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屏淚眼一顫，“裴大人，您在說什么？”

    “這封遺詔?！迸嶂鹨蛔忠活D道：“不能留?！?/br>
    陳屏怔住。

    “楚王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從小被遣至封地，在行伍中待過，鐵血冷骨，陳公公，你以為他坐上皇位之后，會留你一命嗎？”

    陳屏吸了吸鼻子，“老奴是伺候過陛下的人?！?/br>
    “是又怎樣，將來那也只是先帝?！迸嶂鸲⒕o他的眼睛，“楚王不喜奴顏媚骨之人，將來公公您要再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不能了，就算您仗著與陛下感情深厚讓他留你一命，還有一人絕對不會放過你?！?/br>
    陳屏睜大眼睛，“誰？”

    裴逐沉聲道：“季時傿?！?/br>
    “你……”陳屏臉色一變，目光冷下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俊?/br>
    “陳公公，你忘了，綿山行宮的修建我可是全程參與過，自然對一切賬目都爛熟于心，你有沒有在其中動過什么手腳，我都一清二楚?！?/br>
    陳屏跌坐在地，又聽得他道：“季時傿可是楚王的人，不瞞公公，她早就知道當(dāng)年陷害老侯爺?shù)娜耸钦l了，現(xiàn)下陛下已經(jīng)駕崩，你覺得將來她還會放過你嗎？”

    “可是慶王殿下不一樣?！迸嶂鹫Z氣柔和，好像只是在與人交談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陳公公，你是親眼看著他長大的，自然明白，慶王殿下是一個多么善良親和的主子?！?/br>
    “可是……”陳屏手抖了抖，“陛下已經(jīng)立了遺詔?！?/br>
    裴逐走過去，“陛下病重乏力，只有口諭，讓近身內(nèi)侍代寫遺詔。”

    “裴大人。”陳屏感到口齒生寒，“您這是要將奴才架在火上烤?！?/br>
    聞言裴逐輕笑一聲，“是我給公公您指了一條生路，您也別無選擇，不是嗎？”

    陳屏瞪大眼睛，接著眸光漸漸暗淡下去，整個人頹唐地走上前，將掉落在地的御筆拾起。

    殿外金烏遲暮，千里融光，隱隱甚至可以聽到遠(yuǎn)處的炮火聲，宮道上靜得出奇，廡殿頂上的琉璃吻獸光彩耀目，裴逐瞇了瞇眼，攏緊官袍衣袖。

    沒多久，內(nèi)廷大太監(jiān)陳屏的痛哭聲從養(yǎng)心殿方向傳來，“陛下駕崩了——”

    夜深人靜，月明星稀，已經(jīng)換上喪服的柳婕妤在檐下來回踱步，神色焦急，忽然，一個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她沖來，林美人驚懼的啜泣聲在寒夜里細(xì)若蚊鳴。

    柳婕妤一把扶住她，心里的大石頭終于落下，“好meimei，你總算出來了！”

    “jiejie……”

    “你、你怎么哭了？”

    柳婕妤以為她是在養(yǎng)心殿內(nèi)躲了半日，后來陛下又駕崩了她害怕，剛想出聲寬慰，便聽到林美人聲音發(fā)顫，啞聲道：“jiejie，遺、遺詔是假的……”

    作者有話說：

    第149章 新帝

    入了冬, 養(yǎng)心殿外開始下起簌簌小雪。

    “怎么這么突然？”

    一名閣臣攏緊了衣袖，將灌到脖子里的雪花抖出，“前幾日太醫(yī)看了不說還有一倆月嗎？”

    另一名工部的官員嘆了一聲氣, “京郊打得正厲害，今年各府的份例都大大縮減了，連養(yǎng)心殿供炭都不足，陛下病情便加重了?！?/br>
    “哎, 怎么偏偏是這個時候。”

    內(nèi)閣又一次陷入了混亂，養(yǎng)心殿前聚著一群人, 戚方禹掩面止住咳嗽聲, 迎著穿堂的寒風(fēng)道：“陛下有遺詔嗎？”

    陳屏戴著兜帽, 鬢邊沾了幾朵雪粒，將綾羅錦緞織就的遺詔奉出, “陛下口諭, 由奴才執(zhí)筆, 傳位于皇五子趙嘉鐸，繼承大統(tǒng)。”

    話音落下，殿前一片嘩然，“皇五子，怎么會傳位于慶王？!”

    趙嘉鐸原先在殿前哭喪，聽見聲音后猛然抬起頭，一臉茫然, 陳屏走到他面前，躬身跪拜道：“奴才陳屏恭迎新帝！”

    “我、我……”

    “恭迎個屁！”

    六科的幾個給事中炮仗一般率先站出來, “狗奴才, 你說那是陛下遺詔那就是遺詔了？”

    陳屏目光狠厲, 右手立起來, “遺詔上的每一個字都是陛下親口所說，若有半句虛言，奴才不得好死！”

    戚方禹緩了緩氣息，往前走了幾步，“陳公公，陛下立遺詔的時候，殿內(nèi)都有誰在？”

    內(nèi)閣的人緊隨其后，“我們內(nèi)閣有權(quán)駁回這封遺詔?！?/br>
    陳屏冷笑一聲，目光移向同樣跪在殿前的裴逐，“陛下立遺詔的時候，你們內(nèi)閣的人可就在旁邊看著呢，是不是啊裴大人！”

    方才還在叫喚的幾個閣臣臉色一變，齊齊望過去，裴逐頂著十?dāng)?shù)道目光抬起頭，“是，我照例每日進宮向陛下稟明政務(wù)，諸位大人也是知道的。今日我來的時候陛下就已經(jīng)快不行了，說完遺詔后便龍馭賓天?！?/br>
    “裴大人，陛下立遺詔的時候你全程都在？”

    裴逐點點頭。

    那名閣臣又不死心地問了一句，“陛下真的傳位于慶王殿下？”

    “是，陛下口諭，遺詔上一字不差?！?/br>
    戚方禹臉上的血色衰減，聞言又劇烈地咳嗽起來，身旁的官員將他扶起，“閣老啊，這時候您可不能再有事了?！?/br>
    “如今可怎么辦？”六科的一名給事中面如菜色，欲哭無淚，“要發(fā)喪嗎？”

    “能發(fā)喪嗎？”

    眾人懸而未決，轉(zhuǎn)頭望向戚方禹，如今全境深陷戰(zhàn)亂當(dāng)中，君王可以說是一粒定心丸，這時候成元帝駕崩了，難免會士氣大減。

    戚方禹沉沉呼出一口氣，肩膀頹塌下去，“事已至此，發(fā)喪，迎新帝吧?！?/br>
    連一朝首輔也不知道，這個王朝的前途到底在哪兒，成元帝將皇位傳給了資質(zhì)平庸的慶王，而眾人所期盼的繼承人現(xiàn)在卻遠(yuǎn)在蜀州，甚至可能趕不回來，似乎除了遵照先帝的遺詔，他們也別無辦法。

    如果說裴逐是大靖建國以來最倒霉的戶部尚書，那成元帝就是建國以來喪禮最簡陋的君王。皇帝的陵寢還沒有竣工，雖然禮部早就開始準(zhǔn)備，但成元帝駕崩得突然，各項具體安排還沒有成型，連壽衣都是找舊衣臨時改制的，遠(yuǎn)遠(yuǎn)比不得前幾任皇帝喪儀的規(guī)模。

    大行皇帝的入殮在十一月中旬倉促開始，百官嚎哭送行，前線的武官沒有一個人回來參加，因為京城尚在圍困中，故遺體也無法遷至皇陵。

    十一月底，皇五子趙嘉鐸登基為帝，年號隆康。

    只不過戰(zhàn)事未完，登基大典來不及準(zhǔn)備，一切形式只能暫時先放下，新帝登基后首次在前線露面，一干將領(lǐng)相迎，聽他在萬千軍馬面前磕磕絆絆地講完了宣言，總算將頹靡的士氣拉扯回一點。

    季時傿站在城墻上，看見被眾人簇?fù)碇x去的隆康帝，忽然很想把先帝從棺材里拖出來問清楚，是不是生怕國亡得太慢，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靈堂上，眾妃嬪啜泣聲不斷，隆康帝趙嘉鐸跪在最前面，身后跟著的是八皇子與被柳婕妤抱在懷里的十公主。

    原先與她一起有孕的美人在她之后也誕下了皇子，只不過十一皇子生下來就是個死胎，宮中流言四起，都說是茹嬪的怨念作祟，不準(zhǔn)宮里有皇子誕生，成元帝為此還讓廖重真做了好幾場法事驅(qū)邪，可一直到成元帝駕崩，后宮中都再無人懷孕。

    太醫(yī)們知情但不敢說實話，成元帝服用的丹藥中有太多常人根本不能大量食用的礦石，最開始還能強身健體，長此以往身體會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毛病，但成元帝太貪戀一開始龍精虎猛的感覺，后期服用丹藥越來越頻繁，再加上被端王造反一事氣得中風(fēng)，突然駕崩倒也不難理解。

    十公主才幾個月大，在檀香籠繞的靈堂內(nèi)待不下去，止不住啼哭，柳婕妤沒有辦法，只得抱著她先行離開，然而剛繞進偏殿，便看到同樣身著喪服，素面朝天的林美人躲在廊下，一副驚顫的模樣。

    原本宮中沒有子嗣的妃嬪需要殉葬，但如今這個局勢，再徒造殺孽沒有意義，更何況大行皇帝自己的陵寢都沒建完，這些殉葬的女人放到哪里去，所以當(dāng)成元帝駕崩的消息傳到前線時，季時傿脫不開身，只提了一句，免了那些妃嬪的殉葬，內(nèi)閣也同意了。

    柳婕妤伸手拉了拉她，“你怎么還哭，不是免了殉葬嗎？”

    林美人搖了搖頭，“jiejie，我不是因為這個哭，我是……”

    柳婕妤臉色一沉，意識到她要說什么，“行了，這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事情，那日殿中發(fā)生了什么你給我忘了，不要再想……”

    “可是……”

    “沒有可是！”柳婕妤打斷她，將懷里的十公主往上抬了抬，“meimei啊，你我都是小門戶出身，一門興旺可全系在我們身上，如今陛下已經(jīng)駕崩，你我也沒什么指望了，以后老老實實地待在宮中便罷，說不定將來新帝開恩，你我還能有個太嬪當(dāng)當(dāng)，至于其他的，那都是他們大人物的事，你不要插手?！?/br>
    林美人深知她說得在理，不敢再苦著臉，卻還是猶豫道：“我只是覺得，這樣不好?！?/br>
    柳婕妤走在前面，“好與不好，跟我們這些后宮里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頂著呢?！?/br>
    “嗯……”

    “好了，回靈堂跪著去，再被人發(fā)現(xiàn)你偷跑出來，這次我可不幫你講話了。”

    一整個十一月，北方都被瓢潑大雪覆蓋，冷氣像是要將整個肺部凍結(jié)，每一次呼吸都能嘗到喉管里鐵銹一般的血腥味。

    出使西域的七人，短短一個月內(nèi)經(jīng)歷過數(shù)次圍剿截殺，期間甚至被韃靼人抓去當(dāng)過苦力，像俘虜一樣被用繩子圈養(yǎng)，終于趕在十二月前走出了平靳關(guān)，而此時已經(jīng)只剩兩人。

    “我不行了?！?/br>
    申行甫忽然腿一軟跪倒在地，半張臉陷進黃沙中，“我實在撐不住了?！?/br>
    梁齊因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亂頭粗服，不用偽裝就已經(jīng)活脫脫是一個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流民，他彎腰拉住申行甫的手，“起來，廣白兄，前面就是大渝了?！?/br>
    “不、我真不行，我……”申行甫艱難地將國書掏出來，連說話都有氣無力，“你拿著，你自己走，別管我了，總好過兩個人全熬死在這兒?！?/br>
    “再等等，快了廣白兄?！绷糊R因還是拉他，“我已經(jīng)看見大渝的城池了?！?/br>
    申行甫實在已經(jīng)精疲力盡，一個趔趄又翻倒在地，最后一點力氣也用完，他緊緊護住國書，將他塞到梁齊因懷里，催促道：“走啊！”

    梁齊因半跪在他身前，將國書與信件拿好，神情凝重復(fù)雜，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重新站起身。

    申行甫如釋重負(fù)地呼出一口氣，艱難地翻了個身，找了個稍微舒服點的姿勢等死，冬季的烈陽除了照明與指路外沒有其他作用，風(fēng)吹在身上時依然刀割般的疼，他被刺得眼睛痛，剛要別開目光，梁齊因的身影又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內(nèi)。

    “不是讓你走了嗎？！”

    “廣白兄，我不能將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梁齊因硬是將他拉起來，“我背你，我還有力氣?！?/br>
    申行甫張了張干裂的嘴唇，“京城還有人在等你呢?！?/br>
    “不也有人在等你嗎，你叫我一個人回去怎么跟嫂夫人還有令嬡令郎交代?！绷糊R因蹲下身，“走吧，我們一起回去，前面就是大渝了?！?/br>
    申行甫哽了哽，感覺自己已經(jīng)快成人rou干，連眼淚都擠不出來，“岸微，你真是我親兄弟?！?/br>
    梁齊因笑了笑，不小心扯到嘴角裂開的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回去之后我們就拜把子。”

    “我要當(dāng)大哥……”

    “行，那你撐著，別閉眼?！?/br>
    黃沙中一走一個坑，很快又被風(fēng)塵掩埋，梁齊因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自己也快撐到極限，更何況還拖著申行甫，大渝的城門已經(jīng)近在眼前，申行甫整個人脫干了水，前半程還能回他的話，到后面則完全不省人事，重心下壓，梁齊因腳下一個不穩(wěn)，猛地從坡上翻了下去。

    作者有話說：

    家里有人陽了，只能抽空寫一章，原本還想加速完結(jié)來著，哎。

    第150章 突襲

    十二月, 大雪如幕，隆康帝登基的第一年，北方小面積的鬧起了雪災(zāi), 挲摩訶率兵圍城兩月有余，屢攻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