒是他身后左側(cè)的那個小內(nèi)官德保忍不住扭過頭來看了酈嫵一眼。

    前些日子都是德福陪著太子去坤寧宮給皇后請安，今日德福也淋了雨，為了不耽擱給太子送衣物鞋襪，所以是德保領(lǐng)了個小太監(jiān)急匆匆趕過來。

    這還是德保第一次看到酈嫵。心里暗忖著：這位可是東宮未來的女主子，只不過與眾人原先心中所想的相差懸殊。

    歷來世家大族，擇妻擇媳除門當(dāng)戶對以外，首選的是品格端莊賢淑，性情沉穩(wěn)大氣的女子，皇族亦是如此。

    當(dāng)家主母，姿容只需端正可看就行，太過美艷反而讓人頗多顧忌。而眼前這位準(zhǔn)太子妃容貌過艷，身段過妖，太過招人了。

    但看太子對她冷冷淡淡的樣子，似乎不得太子殿下喜歡。

    再一想想，也算正常，畢竟這位與當(dāng)初的謝大小姐差別可太大了。

    太子這般光風(fēng)霽月，嚴(yán)肅正經(jīng)之君子，可不會喜歡這種妖媚的女子。

    *

    酈嫵的“青竹”香囊，在她每日傍晚時分來坤寧宮抽點時間斷斷續(xù)續(xù)地繡著，總算是繡好了。

    她雖然比容皇后繡得晚，但因為繡的花紋簡單，竟然跟容皇后差不多時間完成。

    齊嬤嬤招了招手，幾名宮女端了數(shù)個托盤過來，里面盛放了茱萸和各種干花與香料。

    酈嫵學(xué)著容皇后的樣子，將茱萸子與香料干花一一配比裝入香囊。重陽節(jié)快到了，屆時登高、宴飲、戴茱萸、賞菊花，這裝有茱萸子的香袋香囊可以佩在腰間。

    容皇后說讓酈嫵將這“青竹”香囊送她，居然不是一句戲言，真就將酈嫵的香囊給拿去了。

    齊嬤嬤捧來一個匣子，容皇后將她自己繡好的團(tuán)龍香袋與酈嫵的“青竹”香囊一起放入了匣子。

    那個匣子里已經(jīng)裝了不知有多少個香袋了。

    看著容皇后對著那一匣子各式各樣的香袋怔怔出神，酈嫵在那一瞬間忽然就想起了自己那一匣子寄滿相思的花箋與物品。

    總感覺容皇后這舉動竟與自己十分相似。

    人與人之間，有時候莫名投契，就連許多行為與細(xì)節(jié)都這般類似，可能也是一種緣分吧。

    齊嬤嬤捧走匣子，端著托盤的宮女們也紛紛退下。

    夜幕降臨，殿內(nèi)開始掌燈，宮人們魚貫而入擺上晚膳。容皇后朝酈嫵招了招手，酈嫵走過去扶她到桌旁。

    容皇后拉著酈嫵的手坐下，溫聲問她：“在宮里也有些時日了，可有想家人？”

    頭一回離家這般久，想肯定是想的。但是酈嫵是個小人精，眨了眨眼，笑著回道：“娘娘待臣女猶如父母家人一般疼愛，臣女也就沒那么想家了?！?/br>
    “你這張小嘴就會說些甜言蜜語?！比莼屎笮︵烈痪洌抗鈪s柔和地看著酈嫵。

    眼前這個小姑娘眼神明若秋水，心思簡單純澈，哪怕是小小的心機(jī)也讓人覺得可愛。若真是那趨炎附勢，阿諛奉承之人，也不至于對太子如此不上心，今日太子未來，她連問都不問。

    酈嫵對容謹(jǐn)?shù)膬号樗迹挥袨閿?shù)不多的人知曉，雖然外間也有少數(shù)細(xì)心之人察覺到一些苗頭，但因為酈嫵從未鬧到明面上，所以傳聞不多，容皇后自然也不知道。

    容皇后心里想的是太子和謝云蘭的事情，暗忖大概是這件事讓酈嫵對太子心生嫌隙。

    思及太子和謝云蘭的事，容皇后又不得不在內(nèi)心暗暗嘆息一聲。

    以謝云蘭和太子的過往淵源，如今謝云蘭已經(jīng)嫁人了，太子與她之間需得避忌?？缮蟼€月謝云蘭生辰，太子本人是避嫌沒去，生辰禮卻還是送去了。

    誰也不知太子到底是什么想法，連容皇后都琢磨不透。

    這到底是舊情難忘還是怎樣？

    再看酈嫵一張美艷嬌媚的臉蛋兒，瞧著多么賞心悅目啊，連她身為女人都忍不住心生喜愛，可太子卻也并未多瞧一眼。

    容皇后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太子幼時說的一句話。

    “紂王因妲己而禍國，周幽王為褒姒烽火戲諸侯……兒臣將來必做個賢明厚德之主，娶妻也娶賢淑端莊之女……”

    那時候的小太子才六七歲，他是嘉文帝唯一的嫡子，出生不久即被立為太子。從小有太子太傅教導(dǎo)，另拜了大儒為先生，還因緣際會被隱士高人收作關(guān)門弟子。

    他的這些先生老師們，個個性情刻板頑固，孤僻乖張。也不知是誰跟小太子講的那些故事，耳提面命，諄諄告誡，叫他記在心里，還跟容皇后說了幾回。

    長大后的太子自然不會再那么稚氣地說這種話了，但是性情也受那些老師們影響，嚴(yán)肅內(nèi)斂，刻板正經(jīng)。奉先賢為圭臬，克己復(fù)禮，于女色一事上仿佛毫無興趣。

    曾經(jīng)容皇后也不是沒給他塞過曉事宮女，但他都置之不理。

    如今對著這么個美艷的太子妃，也冷冷淡淡，視若無睹……

    因著這諸多難以言說的緣由，容皇后再看酈嫵就越覺憐愛，抬手撫了撫她的腦袋：“后日就是重陽佳節(jié)了，你父母兄長也會入宮參宴，到時候你也不用拘在本宮身邊，隨意走走，陪他們說說話?！?/br>
    “好?！贬B嫵將她當(dāng)明月郡主一樣，親昵地蹭了蹭，順便說起秋獵之事，“娘娘。重陽后，秋獵也不遠(yuǎn)了，臣女求太子殿下帶臣女一起去，就沒法在宮里陪伴娘娘了，娘娘會不會怪我啊？”

    “不會?！比莼屎竺嗣兹椎哪X袋，笑道：“你與太子和睦相處，多親近親近，本宮更是歡喜?！?/br>
    酈嫵微笑點頭。

    心里卻感嘆，她和太子沒有太大的矛盾，和睦相處應(yīng)該不會太難，多親近怕是未必。

    *

    轉(zhuǎn)眼間重陽便到了。

    這次是設(shè)宴在皇城東面的九華樓。重陽歷來有登高的習(xí)俗，這些皇親國戚、達(dá)官貴人們倒不會吭哧吭哧地爬山，于是便將宴席設(shè)在樓高九重的九華樓上，也算是將登高與宴飲融合，一舉兩得，兩全其美了。

    到了九月九這一日的傍晚，貴人們坐馬車入皇城，到二道城門前下馬車換軟轎前往九華樓。

    為了應(yīng)節(jié)，個個都是一早沐浴焚香，身穿華服。赴宴時或頭插茱萸，或腰佩裝有茱萸子的香囊香袋，更有不少女眷還在頭上簪一朵富麗雅致的菊花。

    這種宮內(nèi)的大節(jié)宴會，容皇后必然是要出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