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13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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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來西域通商,少不得有商人趕趟兒,他們這次相當于買了一張票引,朝廷馬上就會得到消息了,聰明的話,開放幾個食鹽的買賣或者其他,自然有商人愿意主動出錢?!?/br> “原來如此?!瘪R觀同摸了摸下巴,“不過大帥什么時候還懂生意上的事了?” 季時傿訕笑一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br> 跟梁齊因待久了,或多或少都能學到一點,就是這次他將家底都掏光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收回來,這下他們兩個全都成了窮光蛋,季時傿琢磨了片刻,忽然突兀地心想:那完了,梁齊因還出得起聘禮嗎? “算了,既然軍營現在有了錢。” 季時傿越想越歪,一個激靈趕緊回過神,盯著桌上呈放的布防圖,緩緩道:“我們也是時候將江東收回來了?!?/br> 隆康二年一月底,雨水。 南方已是一片早春的景象,雨水增多,草木繁盛,鄉(xiāng)間的田野上跳動著幾只春螞蚱。穿著長靴子的雙腳從剛下過雨的田埂上踏過,泥水沾濕了衣角,像五花rou一樣嫩白的西洋士兵推開面罩,身后一長串的跟著面黃肌瘦的江東百姓。 “快一點,別磨蹭!” 這群俘虜聽不懂西洋話,但知道鞭子抽在身上時意味著什么,長長的隊伍只有兩個士兵護送,一個拿著細長的馬鞭,另一個肩上扛著鳥銃,一個不樂意,就會對準俘虜開上一炮。 西洋距離大靖邊境十萬八千里,他們遠渡重洋而來,物資戰(zhàn)備時常難以運轉,一是靠國內供給,二就是靠搜刮大靖百姓而來,尤其是江東地區(qū),成了部分西洋水軍在大靖領土上的根據地。 淮河美景不復存在,破敗的畫舫孤零零地飄蕩在水面上,西洋人沿岸建立了許多工廠,有的加工煙草,有的負責造船開鑿運河,為前線戰(zhàn)爭充當廉價苦力。 一月底,江東尚且寒風蕭瑟,新押解過來的俘虜穿著破爛,衣不蔽體,有好些被打死在了途中,剩余人行動也越來越慢,一名西洋士兵揚了揚鞭子,大聲呵斥道:“找死?。〔粶释祽?。” 鞭子事小,就怕他們祭出鳥銃,要是被打上一槍,五臟六腑都得被燒穿,一排幾十名俘虜不得不加快了沉重的步伐。 臨近礦場,最后扛著鳥銃的西洋士兵開口道:“我去解個手?!?/br> “什么時候了,凈屎尿多。” 他嬉皮笑臉道:“再不去就尿褲子了,我才不想風一吹□□里冷颼颼的?!?/br> 另一名士兵瞄了一眼四周,料想這群俘虜也不敢怎么樣,遂擺了擺手,方才說話的士兵背著鳥銃,連忙鉆進了樹林里。 他剛走不久,一名俘虜便神不知鬼不覺地緊隨其后,西洋士兵剛脫下褲子,便猛然聽到身后傳來枝葉拂動的聲音,他警惕地舉起鳥銃,還沒來得及提上褲子,便被一肘掀翻在地。 “洋人的盔甲還有點難穿呢?!?/br> 方才跑出來的俘虜正是一名西南駐軍,他迅速換好衣服,將面罩放下,嚴絲合縫地遮住了臉,與此同時,林子里棲息的一只雪白的海東青躍上高空,那名將士一腳將被扒光的西洋人踹進溝里,隨后大搖大擺地跟上了押解俘虜的隊伍。 “怎么去那么久?”提著鞭子的西洋士兵罵了一句,“你小子別是去偷懶了?!?/br> 被他斥責的西南駐軍只是笑笑,舉著鳥銃亦步亦趨地跟上,一行人走進礦場,里面有一間巨大的俘虜營。礦場每天都在死人,新的苦力被押解進去,與角落里堆積的尸體擦肩而過,拿著鞭子的西洋士兵不以為然,在最前方領路往俘虜營走去。 “這群人就去南邊的礦山,昨天塌方死了幾十人,這群剛好能填補上去?!蔽餮笫勘蛄藗€哈欠,指了指不遠處的山道,說罷卻并不見與他同行的士兵動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不對勁,“你怎么去解了手回來就不說話了?” “不對?!彼麙吡艘蝗λ闹?,“俘虜怎么少了一個,你——” 話音未落,混入礦場的西南駐軍便一刀將他割喉,俘虜營里瞬間躁動起來,扛著鳥銃的士兵推開面罩,喝道:“別動!” 此時已經入夜,礦場里靜悄悄的,江東百姓依偎在俘虜營內,驚駭地看向面罩下熟悉的中原面孔。 西南駐軍露過面后,大家又心照不宣地安靜下來,他提著鳥銃,重新鉆進黑沉沉的礦場中,角落里的汽燈正閃著微弱的光澤,周圍漂浮的塵粒緩緩拂動,忽然礦場中心傳來一聲巨響,睡夢中的西洋士兵跳起來,驚恐道:“有敵襲!” 海東青從礦場上空極速劃過,高亢的鳴叫聲響徹夜空,與火炮的撞擊聲融為一體,如皚皚白雪一般的身影飛馳掠下,成了一道醒目的警示線,昏暗的江邊平原瞬間被炮火照亮,猶如白晝。 匆匆趕來的西洋士兵望著啞火的炮車驚慌道:“怎么用不了了?我們當中混入了jian細,立刻給總部發(fā)信號彈,中原人打過來了!” 話剛說完,一連串的彈藥連珠炮似的鉆進了營地中,方才還想著去報信的西洋士兵出師未捷身先死,剛邁出去幾步便被點燃的火炮猝不及防地炸上了天,成了一個絢麗的人形信號彈。 江邊轟然涌過數十艘蛟船,轉瞬間便遁入水下,拂動的火箭如騰蛇游龍,輕松將一望無際的夜幕撐開,瞭望臺上行將就木的警示燈匆匆閃爍了幾下,下一刻便被席卷而來的炮火吞噬。 季時傿將面罩推高,透過千里眼隔江與平原上狂奔逃跑的西洋士兵對望,“護送江東百姓往北撤,重炮壓陣,蛟船準備,攔截江上撤退路線,先給他們些甜頭嘗嘗?!?/br> “來了!” cao控裝甲炮車的士兵大喊一聲,將把手推至最高,滾動的齒輪一寸一寸將西洋人的據點碾為平地,大批西洋士兵舍棄礦場從江上逃跑,等候已久的蛟船浮出水面,“嘭”的一聲往西洋戰(zhàn)艦撞去,江面波光粼粼,星火跳動,天光乍現,遠處殘破的畫舫一瞬間猶如鍍了一層金邊,仿佛江淮盛景仍在眼前。 被壓迫已久的江東百姓見此情形,紛紛拿起采礦的工具,沖向慌不擇路的西洋士兵,有人熱淚盈眶,抹了一把臉道:“鄉(xiāng)親們,西南駐軍來了,咱們有救了!” “他大爺的,跟這群洋鬼子拼了,替我們的爹娘姊妹們報仇!” 江上浮尸無數,被撞毀的戰(zhàn)艦殘片逐水飄零,江東收復一戰(zhàn)足足打了十數日,登陸的西洋水軍不得不往南撤退,馬觀同率兵伏擊,與南疆山地的匪幫合作,打了一場漂亮的追擊戰(zhàn)。 南疆的山林里藏了數個匪幫,最大的就是以黃刀疤為首的一個山寨,當年中州水患,匪幫收留了一群南下的流民,季時傿也如一開始所說,并未對他們采取什么打壓措施。 仗義每在屠狗輩,這群人熟知南疆地形,山道無數,西洋人打進來時竟未從他們手底下討到一點好處,此戰(zhàn)過后,季時傿力排眾議,正式將這群草寇編入南疆軍隊,給了他們一個正兒八經的飯碗吃。 隆康二年的初春,西洋人退守南洋沙島,江東失地全線收復。 第159章 家書 北方遼闊的平原上, 接天一線,風吹草低見牛羊,伺機而動的狼群徘徊在巖石間, 虎視眈眈,守在一旁的韃靼牧民提起神,佩戴的鐵長刀手柄處彎曲凹陷,刀刃尖銳如薄紙, 眨眼間就能割斷野狼的喉嚨。 入了春,北方仍舊寒冷刺骨, 無邊蒼茫遼闊, 冰雪千里, 簌簌有聲。裹著獸皮保暖的韃靼臣子沖進營帳,里面點著成堆的炭火, 熱氣蒸騰, 鋪滿氈毯獸皮的地面柔軟如云, 而坐在正中間的男人卻褪去了曾經的魁梧昂揚,頹然地窩在王座上,眼底是與之外表全然不符合的熊熊野心,顯得既突兀又可憐。 去年年底韃靼包圍京城,本以為勢在必得,怎知季時傿寧死不降,甚至魚死網破, 差點拉著他們同歸于盡。京城城防軍包括主帥季時傿在內幾乎死絕,韃靼士兵也折損了六七成, 圍城三月, 不僅沒有徹底攻下大靖都城, 挲摩訶還被炸殘了半個身體。 作為馬上征戰(zhàn)四方的游牧民族, 韃靼人似乎生下來就會騎馬打獵,而一個連走路都走不穩(wěn),弓都拉不開的首領無異于是廢人一個,挲摩訶只能在親信的遮掩下,才可以繼續(xù)坐穩(wěn)可汗之位。 “王……” 聞聲一動不動的挲摩訶微微抬起頭,“怎么?” 下屬彎下腰道:“王,您信上所說的十架‘鋸齒虎’,西洋已經送來了?!?/br> “哦?”挲摩訶臉上露出了幾分生氣,“在哪兒???” “就停在軍營外。” “好、好得很?!标υX艱難地握緊了拳頭,渾濁不堪的雙目里如同升起一團烈火,“立刻吩咐下去,出兵南下,這次我定要將季時傿碎尸萬段!” 一旁的下屬面露猶豫,神情如同被一團漿糊黏住一般擰巴,他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王座上一邊說話一邊手指抽搐的男人,低聲道:“王,事到如今,部落聯盟幾近分崩離析,子民們苦于戰(zhàn)亂已久,我們還是別再打了?!?/br> 聞言挲摩訶的笑容一僵,聲音冷下去,“你什么意思?難道要我們向中原人俯首稱臣嗎?偉大的騰格里在天上看著我們,絕不會允許他的子民向無恥的中原人卑躬屈膝?!?/br> 下屬立刻跪下來,雙手交叉橫于胸前,“屬下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這些年來,天災不斷,大家還要飽受戰(zhàn)亂離散之苦,南下實在勞民傷財,部落已經撐不住再一次大戰(zhàn)了?!?/br> “胡說!” 下屬忍著恐懼,硬著頭皮道:“王,大靖的那名主帥今年才二十三歲,她還年輕,她還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可我們已經沒有時間再同她耗下去了?!?/br> 一提到那個人,挲摩訶整個人幾乎要跳起來,他掙扎著挪動上半身,撈起王座旁的彎刀砸向前,厲聲道:“住口,你住口!” 下屬不敢躲,任刀柄砸在臉上,凸起的圖騰將臉頰劃出一條長長的傷口,他吃痛地眨了眨眼,磕絆道:“王,恕屬下冒犯,您捫心自問,如今的您,想要攻打大靖的心,真的只是為了開疆拓土,為了部落的未來嗎?” 挲摩訶的目光一顫,牙齒發(fā)出齟齬的聲音。 “您實在已經執(zhí)迷不悟,您與虛偽的西洋人合作,大費周章地想要南下進攻中原,不過是因為您心中不甘心自己數次敗于一個年輕女人手里,您不是為了部落的未來,您只是想泄自己的私憤罷了!” “閉、閉嘴……” 挲摩訶嘴角抽搐,半張臉都是歪的,幾乎被氣得要口吐白沫,撐著王座的扶手站起身道:“來人!來人將他拖出去,賜死,來人啊——” 下屬嘆了一聲氣,深知面前的這名可汗之所以如此憤怒,正是因為自己戳中了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他不等帳外的人將自己拖走,便自顧自地站起身,“罷了,王,屬下效忠您這么多年,只能最后一次提醒您,切忌再如此執(zhí)迷不悟了?!?/br> 挲摩訶暴怒道:“滾出去!” 掀開厚重的毛氈,鋪天蓋地的暴風雪透過縫隙鉆進身體,韃靼臣子呼出一口氣,滴水成冰,目光掃向遠處像巨型猛獸一般蟄伏在草地上的十架西洋戰(zhàn)車。 挲摩訶心意已決,他們過去意氣風發(fā)的王已經被仇恨蒙蔽雙眼,但同為部落的子民,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這廣闊的草原因為戰(zhàn)亂從此荒敗凋敝,他哀嘆一聲,轉身走向了角落里一間無人來往的營帳。 “通知鄂倫部與達珠部的兩位族長,就說,我愿意為他們效勞。” 用黑熊皮所制作的信件隨著風雪飄向了南方,北方部落信奉火神,圖騰也是被長矛所托起的火苗,繪有這種標志的信件最終送到了季時傿手中。 “大帥,蠻子這是什么意思?” 季時傿緊握信件,抬頭望向入春后逐漸變得蒼綠的山林,“西韃不滿再受挲摩訶的統(tǒng)治,自愿歸降,并且信上說,挲摩訶以向西洋納貢毛皮為條件,借來了十架‘鋸齒虎’,不日將南下?!?/br> 馬觀同皺了皺眉,納悶道:“他腦子被攪屎棍拌啦?向西洋人納貢?就為了打我們?而且要換做是我,我肯定趁您不在,直接攻打都城?!?/br> “不知道?!?/br> 季時傿搖了搖頭,“西韃的幾個部落,尤其是鄂倫部與達珠部,數次蠢蠢欲動,想要推翻挲摩訶眾所周知,不過他們的話也不能盡信,我們得做好兩手準備?!?/br> 說罷提筆開始部署,“臺州、漠州軍援救都城,另外派人通知楚王殿下,防止韃靼人真的南下,既然他要來,那這次就別讓他回去了?!?/br> 馬觀同挺身喝道:“是!” 幾名將領領了命各自散去,帥帳內一下子空蕩下來,季時傿抽開桌案上的軍報,有京城的布防安排,也有江東西洋水軍的撤退情況,其中夾雜著一封家書,摸著厚厚一沓,似乎裝了許多東西,信已經到了幾天,她現在才有空拿出來查看。 季時傿小心翼翼地用牛皮小刀將封口劃開,梁齊因學她不寫字只作畫,一連畫了數張,有嵩鹿山上的春筍,有庭院前盛開的玉蘭花,甚至將畫紙捧近些,還能聞到其上傳來的,淡淡的玉蘭花香。 最后一張,是兩個跑在岸邊放風箏的小人,一高一矮,遠處薄霧冥冥,孤鴻照影,未曾過多著墨,草草畫就的一張畫,卻勝過任何繾綣的話語,不言而喻。 季時傿抿唇笑了笑,眉上浮過幾點柔情,仔細將幾張畫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好像要將此直接刻進腦海里似的,直到簾外有人出聲通傳,她才有些依依不舍地將畫收好。 “進來?!?/br> 外面的人掀開帥帳的毛氈,俯身跪下道:“大帥,蜀州送來的軍報,說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中?!?/br> 季時傿神色微愣,部署還沒徹底安排下去,他們并沒有得到挲摩訶南下的消息,這個時候從蜀州送來的信,能跟什么有關? 季時傿伸手接過,順口問了一句道:“可是殿下派人送來的?” “是?!?/br> 季時傿將信拆開,只匆匆看了幾眼,臉色便驟然一變,底下等候吩咐的將士以為出了什么事,連忙抬起頭慌張道:“大帥,是不是韃靼人突襲了?” “不是?!?/br> 季時傿深吸一口氣,猛地合上信紙,語氣盡量平靜道:“沒事,你先下去,不是軍務?!?/br> “是?!?/br> 待送信的將士走后,季時傿猶豫著展開信紙,又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看了兩遍,確認自己沒讀錯之后,心漸漸沉了下去。 趙嘉晏在信上說,他們在蜀州擒獲了當初幫助韃靼軍攻打都城的叛軍首領,那個人一身燎泡傷痕,自述曾是中州水患的流民之一。因為官員貪污,導致大批流民餓死在盛夏,尸體未曾及時處理以至于爆發(fā)瘟疫,而當時在中州任職的官員因為害怕擔事,放火燒死了一整個流民所三百余人。 其中便包括這名叛軍首領,他是大火中唯一一個逃出來的人,此后對朝廷恨之入骨,甚至不惜組建起義軍,與韃靼人私相授受,賣國通敵。 而他口中在中州放火燒人的官員,正是當初南下治理水災的裴逐。 季時傿不敢置信地盯著信紙,趙嘉晏已經派人查過了,中州的一處荒山腳下確實埋著大批未燒盡的尸體,甚至那處地方的草木因為尸骨的滋潤都要生長得比他處更為茂盛些。 可是怎么會這樣,當初治理水患,裴逐與他們一起同在中州,他事事親力親為,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也正是這次水患與協(xié)助流民遷徙兩件事辦得很好,他回京述職時才能升官。 如果他真的因為怕擔事就痛下殺手燒死了那么多人,這樣的人會愿意與工人一起蹚污水,親自修理河道,會愿意背著鋤頭上山開荒,幫農婦播種麥苗嗎? 季時傿記得當年在泓崢書院讀書的時候,裴逐與他們私交甚篤,幾乎除了睡覺讀書無時無刻不待在一起玩鬧,她少年時的友人,哪怕后來發(fā)生了許多不愉快的事情,裴逐也依舊是除了戚相野外她最好的朋友,相識多年,他真的會做出這種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