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不是小狗，不是魑魅，是狐貍?！?/br>
    他笑得真像一個攝人心魄的妖精。

    她想。

    他從她的身上?翻下?來，躺在?她一旁的枕上?，雙眸恢復(fù)了曾經(jīng)的晶亮與清澈。

    “阿姐在?笑?？磥恚偙人幉萦?用。”

    謝扶玉當(dāng)即斂了不知何時微微揚起的唇角，嘴硬道?：“沒有?的事?！?/br>
    她見他神色無異，傷勢也隨著?那顆劍魄而愈，終是松了口氣?，不知不覺便闔上?了眼。

    他就側(cè)臥著?看她，見她漸漸睡熟，剛想伸出?手去，將她攬在?懷中，卻聽見她輕喃了句什?么。

    他沒聽仔細，湊得近了些，卻只聽見了一聲他最不愿聽見的。

    “師父”。

    第38章 情字何解（五）

    伴隨著這句無意識的呢喃, 她眉心微微動了動。

    他臉上的笑意漸漸凝固，剛伸出?的手懸在空中，手指微微顫了幾下, 終是收了回去，眸底的光亮漸漸沉黯。

    一抬眼?，卻?又恰好看見七星正靜靜地擱在桌子上。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以為，破陣后?她義無反顧地回來，只是因他身?陷其中，卻?忘了他還帶著她的七星劍。

    那才是她最重要的東西?。

    什么同去同歸, 不過是拿來哄他的說辭罷了。

    他心頭竄起一股莫名的妒火，自覺需得尋個地方澆息它，于是干脆翻身?下床, 走了出?去。

    謝扶玉這一覺睡得難得安穩(wěn)。

    夢里, 她回到了少時, 夢見了師父贈她一只靈狐, 囑咐讓它陪著自己。

    夢中之人沒有?現(xiàn)?實里的記憶，可?當(dāng)她悠悠轉(zhuǎn)醒，再次回味之時，卻?覺得臉有?些?燙。

    她垂眼?看著左肩，被他咬碎的布料已經(jīng)遮了回去, 隱隱透出?里面已經(jīng)止了血的傷口。

    身?旁的床榻有?一個人形的坑, 她探手摸了摸, 早已經(jīng)涼了下來, 想來他早已經(jīng)離開了。

    也是，他恢復(fù)神智的時候, 素來是清醒克制的，不會再任由自己做些?冒犯她的事情。

    想來是覺得方才放肆過頭, 躲起來羞愧去了。

    不過……她又沒打算怪他。

    已經(jīng)得了三顆劍魄，她從?乾坤袋中拿出?《六界異志》，想去看看接下來的線索。

    她一如既往地將它懸在空中，緩緩打開，翻到第四卷時，卻?是空白一片。

    她眉頭一緊，將卷軸翻來覆去仔細打量一遍，依舊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唯有?卷首刻了極其微小的四個字——

    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她輕撫著鐫刻在書卷上的字跡，輕輕念出?聲?來，卻?沒留意她的指尖還殘留著在陣中輕撫江陵唇角時落下的血跡。

    指尖帶過，字體間的溝壑像是被他的血氣填滿，隱隱流動起暗紅的微光。

    她詫異地看著書卷的變化，默默握緊了自己的佩劍。

    忽地，懸浮在空中的卷軸就連這四個小字也消失不見。

    一道暗紅靈光乍現(xiàn)?，籠著她，將她的魂魄抽離出?了原身?，吸入了卷軸之中。

    紅光漸暗。

    七星與拂華不見了影蹤，她又躺會了床榻上，一副安睡的模樣，卷軸從?半空掉落下來，恰落在她身?旁。

    一切似乎都沒有?變過。

    *

    江陵心頭煩得很，出?了院子，便沿著竹林嗅著土地中的水氣，找到了一片小溪。

    把?自己在里面泡了一個白日?，月上竹林的時候，終于覺得自己壓下去了那股妒火，又沿著來時的路，回到了林間的茅草院。

    他衣衫盡濕，也沒在意，在地上拖出?長長的水痕。

    宮流徵不知何時坐在了石桌前，面前擺著兩只酒盞，腳邊放著數(shù)壇酒，似乎早就在這兒等他多時了。

    “你回來了。”

    宮流徵聽見林間的腳步聲?，溫聲?開口。

    “是啊?！?/br>
    月光下，他的銀發(fā)散著微微的冷光，卻?也并未收斂。

    “說好了事成之后?要找你喝酒的。擇日?不如撞日?，就現(xiàn)?在吧?！?/br>
    “你少來?！?/br>
    江陵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石凳上，端起酒盞嗅了嗅，手腕一轉(zhuǎn)，凝著杯中的酒水輕輕一笑道，

    “若不是那只魑魅走了，你會來找我嗎？”

    白綾縛著的雙眼?微微一挑，牽扯著眉尾揚了揚：

    “若謝道友與你相處甚悅，想必也不會有?人愿意在春溪里將自己泡上大半日?。”

    江陵被他噎得語塞，干脆將手中的酒盞一飲而盡。

    “別干喝呀?！睂m流徵憋著笑勸慰道。

    他沒理?會，接著倒，接著喝。

    宮流徵不知從?哪兒端出?一盤炸得噴香的花生米，推到他面前道：“吃點菜墊墊?！?/br>
    他從?舉杯的袖間瞥見那盤花生米，嫌棄道：“我只吃rou。”

    說完，他頓了頓，道：“偶爾還吃白菜?！?/br>
    “哦……能讓狐貍吃白菜的人，絕非尋常之人?！?/br>
    宮流徵調(diào)笑道。

    三兩句話便被他看穿，江陵有?些?憤憤。

    “你們?nèi)祟愓娴暮芸?惡?！?/br>
    這回，宮流徵主動替他續(xù)了杯酒，同時為自己滿上，遙遙舉杯道：

    “說說吧。”

    “有?什么好說的，不過是心上人的心上還站著旁人罷了。她若心大些?，就把?我自己塞進去擠一擠，若是心小些?，就努力把?那人取代了?？傊乙サ剿睦铩！?/br>
    “說得也是?！?/br>
    宮流徵失笑，

    “還是你豁達?！?/br>
    狐貍喝了酒，不自覺地有?些?暈，放出?狐耳和尾巴，隨著夜里的風(fēng)微微擺動。

    “我其實一點不豁達，我很小氣。”

    “狐貍一向重情，所謂狐死首丘，我們將死之時，一定會望向故土。且狐族之人，一生只會有?一個伴侶，我可?以這樣待她，當(dāng)然也希望，她能如此待我。”

    他把?酒盞放在一旁，迎著月光道。

    宮流徵難得沒說話，只靜靜聽著他的敘說與細微的風(fēng)聲?。

    “可?她不是狐貍，她是人類女?子，是仙門修士?！?/br>
    他的尾音染上了些?落寞。

    “我也不是自她幼時，就陪在她身?旁?！?/br>
    “她是個優(yōu)秀的姑娘，自然會遇上許多優(yōu)秀的男子。她本就招人喜歡，在她從?前的漫長時光中，惦念過一兩個，也是極為尋常的事情。我只是遺憾……沒能更早地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里。”

    他低垂著眉眼?，修長的手指把?玩著手中的酒盞，目光凝著酒中倒映出?的那彎月亮，顯得專注而誠摯。

    “我討厭自己會嫉妒，可?偏偏控制不住。”

    “我想看她偷偷月下舞劍，想陪著她一起不尊師門規(guī)矩，想同她一起胡鬧，想在她難過的時候?qū)捨克?，想與她并肩作戰(zhàn)……總之，我也想?yún)⑴c進她的回憶中去，而不是僅由著她自己，懷揣著那些?零碎的記憶與執(zhí)念，孤獨地活在這世上?！?/br>
    “……孤獨？”宮流徵輕輕品味著這兩個字。

    “你別看她時常笑……”

    他的話戛然而止，將原本想說出?口的，又咽了回去。

    “在這世上，誰人不孤獨呢？”

    宮流徵搖搖頭，飲盡了一杯酒。

    “若是給你一個機會，你愿意回到過去嗎？”

    “那要分情況?！苯甑溃叭羰遣粠е缃竦挠洃?，回到我的過去，那還是現(xiàn)?在要好一些?。若是能帶著記憶回去，那還不錯。”

    “有?何分別？”

    “因為……到了那時，我一定會找到她。”

    然后?在她痛苦難熬的那段時光，親口告訴她：“阿姐，我在?！?/br>
    他在心里默默想。

    宮流徵瞧了瞧靜謐的屋內(nèi)，難得識相道：

    “說來，謝道友睡了大半日?了吧？不妨把?她喊出?來？我給她騰個位置？”

    “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