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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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舊的綠皮火車穿梭在不屬于它的鋼筋叢林,它掙扎著吐出渾濁的煙圈,凄厲尖叫的轟鳴聲是它在哭泣,它載著唯一的乘客,在格格不入的世界里顛簸。 姜枳渺日夜盼望的月假終于到了。 周五,下午三點,臻湖高級中學。 學校大門口,不遠處的樹蔭下,停泊著萬家燈火焦灼渴望的眼。 姜枳渺隱身在人潮里,對這其樂融融的場景視而不見,畢竟公交車站才是她的歸途。 劉硯嘴上從來不會說自己家窮,她經(jīng)常教導姜枳渺如果你說窮,那么就真會窮。但姜枳渺知道即便不說又怎么樣呢,這個家的一切都盡收眼底。在劉硯購買生活用品時的數(shù)次比價,在剩菜剩飯的幾次回爐重造,在姜國慶劉硯談論誰家又結婚時的嘆息…… 她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她希望這個家能變得更好更幸福,所以在劉硯語重心長說學校太遠沒法接她回家時,姜枳渺立馬打斷說沒關系,她可以坐公交的——即使要換乘四次,到家要四個多小時。 姜枳渺在陌生的地方開始行動時,總會固執(zhí)地計數(shù)或計時,以此防止自己遇到危險或迷路。第一次放月假時,由于不熟悉路線,花了快六小時,之后幾次都保持在四小時左右,熟悉的數(shù)字會帶來安全感。 不遠處傳來父母子女重逢的歡聲笑語,姜枳渺只覺得吵鬧,僅僅只是放月假,值得這么高興嗎?說是放假,但各科老師都布置了很多作業(yè),回去也不輕松,噢,沒關系,他們返??梢猿瓌e人的作業(yè),但她沒有人可以抄。 “渺渺——”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姜枳渺僵硬地抬起頭,看著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的人,難以置信卻又脫口而出:“哥?” 姜知淮看著姜枳渺呆滯的樣子,勾了勾嘴角,大步上前,伸手摸了摸她頭。怎么這么久沒見,她還是沒長高啊,在學校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姜知淮想著回家一定要給姜枳渺做點好吃的。 姜知淮自然地牽起她的手,順勢取下她的書包。 “哥,你這么來了?” “哎呦,這么重!” 兩人同時開口,姜枳渺像是剛反應過來哥的存在。姜知淮看著她呆愣的模樣想著調侃一下她的書包,他假裝被書包壓斷手臂,彎著腰,斜向下的左肩膀還吊著書包,此刻便如滑稽的木偶小丑一樣,擺出古怪的姿勢。 眼見著姜枳渺仍然一動不動,還保持著剛剛的樣子,姜知淮甚至疑心剛剛自己是不是幻聽了。好吧,又是一個夭折的笑話——他原本是想靠滑稽的表演逗笑她的。 姜知淮尷尬地摸了摸后腦勺,正想著直起身,當作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腰腹卻環(huán)上來一雙手臂,連同他垂在身側的胳膊,一同被圈進她的懷抱里。 到這時,姜知淮才真正收斂起一開始搞怪的狀態(tài)。這個擁抱實在是有些不合時宜,特別是頂著他這張和姜枳渺有三分相似的年輕臉龐,別人心中該猜測他們倆是什么關系了。幸好,姜枳渺臉埋在他胸口,沒人會看到。 姜知淮看著樹蔭下輪廓分明的影子漸漸融合在深灰色的水泥路中,就好像透過皮膚,他的血液與她的盤旋、交融。他沒由來的想起,以前姜枳渺看古裝劇時問過他,滴血認親的原理。 陰翳的鉛灰色倒映在天空中,很難說那是烏云還是樹影,暗沉沉的籠罩著他們,是即將要下雨的前兆。 姜知淮輕輕喚她:“渺渺,要下雨了……” 姜枳渺仿佛如夢初醒般抬頭,松開了手,沉默著跟著姜知淮回到車上。 窗外飛速倒退的場景和公交車上一模一樣,可是,還是有什么不同。比如,此刻,他身旁專心致志開車的是她的哥哥姜知淮。 相似又不同的路線,虛幻的好像是一場夢境,如果真是夢,就讓她記得更深刻一些吧。 姜枳渺打開放在腿上的書包,從里面抽出一本速寫本,又從筆袋里拿出鉛筆,翻開到新的一頁…… “渺渺,餓的話抽屜里有吃的?!苯磸暮笠曠R望了一眼后座低著頭不知道正寫著什么的姜枳渺。 姜枳渺仿佛受驚了一般快速合上本子,“啪”的一聲,反倒差點嚇了姜知淮一跳。 “怎么了?”姜知淮再次偏頭,只看到姜枳渺的發(fā)頂。 “……沒什么?!苯酌爝呎f邊把本子重新收進書包里,彎腰去撿掉落的鉛筆。座位下面鋪了薄墊子,但鉛筆掉落時還是發(fā)出了輕微的驚呼。 姜知淮察覺出她的心不在焉,沒有再重復,反正馬上就到家了,他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她。 姜枳渺看著指針走了兩圈,停留在陌生的時刻,但她卻回到了熟悉的門口——和哥哥一起。 五點二十,姜知淮駛進小區(qū)入口。 姜知淮自從上大學就只有寒暑假回來,對于小區(qū)的變化一時有點不適應。他背著姜枳渺的書包,亦步亦趨跟著姜枳渺走進電梯。 又是這種眩暈的超重感,幾乎壓得他無法呼吸,空氣仿佛變成了水泥,機械運作的聲響變成了鍘刀,正切開他的頭顱往里澆灌水泥。 姜知淮左手伸到背后,用力捏成拳。電梯門重新開啟,映入眼簾是一片青蔥的綠色。 “喲,姜枳渺回來啦!是放假了吧!”蒼老但又有活力的聲音響起,姜知淮想抬頭,卻怎么也看不清前面的臉。 “阿婆,您剛買菜回來啊?!?/br> “是啊,我孫子今天來家里,這不,去買點他喜歡的菜嘛” 阿婆揚了揚手里大包小包的塑料袋,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在這安靜的電梯里格外清晰。姜知淮該慶幸,幸好有阿婆和姜枳渺說話,讓她無暇注意他的不對勁兒。 “我到咯,姜枳渺有空來阿婆家玩啊……”屬于她的最后一道聲音連同蹣跚背影一起被隔絕在電梯門之外。 “哥,我們快到了。”姜枳渺盯著顯示器上跳動的數(shù)字 。 “嗯?!苯窗l(fā)出鼻音,感嘆著終于要結束了,還好他沒有露出破綻。 姜知淮放下書包,掏出鑰匙開了門,“爸媽,我們回來了?!?/br> 劉硯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笑著從廚房走出來:“知淮回來啦,快休息會兒,還有一個菜馬上就好?!?/br> 姜國慶從客廳站起身,走到門口,滿意地拍了拍姜知淮的肩膀,將他迎進門,走近才發(fā)現(xiàn),身后還跟著姜枳渺,姜國慶沒說話,在她臉上古怪地瞧了兩眼,沉默著關了門。 對于姜枳渺來說,這只是名為“家”的三維空間罷了。就像“蜜雪冰城”“麥果優(yōu)品”,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牡暌粯?,聽名字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樣子,但顧客是很難走進去的。 她也是這個“家”的顧客。 “我接渺渺回來了。”姜知淮刻意在他們面前提起她,想讓父母注意到姜枳渺,但這其實會讓姜枳渺感到莫名的恐慌。 她可以自然地和鄰居阿婆熱絡地對話,但卻無法和他們假裝親密,哪怕是客氣的偽裝。姜枳渺時常覺得他們才是一家人,即使他們都流著一樣的血。 廚房油煙機聲音太大,劉硯沒聽見。 姜國慶聽見了但假裝沒聽見,事實上是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閑話家常的事從來不是大男人該做的。 姜知淮想安慰姜枳渺,讓她別在意父母的忽視,轉身只看到姜枳渺沉默的回了房間,留給他的是單薄的背影。 姜枳渺比他更知道,該如何在這個家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