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瑜將文件撿起來，收拾了桌面，便走向水吧。

    咖啡不用煮，房間里配備的是膠囊咖啡，蕭瑜煮了一壺水，放了點茶葉沖泡，看轉(zhuǎn)頭一看，周越已經(jīng)走向臥室，房門虛掩著。

    說話聲時高時低，沒多久停了。

    房門打開，周越靠著門框：“餓么？”

    蕭瑜搖頭：“你呢？”

    周越說：“如果餓了就叫餐。明天再帶你見見他們?！?/br>
    “好?！笔掕?，“喝茶么？”

    “謝謝。”周越走過來，正要端起其中一杯，這時門外響起敲門聲。

    周越去開門，蕭瑜下意識看過去，剛好看到站在外面巧笑倩兮的女人。

    女人也看到了蕭瑜，笑著對周越說：“聽說你來了，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這是蕭家二房的千金，蕭臻。

    周越：“那五分鐘后樓下見?！?/br>
    蕭臻：“等你?！?/br>
    門關(guān)上了，蕭瑜收回目光，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不該覺得尷尬，圈子里妻子和情人是朋友，私底下有說有笑甚至做鄰居的大有人在，蕭臻表現(xiàn)得落落大方，對于周越“女朋友”的存在或許也早做好了心理建設(shè)。大的要名分、家產(chǎn)、地位，小的要錢，這個男人可以是丈夫，也可以是工具、資源。

    蕭瑜腦補的時候，周越又一次進了臥室，出來時換了一身休閑裝。

    蕭瑜說：“我先回去了?！?/br>
    周越腳下一頓，看她的表情有些微妙：“你就這樣回去？”

    不然呢？

    蕭瑜問：“我總不能跟著你一起去吧？”

    周越平靜地陳述事實：“你今天不做聲不表態(tài)，明天她就騎到你頭上，那你這趟來就成了擺設(shè)?！?/br>
    也是。

    周越和她簽了協(xié)議，花了錢，買的絕不是她的“寬容大度”、“禮貌退讓”，將自己當(dāng)做隱形人。換一個脾氣不好的老板，大概要指責(zé)她工作懈怠了。

    蕭瑜沒有問他“那我該怎么做”這樣的問題，而是走到桌前，拿起周越的手機轉(zhuǎn)頭遞給他：“那我就給你十分鐘，時間一到我就給你電話，不要讓我找不到人，好嗎？”

    周越這才浮現(xiàn)出一點笑意：“我走了?！?/br>
    沒多久，蕭瑜也回了房。

    她并沒有專心在時間上，先回了一個工作電話，去了一趟洗手間，再出來一看，已經(jīng)過去十三分鐘。

    蕭瑜不緊不慢地拿出手機，正要撥電話，想了想又改成視頻邀請。

    沒多久，視頻接通了。

    周越在戶外，四周光線很暗，還能聽到海浪的聲音。

    他和蕭臻在沙灘附近的甲板上。

    蕭瑜看不清周越的表情，他的臉沉在光影之中，像是在笑，眼神黢黑，聲音很低，和海浪聲糅合在一起。

    “怎么了？”

    蕭瑜說：“我困了，想休息了，你還回不回來呀？我要不要等你呀？”

    她的聲音很溫柔，卻不到發(fā)嗲的程度，語氣聽上去有商有量，好像是只要他說不回來，那她就先去休息了。

    周越的眉梢微微挑了下，回應(yīng)道：“這就往回走，等我回來了再睡?！?/br>
    “哦?！?/br>
    這個字又帶了點不甘不愿。

    蕭瑜：“那好吧，我等你?！?/br>
    視頻切斷，蕭瑜盯著手機屏幕眨了眨眼，心里怦怦跳，為周越的演技，為自己的“假情假意”，還因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她工作上一向有分寸，絕不會給老板和上級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不會讓發(fā)工資給她的人反過來照顧她的情緒，提醒她哪里做得不到位，這對她來說是一種能力上的否定、貶低。

    蕭臻剛出現(xiàn)在門口時，她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是周越的私事，她要當(dāng)做沒看見沒聽到，就像身為助理處理蕭固和葉沐的關(guān)系一樣。至于蕭臻當(dāng)著面邀請周越漫步沙灘，到底是挑釁、試探，還是正常社交，這都不關(guān)她的事。

    現(xiàn)在倒好，她要在協(xié)議期內(nèi)盡快掌握另一門自己不熟悉的技能：恃寵而驕。

    就這樣，蕭瑜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手機里進來一條微信。

    周越：“來我房間。”

    蕭瑜沒有多想，拿著手機再度走向?qū)﹂T。

    進門一看，周越穿著休閑服，腳踩拖鞋，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

    他讓開門口，用咖啡機煮了兩杯咖啡，說：“我有點工作要處理，你來幫我?！?/br>
    隨即他指向筆記本。

    郭力不在，她就要接管助理的工作，這件事蕭固也有過囑咐，以后去了新辦公樓，兩個老板不分彼此。

    蕭瑜很快坐到桌前，用他的筆記本處理起文件。

    周越將單人沙發(fā)椅拉到桌旁，并用ipad接收郵件。

    一時間，屋里氣氛靜謐和諧，沒有人說話，只有打字的聲音。

    蕭瑜改文件十分得心應(yīng)手，改完第一稿檢查了一遍，便將筆記本轉(zhuǎn)向周越：“這份好了，你看看?！?/br>
    周越抬了抬眼，ipad就放在膝蓋上，上半身前傾，看向筆記本屏幕。

    從蕭瑜這個角度，可以看到筆記本的光打在眼鏡的鏡面上，他的眼鏡藏在鏡片后面，正仔細審閱屏幕上的文字。

    “這里……”周越忽然出聲，令蕭瑜抽回注意力。

    他用鼠標(biāo)指向其中一句話，說：“這里還不夠嚴(yán)謹(jǐn)，有鉆漏洞的可能?！?/br>
    蕭瑜看過去。

    嚴(yán)格來講，周越指出的話可以說有爭議，也可以說沒有，就看對方是什么樣的人，如果是斤斤計較，得理不饒人，甚至沒理都要狡辯三分的，的確會抓住不放。

    蕭瑜換了個詞，又調(diào)整了一下語序：“這樣呢？”

    周越“嗯”了聲。

    蕭瑜這時問：“對方很難纏么？”

    周越依然看著屏幕，說話時嘴唇幅度不大，聲音雖低但很清晰：“不算難纏。這樣改是為了培養(yǎng)好習(xí)慣，要防君子更要防小人。要預(yù)設(shè)每一個經(jīng)手文件的人都是‘小鬼’，從自己這里做好每一步計算，防患于未然，這樣即便將來有什么問題，都不至于一發(fā)不可收拾，尚有補救的空間?！?/br>
    蕭瑜聽得認(rèn)真，她相信這短短幾句話一定包含了周越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

    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生意場上尤其如此。

    和老板一起工作，摸清楚老板的脾氣很重要，改文件雖然重在文字，口頭交流少，卻也能通過字里行間讀懂老板的喜好和忌諱。

    蕭瑜改了幾處，周越講解仔細，她大概摸索出一點周越和蕭固的不同。

    感覺上，周越比蕭固更在意細節(jié)，似乎也吃過更多教訓(xùn)，見識過更多小人——這大概和周越的背景和生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

    蕭固在蕭家算是受寵的子孫，養(yǎng)在身邊，由幾位大家長看著長大，手把手教，誰見了都要敬三分。周越就屬于放養(yǎng)的，求學(xué)是在海外，任其自生自滅，雖然有父母的金庫和資產(chǎn)作為支撐，和大家族重視的子孫卻有天壤之別。

    聽說還是因為兩三年前周越有突出表現(xiàn)，接連立功，這才有機會接觸和蕭家合作的項目，和蕭固平起平坐。

    當(dāng)然外面?zhèn)髀劜粫寐牐f他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才將當(dāng)時的競爭者擊退。

    這也能理解，畢竟在輸家嘴里勝利者都是不光彩的。而輸家也未必光彩到哪里去。

    文件連著改了兩份，蕭瑜已經(jīng)感到疲倦。

    周越見狀，說：“好了，今天差不多了?！?/br>
    隨即他又問：“你是不是還有工作？”

    蕭瑜說：“今天的已經(jīng)完事了……”

    但她的語氣似有保留。

    周越聽出來了，起身續(xù)了點熱水，端回來給她：“有困難？說來聽聽?！?/br>
    蕭瑜接過熱水，說：“有些項目需要在談判中要使用一手段。雖然不好看，但有效，有用。如果凡是都要君子協(xié)議，用自己最善良柔軟的一面去應(yīng)對，吃虧是必然的。總不能每一次都期待對方同樣善良吧？”

    周越笑問：“蕭固出了難題給你？”

    蕭瑜搖頭：“我只是第一步，我搞不定了，才會交給負(fù)責(zé)唱白臉的人去做?！?/br>
    周越這才明白：“你想用溫和的方式談下來?！?/br>
    蕭瑜點頭：“我知道這不實際，但還是想聽聽你的看法?！?/br>
    周越喝了口水，坐姿閑適，一手搭在桌邊，瞅著她好一會兒，才道：“我的理解是，善良要帶鋒芒，善良不等于懦弱。生意場上的善良和君子協(xié)議和現(xiàn)實生活里的不同，絕對不能理想化，要足夠?qū)嶋H，要在關(guān)鍵時刻做取舍。有時候不主動攻擊，不落井下石，就已經(jīng)能夠上這兩個字了。當(dāng)然不可能將期待放在對方的人品和手段上，與其想對方是什么樣的人，不如提前做好準(zhǔn)備。若對方是君子，這些準(zhǔn)備就當(dāng)練習(xí)，若對方是小人，準(zhǔn)備就是武器?！?/br>
    “嗯?！笔掕み吢犨叧了迹恢辉谙牍ぷ?，也在思考自己的定位，個人堅持和大局上的矛盾，選擇和取舍。

    相比蕭固，周越的團隊更加“狼性”，攻擊性更強。而蕭固身邊需要一些溫和型選手，比如她，這有利于剛?cè)岵?，也有利于建設(shè)對外形象。換句話說，是蕭固退路更寬，所以更從容。

    蕭瑜剛想到這里，周越再度開口：“之前的提議，我是認(rèn)真的。你就把我這里視為另一個選項，不要急著把路封死，也不要急著拒絕我?！?/br>
    蕭瑜醒神，對上他的眼睛。

    他沒有笑，目光專注，且?guī)в姓\意，鏡片上反射出她的影子。

    蕭瑜說：“我這樣的選手去了你的團隊，只會拖后腿。”

    周越說：“坦白講，如果是前兩年我不會提議，但現(xiàn)在不一樣。等將來項目做起來，我的團隊也需要轉(zhuǎn)型，你懂我的意思么？”

    到時候他就會向蕭固現(xiàn)在的發(fā)展過度，從打江山轉(zhuǎn)為坐江山。

    蕭瑜忽然又想起他在車上說的話，他曾經(jīng)羨慕家里長輩的那種奮斗方式——如果真是按照那樣的軌跡，那他這幾年不可能從快轉(zhuǎn)慢，眼下的項目只是一個墊腳石，為了讓他去往更高的平臺，更大的天地，投入更忙碌的生活，變成真正意義上的“空中飛人”。

    說不心動是騙人的，沒有人會面對高薪厚職的邀約而心如止水，除非這個人無心工作，沒有事業(yè)野心。

    蕭瑜安靜了幾秒，回道：“我會考慮?！?/br>
    周越終于笑了，眼睛彎了，眼尾上挑，是真實的喜悅：“其實我也有私心。但我不希望以我個人的想法影響、左右你的判斷。你只需要考慮這份工作，咱們還有很長時間可以磨合?！?/br>
    聽到這話，蕭瑜又有一瞬間的后悔，她忍不住白了周越一眼：“周總這是在畫餅還是在感情投資？這可不是員工福利，而是壓力?！?/br>
    周越連忙抬手，輕笑著：“好，我投降。剛才的坦白只是我一時的……總之，你不要有壓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