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埃塞的豆子么？我給你挑一個？”祝余點點頭，大方地表示他可以隨便挑。

    關(guān)夏禾卻說：“不準(zhǔn)挑瑰夏！我們這批瑰夏是要留著賣的，一杯起碼88！”

    頓了頓，又說：“這批花魁也不行！”

    祝余頓時哭笑不得，關(guān)店長果然還是以生意為重，聞度說都行，讓祝余給他推薦，產(chǎn)地也不要那么卡死，他很樂意嘗試新豆的。

    于是祝余先是問他天熱了喝不喝冷萃，又問他是想喝花果香的還是酒香的，最后給他推薦了一支特點是白蘭地酒香的荔枝蘭。

    這時菜全都上齊，關(guān)夏禾將幾道口味重點的菜全端自己和祝余面前，只給聞度留下一碟拍黃瓜和一鍋砂鍋粥，還有一道清蒸排骨。

    祝余一邊吃蒜香雞翅，一邊聽他說：“小禾，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我去做手術(shù)之前，有人打聽你來著？”

    “誰?。磕械呐?？”關(guān)夏禾問道。

    祝余也很好奇，“是去狀元巷打聽的么？”

    聞度點點頭，“是個挺年輕的男人，感覺是……誰家的秘書或者助理，來打聽姓關(guān)的，說一家都是當(dāng)老師的，還有個女兒，我覺得應(yīng)該是你?！?/br>
    關(guān)夏禾的爺爺奶奶退休前是容城科技大學(xué)的老師，爸媽是高中老師，是在去貧困地區(qū)支教的時候，在當(dāng)?shù)赜錾狭松襟w滑坡，為了救學(xué)生才雙雙犧牲的，關(guān)夏禾由兩位老人拉扯長大，一直到她讀大學(xué)，老人才因為生病在四年內(nèi)先后離世。

    最值得注意的是，關(guān)夏禾是有哥哥的，比她大三四歲，在她一歲多的時候走丟了，祝余聽狀元巷的街坊私底下議論過，說是被拐子騙走的。

    “小禾，不會是你哥回來了吧？”祝余扭頭問道。

    關(guān)夏禾聳聳肩，“不知道啊，是不是都沒所謂，我又不記得他，根本沒相處過，他回來我還難辦呢，誰知道是什么人什么心思，萬一是個沾上了就甩不掉的狗皮膏藥，或者他自以為是要插手我的生活，怎么辦？”

    祝余想勸她別這么悲觀，能用助理的人窮不到哪里去，說不準(zhǔn)是富豪回鄉(xiāng)尋根呢？可是她想想自家的爛賬，又覺得沒什么資格勸她。

    親情這種東西，越期待越容易失望。

    聞度感慨地笑笑：“咱們?nèi)齻€好像都沒什么親人緣，我跟小禾現(xiàn)在都是孤家寡人咯，至于小魚你……”

    “她有跟沒有，有什么區(qū)別？”關(guān)夏禾嘴快地接話，“咱們起碼是自由的，想做什么做什么，也沒人在耳邊罵你，她呢，她媽恨不得把她的皮rou骨頭全都拆了，曬干，打成營養(yǎng)粉，以后好供養(yǎng)她弟，她爸只會冷眼旁觀，她奶奶最多感慨一句真是造孽?！?/br>
    祝余一時語塞，半晌才說：“奶奶還是很疼我的，阿麟也還是好的，每次他都有幫我說話。”

    “那是因為他現(xiàn)在還小，能得到的利益還不夠多，也還有點良心和羞恥心?！标P(guān)夏禾嗤笑道，“你等等再過些年，特別是他要成家的時候?！?/br>
    祝麟是祝余的弟弟，比她小了整整九歲，現(xiàn)在還在讀書，馬上就高三了。

    祝余的母親重男輕女，在她的記憶里，九歲以前的母親，每天都想著再生一個兒子，為此求神拜佛，吃了不知多少偏方，最后還是借口去外地做生意，直接躲到外省的遠(yuǎn)房親戚那里生的祝麟，然后說是收養(yǎng)的親戚的兒子，然后把戶口落在祝余的舅舅名下。

    這樣做的目的，當(dāng)然是因為怕影響祝余父親的工作，他是附近小學(xué)的后勤處主任，那時候二胎還不合法呢。

    一直到后來二胎政策落地，才把他的戶口遷回祝家，當(dāng)然，這里面有沒有其他cao作，符不符合程序要求，祝余是不清楚的。

    只是在她的記憶里，有弟弟以前，母親雖然不大喜歡她，但還是管的，等有了弟弟，就徹底不管了，總是罵她，看她不順眼，父親是除了工作什么都不管的人，也就不會幫她說話。

    唯有奶奶會護(hù)著她，會真心愛她，但那份愛在弟弟出生以后，就無可避免地被分薄了，她本就得到的不多，此后擁有更少。

    關(guān)夏禾和聞度從來不會叫她小余，因為她母親說過，她在這個家簡直多余。

    要叫小魚，希望她記憶只有七秒，把不開心的事都忘了。

    “說點別的，小魚，你是怎么認(rèn)出池鶴哥的？”聞度這時問道。

    祝余猶豫了一下，說了之前跟關(guān)夏禾說過的答案：“感覺嘛?！?/br>
    其實并不是因為感覺，而是因為池鶴在她心里是不一樣的，那是除了關(guān)夏禾和聞度以外，第一個不會笑話她的缺陷，還愿意給她講故事，跟她做朋友的人。

    她思緒有些發(fā)散，卻還是聽到了關(guān)夏禾跟聞度說：“你說池鶴哥什么時候才會認(rèn)出小魚？”

    “常來喝咖啡的話，我覺得最多半個月。”

    “我覺得未必，誒，要不要賭一下？我賭一個月才認(rèn)出，你賭半個月，輸了的請客吃大餐，怎么樣？”

    祝余聽了立刻回過神，抗議道：“為什么要賭這種事，遠(yuǎn)離賭博啊年輕人！”

    關(guān)夏禾拉她進(jìn)局：“試試看嘛，這種無傷大雅，你就不想看看你在他記憶里到底多少分量嗎？越早想起，就表示印象越深刻，分量越重哦！”

    這話其實有失偏頗，但卻相當(dāng)蠱惑人心。

    祝余猶豫了一下，試探道：“那我賭一個星期？”

    第6章

    晚上十點多，宵夜檔最熱鬧的時候，大批客人此時才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期待用美食犒勞自己的五臟廟。

    祝余和同伴卻已經(jīng)坐在回去的出租車上。

    到了煙雨街附近的路口，關(guān)夏禾讓司機放他們下來，仨人溜溜達(dá)達(dá)地一邊走一邊聊天。

    車水馬龍的街道，明月高懸，霓虹沖天，街燈昏黃的光線將人影投射在地面上，和婆娑的樹影交疊，莫名就非常適合聊天。

    祝余和關(guān)夏禾手挽手，另一邊是聞度。

    “我們先送小魚回去咯？”關(guān)夏禾問道。

    聞度說都可以，反正他是兩個都送的，說完又感慨：“我們好久沒這樣聚過了?！?/br>
    “都忙嘛?！弊Ｓ嘈χ鴳?yīng)，聲音慢悠悠的，帶著一點被風(fēng)拂過的溫柔，“我們都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當(dāng)然還是自己的生活更重要?！?/br>
    她笑著說：“等你有了女朋友，或者結(jié)婚有了家庭和小孩，就更不會和我們出來鬼混啦。”

    玩笑話讓關(guān)夏禾咯咯直樂，聞度笑著哼了聲：“拜托，我沒這么重色輕友好不好，為什么不能是我?guī)Ю掀藕⒆痈銈円黄鸸砘?？?/br>
    “未成年人保護(hù)法警告?！弊Ｓ囗樦脑捊又{(diào)侃。

    關(guān)夏禾卻說：“那也不錯啊，以后我也拖家?guī)Э诟銈円黄鸸砘欤硕酂狒[。”

    說完又是一陣大笑，仿佛已經(jīng)看到他們的未來，吃飯的時候從一張小桌子就夠，變成要用一張大桌子。

    關(guān)夏禾卻忽然想起：“我們小時候玩過家家，好像玩過這樣，是不是？”

    他們當(dāng)爸爸mama，用洋娃娃當(dāng)孩子，把它們放在一起玩家庭聚會的游戲，那個洋娃娃是國產(chǎn)版的“芭比娃娃”，祝余和關(guān)夏禾還會給她梳頭發(fā)，穿小衣服。

    關(guān)夏禾對娃衣的興趣愛好，就是在這個游戲里發(fā)展出來的。

    “對對對，還有煮飯仔的玩具，我有一整套的，有廚房還有洗衣機！”關(guān)夏禾連連點頭說是。

    大家就聊起小時候的玩具，關(guān)夏禾玩具最多，亂七八糟什么都有，聞度的也不少，但都很益智，比如魔方之類，祝余的玩具很少很少，僅一個盜版芭比，是奶奶給她買的，花了幾塊錢，她一直玩到壞了為止。

    講起來就覺得從前自己是個小可憐，她忍不住笑：“幸好你們都不嫌棄我。”

    “過家家人少玩不了的。”關(guān)夏禾不在意地道，又可惜，“就是其他人不是每次都玩?！?/br>
    過家家的游戲玩到二三年級就不玩了，他們有了新的樂趣，比如看漫畫書，比如看動畫片。

    等池鶴加入鐵三角的時候，他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去聞家的舊書店，在二樓的舊書堆里席地而坐，一邊看喜歡的書一邊聊天，有時候還會吃零食。

    “我記得那時候池鶴哥跟你坐在這邊看世界名著，我跟聞度在另一邊看漫畫雜志，為哪個角色更厲害吵得天翻地覆。”

    關(guān)夏禾笑著說，她沒想到在這件事上，反而是后來的池鶴跟祝余最搭。

    祝余聽了也跟著笑，說：“我現(xiàn)在不看名著了，都看網(wǎng)絡(luò)小說?！?/br>
    說完看一眼聞度，又補一句：“還有聞度畫的繪本?！?/br>
    關(guān)夏禾被她逗得直樂，覺得這話不像真的，反而像安慰人。

    “謝謝，您大可不必為了顧全朋友的面子，特地安慰我一句。”聞度直翻白眼，吐槽說，“別裝嫩，我給孩子們寫的故事，您是大孩子小孩子哪頭都不占?！?/br>
    只有真朋友才敢把話說得這么損，祝余也不以為意，點點頭：“是啊，我已經(jīng)是個思想復(fù)雜的大人了，真好，我小時候就想快點長大?！?/br>
    長大了就可以離開家，也可以有自己的家。

    這個夢想她現(xiàn)在算是實現(xiàn)了一半。

    已經(jīng)聊到了這個話題，就很難再繞開池鶴這個名字，聞度好奇地問：“小魚，說起來我好像不知道，你跟池鶴哥是怎么突然玩到一起去的？”

    池鶴是在他們九歲那年突然出現(xiàn)在狀元巷的，領(lǐng)他來的是一個衣著時髦，梳著大波浪頭的漂亮女人，街坊說是孟家嫁到湖市的女兒帶著外孫回來探親了。

    過了沒兩天，孟家的女兒走了，自己一個人走的，留下她帶回來的兒子。

    緊接著狀元巷里開始瘋傳，孟家女兒的老公早就死了，她已經(jīng)另嫁了，是個家里開公司的有錢人家，人家不接受他帶去的兒子，她就把兒子送回孟家，不管他了。

    那時街坊們議論的話題，除了孟家女兒后嫁的人家是做什么生意家里多有錢，就是說池鶴可憐，有了后爸就有后媽，以及女人帶個兒子確實不好再嫁，要是女兒還好，等大了給一筆嫁妝就嫁出去，遲早是別人家的人，兒子哪能呢……

    那一年祝余的母親懷上了祝麟，每天都盼著能生個兒子，對孟家女兒這個做法非?？床簧希诩依镎f：“老了都是要靠親生兒子的，她作成這樣，老了就知道苦了?！?/br>
    祝余那時候年紀(jì)小，不明白為什么非得靠兒子，靠女兒不行嗎？

    她偷偷問奶奶，奶奶摸著她的頭，說：“你長大就懂了。”

    老太太不重男輕女，但也要靠兒子兒媳養(yǎng)老，很多話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跟孫女講得明白。

    后來祝余長大了，明白這只是母親重男輕女的想法，因為她是女孩，所以母親覺得她是靠不住的，不管她做得多好，哪怕做得比男孩好很多很多也不夠，因為她是要潑出去的水，是要去別人家的。

    可是那個時候只有九歲的祝余還不懂。

    她只知道隔壁的哥哥看起來不開心，雖然他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別人說什么他都不在意，但他很不愛說話，也不笑，沒有朋友，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聽說他讀書成績很好，她還在家隔著院墻聽到過隔壁傳來的英語口語練習(xí)和背單詞背課文聲。

    孟奶奶跟她奶奶說：“他是個好孩子，像他爸，他媽是我跟老孟沒教好?！?/br>
    奶奶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哪有什么四角周全的人，兒孫自有兒孫福?！?/br>
    孟奶奶不同意這個說法，反駁道：“我家阿鶴就很周全，他讀書用功，學(xué)習(xí)成績好，還孝順，以后是要做大事的。”

    又說：“反正我不認(rèn)莊家那個，我只有一個孫子，以后我和老孟的東西全都留給他。”

    祝余聽得懵里懵懂，后來才知道，這里頭牽涉到的東西太多，不是小孩能明白的。

    她聽孟奶奶說過很多次池鶴，但卻一次交道都沒跟他打過，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

    祝余出生的時候，脖子后面有一塊紅色的胎記，就在后脖頸中線和斜方肌之間，上沿到后發(fā)際線，很大一塊，長大了也沒有消失，而是一直存在，家里沒有想過帶她去把胎記弄掉，覺得無所謂。

    還讓她剪短發(fā)，因為短頭發(fā)好打理，都不用幫她扎頭發(fā)。

    但小孩懂美丑的同時，又不懂掩飾心里的想法，祝余有胎記，又年紀(jì)小沒長開，住同一片地方的小孩覺得她丑，就不大愿意跟她玩，周圍的小孩都上同一個學(xué)校，你說我傳，她有胎記的事就大家都知道了，有些調(diào)皮搗蛋的小男生，帶頭笑話她是丑八怪。

    她回家告訴家長，奶奶說別理他們，過好自己的日子更重要，咱一點也不丑。

    母親則說：“那你的胎記就是在啊，讓人家說說怎么了，又不會少塊rou，你少給我找事，小題大做?！?/br>
    這天她又被人說是丑八怪，關(guān)夏禾和聞度幫她罵回去了，但她還是不開心，悶悶不樂地回到家，母親劈頭就是一句：“天天哭喪個臉，福氣都被你喪沒了！”

    她忍不住哭了起來，母親拿著掃把就拍她，讓她滾出去哭。

    于是她委屈地坐在門口掉眼淚，聽見一陣自行車的車轱轆聲由遠(yuǎn)及近，然后響起兩聲叮鈴鈴的車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