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到疫藥房時，上官顯還有些失魂落魄。

    見到他來，一位大夫很快道：“上官大夫，我們正有事要問你?！?/br>
    “何事？”他問。

    那大夫說：“我們看了上官大夫昨晚留下的方子，上面加入了一味高粱白酒，都覺得精妙，但又有大夫提議，是不是可以將白酒換成米酒，同樣理氣行血，卻溫和許多，上官大夫怎么看？”

    上官顯看著他遞過來的藥方，思忖一會兒，贊聲道：“確實米酒要合適得多！”說著不由好奇又驚嘆，問他：“是哪位大夫想到將白酒換成米酒的？”

    那大夫有些猶豫，但看他神色并不像不高興的樣子，便說道：“是施大夫?！?/br>
    上官顯抬起頭來，只見施菀正站在靠里的書架旁，專心翻看一本醫(yī)書。

    此時正是日升之時，晨光從窗外照進來，落了一半在她臉上，落了一半在她手間的書上，那樣靜謐，那樣美，讓他心頭沉醉。

    如果此生能與她相伴，一同鉆研醫(yī)術(shù)之博大，一同救死扶傷，那該是多么美好的事？

    其實從杏林館出來，他幾乎已經(jīng)認清事實，作出了選擇，決定放下心中那段綺念，只與施大夫做個同道知己而已。

    然而到這里來，看見她，才發(fā)現(xiàn)有些事不是自己想放就能放。

    他在濟寧二十三年，出來游歷已有五年，這些年里他也見過形形色色的女子，也曾被人愛慕過、傾訴過情思……但從沒有一個，像施菀這樣讓他覺得心神蕩漾。

    他明白，這輩子或許只能碰到這樣一個女子了，盡管他們相遇太晚，盡管他們不算門當(dāng)戶對，但錯過她，他再也找不到這樣的人了。

    他突然想，或許……他還是可以努力一下，萬一最終能得善果呢？

    試都不試就放棄，他怕自己會后悔。

    這時施菀似是有所感覺，從書本間抬起頭來，看見他，笑道：“上官大夫來了？”

    上官顯也回之以一笑，點點頭。

    下午，上官顯與施菀一同來找陸璘。

    兩人向陸璘呈上一張藥方，預(yù)備按這藥方煎藥同時給一百位病人服用，如無意外，便將這藥方確定為此次瘟疫的最終藥方。

    陸璘看了看藥方，只見幾味主藥還是之前的，只是更改了幾味輔藥。原本之前的藥就有效果，那證明這藥方方向是對的，所以只在原藥方上有所增減而已。

    他收下藥方，遞給楊釗，吩咐他安排人去備藥，隨后回頭看向二人道：“這段時間辛苦二位大夫了?！?/br>
    上官顯道：“大病當(dāng)前，這本是我們醫(yī)者的職責(zé)?！?/br>
    楊釗一邊看著藥方，一邊嘆息道：“上午看上官大夫一副失魂落魄郁郁寡歡的樣子，我還以為藥方又有了問題呢，結(jié)果這么快就有了好消息?！?/br>
    施菀一聽，意外地看向上官顯：“上官大夫遇到什么事了嗎？”

    上官顯搖搖頭，神色如常道：“沒什么，只是上午還有件事沒想通，等到了疫藥房就突然想通了，也就好了。”

    施菀放下心來，和他道：“上官大夫若在藥鋪里有什么不習(xí)慣，只管和我說，不要憋在心里。”

    上官顯看著她，語氣不由就柔和了許多，回道：“自然不會，如今什么事也沒有了?！?/br>
    陸璘看他的樣子，心知肚明：他沒有要放棄。

    是自己低估了上官顯，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執(zhí)著。

    所以眼下，只能期待施菀不對上官顯動心嗎？可是他不想毫無抵抗之力地等待。

    只怕他要另尋它路了。

    ……

    藥劑大范圍試用后，糧倉內(nèi)與世隔絕的病人紛紛見了好轉(zhuǎn)，有年輕力壯的，服藥三四日便痊愈了，從糧倉離開。

    也有病重的，本已是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但服藥之后倒又拖了下來，再過幾日，癥狀慢慢就減輕了。

    疫藥房隨后又開出幾張藥方，分為預(yù)防方，初病方，中病方，以及病入膏肓?xí)r最后的急救方，治病本是講究“一人一方，千人千方”的，但此時是特殊時候，如此按病癥分開藥方，已經(jīng)是最合適的辦法了。

    安陸的瘟疫情況就這么緩了下來，逐漸走向明朗。

    此時云夢縣縣丞卻找了過來，求安陸縣派大夫和吏員去支援云夢縣，雖說治瘟疫的藥方已被公布，但云夢縣是最早出現(xiàn)瘟疫的地方，也因知縣置百姓死活不顧，閉門不出，到如今已有半數(shù)人都染上瘟疫，官府對如何管控疫病蔓延又是半點方法都沒有，所以前來求援，并點名懇求上官顯和施菀一同去云夢縣向那邊的大夫傳授經(jīng)驗。

    上官顯當(dāng)初來安陸就是主動請命，如今去云夢也是再所不辭，施菀卻也和他一起答應(yīng)下來。

    聽到這消息，陸璘又急又憂，焦躁不已。

    最初云夢縣縣丞向他提出這請求時他就拒絕了，只稱安陸疫病此時還未完全停息，上官顯和施菀是疫病防治中極重要的兩個人，就算要去云夢，也只能一個人去，萬不可兩人都去。

    他私心里，當(dāng)然是想讓上官顯去，留下施菀，云夢疫病比安陸嚴(yán)重得多，新藥方雖說有效，但也不是百分百藥到病除，仍然有服之無效的，也仍然有死去的病人，他怎么能放心讓她一個人去那里！

    可沒想到這云夢縣竟是這般狡詐，繞過他直接去找施菀，施菀還真答應(yīng)了！

    陸璘當(dāng)即離開書案，去往疫藥房。

    得知施菀去了糧倉，他又趕往糧倉，最后正好在縣衙角門處碰到了施菀。

    突然撞上，施菀微微一愣，隨后朝他點點頭，禮貌性喚聲“陸大人”，繼續(xù)往前走。陸璘將她叫?。骸笆┐蠓颉?/br>
    他努力平穩(wěn)著語氣，不讓她聽出來他心中的急切，也不讓她看出他是特地要去找她的。

    施菀回過頭來：“陸大人?！?/br>
    陸璘問：“聽說，你答應(yīng)了云夢縣要和上官大夫一起過去幫他們治療瘟疫？”

    施菀點頭：“那里的疫病嚴(yán)重一些，大夫又全無經(jīng)驗，確實需要人手?！?/br>
    “但安陸如今也未完全清除疫病，你們兩人都離開，恐怕并不妥?！彼园碴懼h的立場說道。

    施菀回答：“疫藥房其他幾位大夫是與我們一起研治藥方、一起安置病人的，如今的情況他們完全能應(yīng)對了，陸大人可以放心?！?/br>
    “是嗎？但……”

    他害怕自己語氣聽上去咄咄逼人，停頓了一會兒才又道：“施大夫為安陸疫病忙碌了這么久，再接著趕去云夢，能受得住么？”

    “多謝大人關(guān)心，沒什么的，近來已經(jīng)輕松了很多，我沒事?！彼卮?。

    陸璘沒有話說了。

    到現(xiàn)在他也明白，自己過來找她、妄想阻止她，不過是癡心妄想，一時沖動。

    他既然不能命令她待在安陸，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

    她一定會去云夢的，就像她當(dāng)初會進疫藥房一樣。

    “施大夫既然主意已定，那到了那邊便多多保重，平安歸來?！彼f。

    施菀朝他點點頭，往前去了。

    陸璘看了她許久，回過頭，便見到不遠處的上官顯。

    原來他在施菀身后過來，之前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自己只專注著施菀，并未發(fā)覺。

    上官顯朝他投來與往日不同的目光，帶著幾分疑惑與猜忌，還有幾分直覺上的敵意。

    而這時，陸璘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施菀和上官顯一起去云夢，那他們又能長時間在一起了，至少是十天半個月。

    連以前的豐子奕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機會。

    他瞳孔驟然一縮，直直看了上官顯一眼，隨后轉(zhuǎn)身也去往縣衙內(nèi)去了。

    第86章

    回到縣廨，陸璘坐在書案前，虛看著面前的硯臺，久久沒挪開視線。

    李由在旁邊站著，意識到他如此出神已經(jīng)快有半刻了。

    又過了一會兒，李由在心里打定主意，突然上前去，站在陸璘書案前，朝他躬身，認真道：“大人——”

    陸璘回過神來，正色道：“何事？”

    李由說：“學(xué)生愿隨上官大夫一行，同往云夢縣?！?/br>
    陸璘意外，微沉了眉頭，問他：“為什么？”

    云夢縣來求援，除了上官顯與施菀自愿，陸璘的確安排了幾名胥吏，但這里絕不包含他自己請的師爺。明確來說，李由不是縣衙的人，只是他的人，他用不著把自己的人送去云夢，而云夢危險，李由也沒有必要涉險。

    李由回道：“疫病蔓延以來，學(xué)生一直跟在大人身邊，對其中防治措施與細節(jié)都還算熟悉，學(xué)生去了比下面那些胥吏也管用，但更重要的是，學(xué)生與上官大夫和施大夫兩人都熟悉，平時可一同商討疫病相關(guān)之事，也能時時向大人稟報那邊的情況，讓大人在安陸能安心?！?/br>
    陸璘自然能明白，李由這是主動請命去云夢幫他盯著上官顯和施菀，至少他們?nèi)粲辛烁星榘l(fā)展，他這里不會一無所知。

    “但云夢情況復(fù)雜，無論誰去都有危險，雖有治疫病的藥方，卻只有七八成效果，仍有病死的風(fēng)險?！标懎U提醒他。

    李由回道：“學(xué)生此生科舉算是無望了，三十有四，卻是一事無成，連官府的門檻都踏不進，要不是大人賞識，學(xué)生這輩子也接觸不到這些縣務(wù)，知遇之恩，自當(dāng)犬馬為報?！?/br>
    他說是為報恩，陸璘清楚，他是在施恩。

    李由是聰明的，也是抱負遠大的，師爺并不是他的終極目標(biāo)。

    如他所說，他這輩子科舉已無望，不管是要想一展抱負，還是想要榮華富貴，都只能另尋他路，而自己則是他能抓到的最大的機會。

    李由愿意為自己赴險，愿意將所有的籌碼押在自己身上。

    陸璘回道：“那云夢這一趟，就托付你了。有關(guān)疫病防治，以及與云夢官府的交涉，你自去周旋，至于施大夫，我不要你做什么妨礙她的事，只要對她照拂一些，有什么事及時稟報我就行了?！?/br>
    “是，學(xué)生明白了。”李由衷心道。

    對于陸璘的決定，李由有些意外，但再一想，這也是他認定陸璘的原因。

    陸璘出身高，才學(xué)好，自有一份天子驕子的清冷孤傲在身上，所以他很難去和一個普通人做朋友，哪怕你每日和他在一起，他也不可能和你喝酒聊天，說心里話。

    但他卻是有底線、有情義的，上官顯是安陸的恩人，卻是陸璘的情敵，但陸璘對上官顯仍是禮遇；陸璘鐘情施菀，卻能給她尊重與自由，對于情敵與心愛之人尚且如此，對待下屬，自然也不會太絕情。

    上官顯與施菀去云夢的那一天，陸璘沒有去送。

    安陸的縣務(wù)本就積壓得多，他并不閑，而且他們已經(jīng)提前回了藥鋪，與云夢縣丞一道離開，自有楊釗去安排，他也沒有理由特地過去相送。

    只有李由一早來縣衙一趟，同他道了別，就去與他們匯合了。

    但在施菀走的第一天，陸璘回家后叫來了石全。

    “你去濟寧一趟，詳細查一查上官顯，家世、過往、父母親人，以及，是不是真的沒成婚，有沒有什么紅顏知己、小妾與外室，在濟寧名聲如何，探聽清楚，盡早回來?！标懎U吩咐。

    石全領(lǐng)了命，隔天一早就帶上干糧出發(fā)了。

    安陸的疫病情況一天天好轉(zhuǎn)，而云夢則三五天才能來一趟消息。

    那邊形式太危急，李由縱然能每日抽出空來寫信，卻也難找到每日送信的人，兩縣也隔著距離，為了節(jié)省人力，沒有什么大事李由便不會立刻寫信過來。

    第一次的信，說了云夢縣疫病的情況，也說了上官顯和施菀的情況，無甚意外，不過是給那邊的大夫講解疫病治法而已。但第二次的信，卻讓陸璘吃了一驚，上面說，恰逢施菀生辰，上官顯不知為何卻知道，特地托廚娘給施菀做了一碗長壽面。

    而豐子奕竟派了人從江陵府過來，給施菀送了一大包精棉紗所制的面罩，又給她送了個手爐，加一個雙層琉璃保溫水壺，這東西能讓開水保溫大半天，讓云夢縣的大夫們吃了一驚，艷羨不已，只是李由特地看了，施菀大概是覺得這保溫水壺太過貴重，沒有拿出來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