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卻早已不管不顧，繼續(xù)拼盡全力打著孟洪生，孟洪生在公堂上挨打，一時氣憤，猛地將她掀開，怒聲道：“你成親七年無子，我另娶他人怎么了，難不成還讓你斷了我們孟家的后！”

    “我在看大夫，在吃藥，大夫說我能懷上的！”方氏哭道：“當(dāng)初你窮得褲子都沒得穿，老婆也娶不上，是誰不要你聘禮嫁給你，是誰去娘家籌錢讓你學(xué)手藝，是誰像個男人一樣陪你去一擔(dān)一擔(dān)挑黃土，拌泥，打磚，腰都直不起來幫你上磚……我當(dāng)初也是十里八鄉(xiāng)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姑娘，我偏偏要選你……是我瞎了眼，竟看上你……”

    陸璘依稀能聽明白堂下的方氏在控訴孟洪生變心，公堂成了村口是非場，便拍了驚堂木道：“孟方氏，肅靜，所以你是承認(rèn)自服家中存放的耗子藥后誣告朱氏下毒害你？你可知誣告他人是何罪？”

    朱氏也說道：“方嫂子，你可知道孟大哥為什么不喜歡你，就是因?yàn)槟阈臋C(jī)深，比誰都能算計(jì)！”

    方氏看著她，雙眼通紅，一邊哭著一邊倒笑起來，笑著笑著，突然起身一頭往大堂旁邊的柱子上撞去。

    誰也不曾想到她會突然撞柱，她也是存心尋死，這一撞又快又猛，用盡全力，竟在柱子上撞得頭破血流，立刻就倒在了地上。

    堂內(nèi)堂外的人都大駭，不約而同驚呼起來，亂作一團(tuán)，陸璘怔了一下，起身正要下令，只見堂下施菀在最初的震驚后立刻跑到方氏身旁，蹲下身來將自己身上斗篷的一角拿起來，緊緊按住方氏血流如注的額頭，并朝堂外喊道：“嚴(yán)峻——”

    嚴(yán)峻早已從外面看熱鬧的人群中擠進(jìn)來，跑到施菀身旁，將身上背著的醫(yī)箱取下來。

    第28章

    “拿止血散?！笔┹曳愿?。

    嚴(yán)峻立刻打開醫(yī)箱，從滿箱的東西內(nèi)取出一只瓷瓶來。

    公堂內(nèi)的人都圍上來看，施菀此時已經(jīng)用一只手解下了自己的斗篷，隨后接過瓷瓶，一邊說道：“拿棉布?！?/br>
    與此同時，她移開按著傷口的斗篷，往傷口上灑入大量止血散，隨后接過棉布，一圈一圈替方氏纏上傷口。

    待傷口纏好，嚴(yán)峻已遞來剪刀。

    施菀系好棉布，剪下，隨后又替方氏把了脈，然后朝嚴(yán)峻道：“通關(guān)散?！?/br>
    嚴(yán)峻連忙拿出一只瓶子來，她看一眼，說：“不是這個，是皂角麝香粉?！?/br>
    嚴(yán)峻連忙又換另一只瓶子，施菀用小勺取了一些灑入方氏鼻下，隨后用一只細(xì)竹管吹入方氏鼻內(nèi)。

    公堂內(nèi)外的人因沒見過這樣的治病方法，都好奇地看著這邊。

    就在這時，“阿嚏”一聲，方氏醒了過來。

    眾人松了口氣，不由低聲感嘆：“簡直是神醫(yī)，不僅能解砒霜毒，還能這么快讓她醒過來。”

    醒來的方氏看見施菀，又看見圍在自己身邊的一圈人，便想起來昏迷之前的事，頓時嚎啕大哭，屢屢提不上氣，幾乎要再次昏厥過去。

    施菀在她身旁扶著她，撿了一旁的斗篷，用干凈的地方替她擦著頭上臉上的血和眼淚，輕聲道：“你已為他死過兩次，足夠了，他心既已不在你身上，你又何苦執(zhí)著？已經(jīng)搭上前半輩子，不必連后半輩子也搭上。”

    陸璘在堂上低聲吩咐衙役：“看住她，別再讓她尋死?！?/br>
    案情雖已真相大白，卻還未審理結(jié)束，公堂上的秩序還須維護(hù)。衙役大喝道：“所有人退回原地，肅靜，肅靜，再說話吵鬧者便視為擾亂公堂！”

    堂上其他人都聽令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方氏卻早已絕望至極，也不顧衙役喝斥，仍是痛哭。

    陸璘說道：“孟方氏，此案你雖犯誣告之罪，但也同時檢舉了孟洪生與朱氏通jian事實(shí)，你還須將所知詳情如實(shí)稟來，本府好依律判決?！?/br>
    方氏聽說還能治朱氏與孟洪生的罪，看他們一眼，臉上雖是神情呆滯、一臉?biāo)阑遥瑓s還是慢慢止了哭聲。

    施菀這時朝方氏道：“你還欠我的醫(yī)藥錢，待案子結(jié)束，你到馨濟(jì)堂找我，結(jié)藥錢?！?/br>
    說完，未待方氏反應(yīng)，便拿了地上那件斗篷，站起身來。

    陸璘見了那染遍鮮血、再也穿不了的斗篷，突然就明白她的意圖。

    方氏是個心思重卻好強(qiáng)的人，她不會愿意欠人錢不還，施菀這樣說了，她肯定要去結(jié)藥錢，這樣，她就能再見一次大夫，而施菀也能看她傷口恢復(fù)的情況，以及看她那時是否還一心尋死。

    連一件比藥錢貴得多的斗篷都?xì)У袅?，施菀在意的不是藥錢，而是醫(yī)者仁心，擔(dān)心方氏。

    他看著施菀滿手的血，說道：“此案有勞施大夫提供線索，施大夫先在證詞上簽字畫押，然后去清理身上血跡吧?！?/br>
    “是，謝大人?！笔┹艺f著，到一旁簽下名字，按了手印，隨后與嚴(yán)峻一起離開公堂。

    人群仍圍著公堂，想看看這案子最后如何了結(jié)。

    陸璘先問方氏：“你為何服用家中的耗子藥？”

    方氏垂淚道：“前一日，我發(fā)現(xiàn)我家男人與那賤人的事，找他鬧，他竟然說……”她哽咽一會兒，繼續(xù)道：“說我種種不是，說她好，她還懷孕了，說要娶她為孟家延續(xù)香火……我哭了一整夜，到第二日，就想一死了之，所以吃了耗子藥?！?/br>
    “朱氏送來的包子呢？”陸璘問。

    方氏咬牙道：“她竟然還有臉?biāo)桶觼?，分明就是我男人拿家里的錢去補(bǔ)貼的她，我把那包子全扔豬圈里給豬吃了?！?/br>
    “然后你還是吃了耗子藥？”陸璘問。

    “是?！狈绞峡薜?。

    “你可曾想過，你吃了放砒霜的耗子藥，幾乎是必死無疑，若非你丈夫帶你尋醫(yī)，若非正好大夫醫(yī)術(shù)高明，你不會活過來，也沒有機(jī)會告朱氏毒殺你？”

    方氏哭訴道：“我原本沒想告她向我下毒，我醒了，孟洪生卻還指責(zé)我多事，一輩子小氣，什么都吃，害他誤了兩天的工費(fèi)，還花了不少醫(yī)藥錢……我以前都是把新鮮的好的飯菜留給他，自己就吃剩下的，常吃得肚子疼……”

    方氏說著便又痛哭起來：“想起來這些，我這心里便又恨又悔，所以就……就告了朱秀娥，我就想拼了我這條命，也要拉她當(dāng)墊背，不能讓她好過！”

    “我呸！你聽到?jīng)]，你這是誣告，要打板子，最好把你給關(guān)起來！”朱氏喊道。

    方氏狠瞪著她：“你通jian！yin婦，不要臉！”

    “肅靜！”陸璘呵止住她們。

    其實(shí)誣告罪比通jian罪還重，特別是誣告他人謀殺，所以真按律法來判，方氏是杖三十，徒兩年，而朱氏則是杖二十，徒一年，孟洪生最輕，只須杖二十。

    但按村民純樸的意識，一定是更同情原配方氏，而鄙夷寡居卻與人私通的朱氏，若真如此判，難免引起村民不滿，致使禮樂崩壞，更何況方氏在悲憤之下誣告朱氏，于人情上也能理解。

    他思慮片刻，下令道：“孟方氏，自服毒藥后誣告朱氏毒殺自己，理該重罰，杖三十，徒兩年，但念其癡心錯付，情有可原，又有重傷在身，所以免去杖刑，徒兩年，可用錢財(cái)?shù)众H；至于朱氏，杖二十，徒一年，但若能找大夫證實(shí)確實(shí)有孕，可免除杖刑，不可用錢抵贖徒刑；至于孟洪生，事情皆因其寡情貪色而起，杖三十。”

    聽見判決，方氏沒有反應(yīng)，朱氏嚶嚶哭了起來。

    待處完杖刑，該收監(jiān)的人收監(jiān)，圍觀的人便慢慢散去，縣丞楊釗從后面出來，親自端了茶到陸璘面前道：“大人明察秋豪，英明果決，下官在外面細(xì)聽了一下，百姓都在夸大人呢！”

    “楊大人過獎，不過按律辦事而已?！标懎U說完，抬眼看向堂外，只見百姓都已慢慢散去，他起身去往外面，發(fā)現(xiàn)外面只留下兩三個似乎意猶未盡還在閑聊的老人，并不見施菀?guī)熗健?/br>
    他們是一早就走了么？

    陸璘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垂眸，轉(zhuǎn)身回了縣衙。

    而此時，從縣衙去往馨濟(jì)堂的路上，施菀與嚴(yán)峻一同坐在馬車內(nèi)。

    嚴(yán)峻向來知道師父怕冷，今日風(fēng)大，防風(fēng)的斗篷還不能穿了，他便叫了馬車，師父也沒反對。

    師父以前就安靜，今日更安靜，坐在馬車內(nèi)，神色有些悵然，不知在想著什么。

    嚴(yán)峻說：“我去替師父買件新斗篷來，師父不要難過了。”

    施菀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問他：“你這孩子，哪里來的錢買東西？”

    嚴(yán)峻還是學(xué)徒，在馨濟(jì)堂不只賺不到錢，還要家里出伙食費(fèi)，手上一般來說不會有錢。

    嚴(yán)峻卻立刻道：“我攢的。”說完，又抿了唇，一副認(rèn)真的樣子道：“我不是孩子。”

    村里成親早的在他這年紀(jì)都能做爹了，他怎么可能是孩子？

    施菀見他嚴(yán)肅正經(jīng)的樣子，又笑了起來，只好道：“好，你不是孩子?！闭f完，才輕聲道：“我不是心疼斗篷，只是……”

    隔了很久，她才說：“只是想起一些事情?！?/br>
    嚴(yán)峻問：“什么事？”

    問完，他突然意識到什么。

    今日公堂上審的，是個誣告案，而案件的起因，則是那孟洪生變心，不只與人私通，還欲舍棄糟糠之妻，另娶他人。

    他也知道，師父曾經(jīng)嫁人，后來與夫君和離了。

    城里誰也不知道和離的原因，但師父論相貌，論學(xué)識，論品性，樣樣無差錯，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夫君見異思遷，看上了別的人。

    顯然師父不是個甘愿受折辱的人，所以索性與那前夫和離，回了安陸。

    今日的公堂，一定是讓她想起了往事，她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來。

    嚴(yán)峻想怎么安慰師父，卻又不能表露自己猜出了原因，最后道：“那孟洪生無情無義，方氏因?yàn)樗苄塘P，實(shí)在是不值。好在這新任知縣還不錯，對方氏從輕處罰，她家中有富余，出些錢贖罪，應(yīng)該也出得起，就不用受徒刑了?！?/br>
    施菀沒回話。

    很久她才緩聲道：“我們在醫(yī)館里，做著大夫……平日應(yīng)該與官府往來得少吧？”

    嚴(yán)峻不知她為何問起這個，很快回道：“自然是往來少，并無牽扯，今日只是意外，正好那方氏是師父看的?！?/br>
    放菀點(diǎn)點(diǎn)頭，半晌才道：“那就好?！?/br>
    那樣，她就不會有什么機(jī)會見到他了。

    陸璘回到了縣廨辦公，楊釗也隨其后坐在了書案后。

    他忍不住悄悄看陸璘神色，發(fā)現(xiàn)他埋頭整理著今日案件的文書，并無異常。

    楊釗在縣衙后，也目睹了前面斷案的過程，知道施菀曾到堂上來作過證。

    無論是施大夫，還是陸大人，兩人都正常得不得了，絲毫不像是舊識，所以楊釗斷定，施大夫以前的夫家是別的姓陸的人家。

    但是奇怪，京城還有哪個尚書姓陸呢？還是說，是前任尚書，或是祖上做過尚書？這倒有可能。

    陸璘看著眼前文書上施菀的簽字畫押，不由停下了筆。

    那“施菀”二字，頗有幾分歐陽詢的筆風(fēng)。他想起來，她曾找他借字帖練字，作為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姑娘，要將字寫成這樣，必定要費(fèi)一些苦心吧。

    而她竟還在短短數(shù)年間學(xué)得一身精湛的醫(yī)術(shù)。

    或者說，她早先就懂許多醫(yī)術(shù)，只是他不知道？

    今日見她，堂下那女子不像是他記憶中的她。

    而她對他那種，似乎從未認(rèn)識他的態(tài)度，也讓他意外，他甚至懷疑，她是否并不知道他是誰？

    但這顯然不可能，就算沒抬眼看他，聽聲音也聽出來了。

    搖搖頭，他繼續(xù)整理手上的文書，不再想這事。

    第29章

    晚上陸璘才回房。

    縣衙后院簡陋，也沒有丫鬟仆婦侍候，但衙門有飯?zhí)?，平時給縣衙官員們做午飯，長喜另外給了錢，讓廚房再做一頓晚飯，陸璘就是這樣在縣衙后院住了這幾日。

    因他回得太晚，做飯的廚娘早已離開，長喜自己去熱了飯菜，才端進(jìn)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