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閑亭口中所說那個順天府的六品推官，周衍果然一聽就知道是誰。

    “他叫黃天明，字子集，和我是一樣大的，比我晚了一科考取的功名，中在進(jìn)士及第，是三榜第一?！敝苎芤粗侄俗谙率痔?，“他人品學(xué)識都不錯，只是曹大人他……”

    趙盈一抬手，示意他不必說。

    周衍是個不愛背后議論人是非短長的，曹墉之就是個庸才，但他仍不愿宣之于口。

    曾在順天府，在曹墉之手下那么些年，周衍還能不知曹墉之是個什么東西嗎？

    這個黃天明，看來和他一樣，是被埋沒在順天府中的。

    只不過周衍命數(shù)更好一些，同表哥做了摯友，才又入了她的眼。

    若用世人常說，這叫命里當(dāng)有貴人扶持，是以能夠平步青云，一飛沖天。

    黃天明顯然就沒這么好的運(yùn)氣了。

    周衍眼神閃了閃，顯然有話想說，只是他猶豫了一瞬，又全都吞回了肚子里去。

    趙盈知道他想說什么，接了過來：“有你為他作保，足可見他人品學(xué)識是真的不錯，等女童走私案了結(jié)，年后復(fù)朝我想辦法把他從順天府解救出來，反正咱們這兒還有空缺，我要調(diào)個把人到司隸院，也不是難事。”

    周衍面上才有了幾分喜色：“之前總不愿意麻煩殿下，而且他……他在順天府這幾年，也沒立下什么功勞，一時說這個……”

    “你不用跟我解釋這些?！壁w盈打斷他，“事實(shí)上我提調(diào)你做司隸監(jiān)時，你就大可以從曹墉之手下討人，這性子還是得慢慢磨?！?/br>
    她低嘆著，語氣中無奈更多些。

    宋樂儀在一旁掩唇咳了聲，趙盈摸了摸鼻尖：“薛閑亭去見嚴(yán)尚書了，這個案子明日早朝一定會在太極殿上鬧開，徐照不到御前回稟，韋一行那個火爆脾氣也壓不住，一定會說。到時候搜城嚴(yán)查，必少不了。”

    搜城啊……

    殿下把許宗帶回京之后，把人扔在暗牢關(guān)了三天，就把人送去了玉堂琴府上安置。

    畢竟留著還有大秘密要挖，總在暗牢關(guān)著也不是個辦法。

    平日里倒都還好，至少到目前為止，往玉府去拜訪的還不算太多，那里姑且算清凈，就算要登門的，能打發(fā)的玉堂琴也都打發(fā)了，許宗的行蹤還不至于為人察覺。

    可要真是出動禁軍或五城兵馬司的人馬搜城……

    “入夜后臣和茂深同去玉府，把人帶回司隸院暗牢吧?！?/br>
    未料到趙盈卻說不必：“韋一行要真把事情鬧這么大，等搜城時候你從司隸院調(diào)兩班校尉，佩刀去玉府外輪值，不許任何人踏入玉府半步?！?/br>
    周衍眉心一動，顯然僵了下：“殿下，這不好吧？”

    “你按我的吩咐去辦，我還怕沈殿臣和姜承德不來彈劾我呢?！?/br>
    她像是要借此事另有一番打算，至于是什么樣的打算，她眼下不說，周衍自然不問。

    跟著趙盈久了，對她脾氣越發(fā)熟悉，他一一應(yīng)下，才起了身告禮出門去。

    宋樂儀拍拍趙盈手背：“嫌日子太清凈？那還不如替徐冽去查查他小侄女的下落呢。”

    “不是，趙清和王氏女的婚期已定，姜承德近來在朝中又得意，孫淑妃跟我提起過兩次，父皇在她那兒安置時說起我，她估摸著父皇是另有打算?！?/br>
    趙盈捉了她的手拿開，扯了唇角弧度出來：“前幾個月我就知道，父皇有心讓嚴(yán)崇之來輔佐我，聽孫淑妃聽父皇的口風(fēng)，估計(jì)這些天舊事重提，但嚴(yán)崇之是個犟驢脾氣，又認(rèn)死理，這事兒一直懸而未定。

    我這段日子也勉強(qiáng)算順風(fēng)順?biāo)?，所以得叫沈殿臣和姜承德坐不住，尋了我個不大不小的錯處，跳起腳來彈劾我。

    他們越是得意忘形的打壓我，父皇才會越覺得朝中局勢于我和趙澈并不利，下一劑猛藥，嚴(yán)崇之才會低頭。

    他要再不低頭，父皇另尋他人，也總要幫著我和趙澈結(jié)這個黨。”

    宋樂儀聽的直皺眉：“我真是搞不懂皇上的心思?！?/br>
    “再說了，玉堂琴隨我回京，自是我的人，他的宅邸是我讓奉功安排的，那就自然是我的地方。我的地方我的人，他們想動就動嗎？”趙盈瞇了瞇眼，“以后誰還敢追隨我?！?/br>
    ·

    曹墉之在斷案一事上雖平庸的有些過分，但他左右逢源是一把好手，是以朝中人脈一直不錯，就連嚴(yán)崇之那兒也能說上兩句話。

    嚴(yán)崇之雖看不慣他在公事上的行事做派，且深以為他就不該在那個位置待著，甚至也曾進(jìn)言彈劾過他，但私下里，撇去公事不提，曹墉之至少干干凈凈。

    他單純就是怕多做多錯，卻從沒有以權(quán)謀私的念頭。

    于這一樣上，嚴(yán)崇之就又肯聽他說兩句。

    女童走失的案子是不能拖了，再拖延下去徐照和韋一行只怕能拆了順天府的府衙。

    曹墉之無奈之下，跑去刑部找上了嚴(yán)崇之。

    這事兒也就那么巧，他是后腳去的，薛閑亭前腳就剛走。

    聽他嘰里咕嚕說了幾大車的話，嚴(yán)崇之黑著臉叫他閉嘴：“你從來對公事不上心，如今知道急了？”

    曹墉之也是被他擠兌奚落慣了，面上連掛不住都不曾有，只滿面愁容：“嚴(yán)兄救我吧，憑我這點(diǎn)本事，怎么可能盡早把徐二姑娘尋回來，那徐統(tǒng)領(lǐng)和韋樞密使，哪一個我也得罪不起啊?！?/br>
    嚴(yán)崇之就不愛聽這個，橫過去一眼，他心里明白，訕訕的閉上了嘴。

    “你一早接到報(bào)案，又是徐照親自去的，現(xiàn)在可有派人到徐家去問過該問詢的人？”

    曹墉之連連點(diǎn)頭：“去了去了，徐二姑娘的乳母，她身邊貼身伺候的丫頭，我全都親自問過，可這……”

    “你糊涂?！眹?yán)崇之左腳在地磚上一踏，站起身來，“徐二姑娘昨天是跟誰出門的？該問的人你不去問，挑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你能問出什么來？”

    曹墉之喉嚨一滾，頭皮發(fā)麻。

    徐家丟了孫女，他嫌命長了嗎？還要去問徐珞。

    七歲的孩子，把meimei給弄丟了，聽說徐珞已經(jīng)在家里哭死過去兩三回。

    徐霖生氣，提了他打了一頓，徐照也不管，韋夫人又心疼又生氣，哭著給他上過藥，又把人扔去了祠堂罰跪。

    可人家責(zé)罰是人家的事兒，他哪敢去問話啊。

    要是再把這一個給嚇住了……

    嚴(yán)崇之站著，他是求人辦事的，也不好坐著不動，便也就起了身：“我何嘗不知此事最該詢問的就是徐大公子，可我也不敢啊。那一個也是個寶貝小祖宗，七歲的奶娃娃，萬一叫嚇著了，徐統(tǒng)領(lǐng)還不一刀劈了我嗎？”

    “所以你來是想讓我替你走一趟徐府？”

    嚴(yán)崇之恨鐵不成鋼，虛空點(diǎn)著他腦門兒方向，咬牙切齒連說了三個你。

    曹墉之一個字都不帶反駁的：“其實(shí)我是想，不如眼下就將案子交刑部……”

    他脖子一縮，果見嚴(yán)崇之面露兇相，忙又說：“徐統(tǒng)領(lǐng)眼下沒進(jìn)宮面圣，韋家好像也還算安靜，但這種事，誰家的孩子誰心疼，況且這小半個月，京城是接連走失女童，明日早朝，韋大人他一定會當(dāng)?shù)罨孛骰噬希綍r候案子只怕還是會交到刑部與大理寺。

    我……我這個順天府尹能不能保得住，這回可真是要兩說了?！?/br>
    “這個時候你還惦記著你的官位呢？”

    曹墉之連聲說不是：“丟了官也是我活該，這些年……”

    他嗨的嘆了聲氣：“但眼下孩子不是罪要緊的嗎？我有多少本事，幾斤幾兩重，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

    這案子讓我查，我是真沒辦法的。

    人家在京師重地敢對統(tǒng)領(lǐng)府的嫡孫女下手，嚴(yán)兄，說句實(shí)心話，你叫我查，我也不敢啊。

    這事兒根本是兩難，我不敢查，又不敢不查，查了怕死無葬身之地，不查也得罪不起統(tǒng)領(lǐng)府和樞密使府，我苦了一早上，真還不如現(xiàn)在就罷了我的官，我也好解脫出來了。”

    從來沒在京中生出過這樣的事來，曹墉之就這么庸碌無為的過了這么多年。

    他的那些僥幸心理，如今蕩然無存。

    他真得誰也得罪不起。

    保命才是最要緊的。

    他不像大理寺卿出身好，更不像嚴(yán)崇之這樣無畏無懼得今上倚重，人家一個是權(quán)貴之家，一個是天子寵臣，他算個什么東西?。?/br>
    嚴(yán)崇之對他算是徹底無語了。

    一方面他是愿意體諒的，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曹墉之這樣的人，一輩子別做官才最好。

    他這樣會鉆營，倒該去經(jīng)商，說不定能大富大貴，官場并不適合他。

    他斜了一眼，多說無益，沉聲應(yīng)下曹墉之所請：“我現(xiàn)在就要去徐府，你陪我走一趟?！?/br>
    走是肯定要曹墉之陪著一起走這一趟的。

    這案子并不是刑部所轄范圍之內(nèi)，順天府就算再不濟(jì)，也該大理寺來出面。

    就算明日早朝真的鬧開，皇上也多半是把案子并入大理寺調(diào)查。

    所以他若擅自插手，貿(mào)然往徐府問話，那算僭越。

    但有曹墉之陪著就全然不同了——

    徐府上下死寂一片，從徐照到底下伺候的丫頭婆子無不籠罩在陰影之下，那種陰郁沉悶兜頭罩下來，給人壓迫的窒息感。

    徐霖出門來迎的人，見了曹墉之自然沒什么好臉色，倒是瞧見嚴(yán)崇之時，面上才多出幾分恭敬：“嚴(yán)大人所來何事？”

    嚴(yán)崇之回了個虛禮：“貴府二姑娘的事，曹大人找上我，讓刑部幫忙查上一查，徐統(tǒng)領(lǐng)在嗎？”

    徐霖聞言眼底的不屑更濃郁，連個多余的眼神都懶得再分給曹墉之。

    他把路讓開，做了請的姿態(tài)出來：“家父傷心郁結(jié)，自順天府回家后便關(guān)在了書房不見人，我陪嚴(yán)大人過去吧?！?/br>
    他說嚴(yán)大人，而非二位大人。

    曹墉之臉上guntang，燒的火辣辣的，生疼。

    嚴(yán)崇之也覺得他活該，但他目下畢竟還是順天府尹，此案是曹墉之以順天府的名義請刑部幫忙調(diào)查，可終究還是歸在順天府管轄之下的。

    故而他緩和了兩句：“曹大人為此案奔波，小徐大人為二姑娘之事?lián)鷳n著急是人之常情，然則此案實(shí)與曹大人無關(guān)，小徐大人遷怒于他，不太好?！?/br>
    徐霖是個謙謙君子，難聽罵人的那些話他是真的一句也不會。

    但是他知道，曹墉之若不是憊懶不作為，女童走失的案子已有小半個月，他總該查出些線索來，也未必會有今天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從京城出事以來，全家上下都把熙兒看的嚴(yán)，唯恐出了岔子。

    要不是把她管的太嚴(yán)，不許她出府半步，昨日她也不至于跟著徐珞偷溜出府去玩。

    徐霖咬著后槽牙，心底對曹墉之全是不滿，但嚴(yán)崇之的面子他還是給的，于是深吸口氣，改了話鋒：“請二位大人同往?！?/br>
    說完便只頭前引路，什么都不再多說。

    曹墉之一個感激的眼神投向嚴(yán)崇之，后者卻擺明懶得理他。

    他知道自己活該，可也覺得自己倒霉。

    難道他不憊懶，認(rèn)真查案，今天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嗎？

    他真想問問徐照和徐霖，人家為什么對他徐家女下手，他們心里就一點(diǎn)兒數(shù)也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