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所謂的“當(dāng)局者迷”了。

    裴湘回憶起名字的剎那，便自然而然地找回了她本性中更多屬于人族的特質(zhì)。也正是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特質(zhì)使得兩位判官下意識變得小心翼翼，莫名覺得此時的紅衣女子更加難以對付了。

    可對于裴湘本人來說，這些都是她本來就擁有的，再次顯露出來便如同呼吸般自然，根本不會讓她格外注意。

    再者，她自認(rèn)為自己做人時有諸多優(yōu)點，總體而言算是個非常好的人，再具體些形容，就是她人美心善正直開朗。這樣的她，怎么會什么都沒做就引起旁人的忌憚與防備呢？

    “因此……問題一定不是出在我身上。”裴湘理所當(dāng)然地想著，“莫不是他們兩個對我做了什么虧心事，所以才如此緊張？”

    心底有了疑惑，裴湘的笑容就愈加溫和無害。她眼波輕轉(zhuǎn)，一邊默不作聲地打量著黑紅兩位判官，一邊琢磨著雙方往來產(chǎn)生的所有交集。

    “我的命數(shù)不在陰陽寶殿的命數(shù)寶冊上，所以他們動不了手腳。那么，是展昭那邊的姻緣契機(jī)不對勁？”

    就在裴湘思緒飛轉(zhuǎn)之際，破窯里的李娘娘漸漸轉(zhuǎn)醒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咳嗽了幾聲，繼而摸索著翻身坐起，臉上全是困惑神色。

    這位李娘娘醒來的動靜打斷了裴湘和黑紅兩位判官之間的隱約僵持。

    黑紅兩位判官雖然從裴湘那里感受到了更大的危機(jī)感，但說到底，這只是他們身為修行者的警覺。在對方并未表露出動武意圖的前提下，他們也沒必要憑白樹敵。因而破窯里的李娘娘一清醒過來，他們就趁勢收起了手中的武器，然后匆忙施禮離開了。

    裴湘望著兩位判官急匆匆奔向破窯的背影，黛眉微挑。

    她暫時按下心頭疑慮，暗道來日方長。

    當(dāng)務(wù)之急是，她需要盡快返回巨闕劍內(nèi)并再次加固自身和巨闕劍的聯(lián)系。尤其是在巨闕劍經(jīng)受萬年陰陽靈水淬煉與蘊(yùn)養(yǎng)的過程中，她最好能做到不遠(yuǎn)離巨闕劍的劍身。這樣的話，無論是對巨闕劍還是對她來說，都是非常有益處的。

    ——

    裴湘返回巨闕劍內(nèi)的小空間時，展昭已然返回常州府武進(jìn)縣的家中。

    老管家展忠見自家少爺突然歸家，且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便一路念叨道：

    “官人這是從何處返回？家中且無急事呀，怎生如此奔波趕路？半月前收到官人書信，說是還要在外閑逛月余，不想今日又突然返回了。哎，官人的書房還未打理呢，晚些時候老仆便去取鑰匙開門。官人，你總是這樣四處游山玩水，也不在家理事，也不娶親，哎，這將來可如何是好？”

    對于老管家展忠的念叨啰嗦，展昭是一貫包容的。此時聽老人家說了許多話，心知他也是為了展家好，便好脾氣地笑了笑，接著簡單解釋了自己臨時改主意的緣由。

    原來，展昭之前接到裴湘信函，告知近日要閉關(guān)一段時間潛心練武。待她恢復(fù)如初之后，便會離開草州橋一帶四處游玩。因此，裴湘在信中叮囑展昭，此后無需再往李仙姑處寄信了，等她確定了新的通信地址后，就給展昭家中寄信并告知詳情。

    展昭讀過裴湘的來信后，既為她即將康復(fù)而感到喜悅，又有些隱約擔(dān)心兩人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失去聯(lián)絡(luò)。

    經(jīng)過幾年的信件往來，展昭已然習(xí)慣了和裴湘分享生活見聞和旅途樂事。此時猛然一中斷，他竟頗有些無所適從之感，之后再按照原計劃游山玩水，不知怎么就提不起精神來了。他在湖光山色間興致缺缺地逗留了兩日，便啟程歸家了。

    此時的展昭自然不會對老管家仔細(xì)描述自己的心緒起伏，或者說，連他自己都沒怎么鬧清楚心情變化的真實原因。

    他一邊往內(nèi)院走一邊對展忠解釋道，此番突然提前回來，是怕錯過了友人的書信。

    老管家聽罷，又埋怨道：

    “官人總是這樣行蹤不定，耽誤了多少正事哩。好在官人武藝高強(qiáng)，外出行走也不至于被歹人傷了，否則老夫人在家中該多懸心……”

    伴著展忠的念叨，展昭一路來到展母所在的院落。

    到了此地，老管家總算不嘟噥了，讓他耳邊得了片刻清凈。只是在見到展母后沒多久，展母就提起了展昭的婚事問題，隨后又委婉地詢問了兒子的身體情況。

    展昭：……

    展昭只好再次解釋了一遍當(dāng)初的誤會。

    大多數(shù)情況下，展母其實是非常相信自家兒子的，但是此事委實有些特殊，她難免會多思多想，尤其是展昭這幾年一直對婚事避而不談。

    展母了解自家兒子人品，心知他做不出耽誤別人家無辜女孩兒終身的糊涂事。所以，只要展昭點頭答應(yīng)成親，就能證明他確實是非常健康的。但偏偏他總是說自己心思未定，且常年在外游歷，并不適合娶妻成家。

    母子二人再次就展昭的婚事討論了幾句。展母見兒子還是拿之前的理由敷衍自己，不由得心生不快?？伤植幌牒蛣倓倸w家的兒子置氣，便干脆換了個話題，問展昭怎么提前返回了。

    于是展昭又重復(fù)了一遍之前對老管家的解釋。

    而展母聽見兒子提前回家的緣由是擔(dān)心錯過友人的書信，差點兒氣笑了。她暗道，讓他娶妻就推三阻四找借口說在家中待不住，可為了等朋友的一封書信就能急急忙忙趕回來，可見有些事并不是他不能做，而是不愿做。

    展母有時候真恨不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給展昭定下一門親事。可當(dāng)娘的哪能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她知道展昭雖然性情溫和寬厚，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副好脾氣，但只要他明確拒絕過的事情，就很難讓他妥協(xié)。

    當(dāng)初第一次提出給展昭說親時，展母原以為兒子不會多說什么并且會任由她來做主，畢竟小兒女的婚事自來都是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卻未料到自己剛一提出來，展昭就一口拒絕了。

    而展母在吃驚過后，倒是沒有產(chǎn)生不顧兒子反對就給他張羅婚事的念頭。在教養(yǎng)兒子方面，展母其實是難得的開明長輩，若不然也不會任由兒子這些年一直在外游山玩水兼行俠仗義。

    其實，如果不是當(dāng)初的那個誤會委實嚇到了展母，她也不會這樣時常催促兒子成婚的。

    “昭兒，你跟為娘說句心里話，你到底中意什么樣的小娘子？倘若不喜歡娘提議的那些世交家的女兒，那你就說說你的想法?！?/br>
    “娘，兒子不……”

    “行了，你別拿你之前的那些話搪塞我了。昭兒，娘今天最后問你一次，你想娶個什么樣的姑娘？性情、模樣，總得有些想法吧？”

    展昭低頭喝了一口茶，覺得自己根本沒有任何想法。

    展母瞪了一眼悶葫蘆一樣的高大兒子，繼續(xù)緩聲勸道：

    “兒子，并不是你中意什么樣的姑娘，娘就一定能給你張羅來的。今天呢，就是咱娘倆隨意聊一聊。一來，我以后可以替你格外留意一下條件相仿的姑娘，二來也是為了應(yīng)付那些上門來打探你婚事的媒人們。昭兒，咱們總得有個拒絕人家又不至于得罪人的理由，是不是？”

    展昭很想說“不是”。但他瞧著自家娘親眼中的堅持，心知自己今日大約是避不過去了，多少得說出個一二三四來。否則的話，之后母親和老管家展忠聯(lián)合起來，說不定又會如何折騰他了。

    沉吟片刻后，做事一向從容有度的南俠皺著眉頭費(fèi)力吐出了半句話：“得是個女子，她……”

    展母“嗯”了，等著兒子繼續(xù)描述。

    然而南俠張了張口，便沒有下文了。

    片刻后，展母終于沒忍住翻了個不太優(yōu)雅的白眼。

    “行，為娘的記住了，得是個女的，呵，還得是個活的，是不是？”展母沒好氣地問道。

    展昭尷尬地摸了摸鼻梁，繼續(xù)苦思冥想，但是一時之間也沒有什么具體的想法。

    妻子這個詞，對南俠來說似乎有些遙遠(yuǎn)，也過于模糊。仔細(xì)去思索，他似乎已然有了恍惚印象，可細(xì)細(xì)一想，腦海中又是迷霧茫茫。他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又錯過了什么。

    展母見兒子當(dāng)真在努力考慮自己的問題，可惜表情卻越來越苦惱，不禁無聲嘆了一口氣。

    她輕聲提示道：

    “咱們一樣一樣說。先說外貌氣質(zhì)吧，你喜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要是說不清，咱們暫時以花喻人，你覺得梅花那樣氣質(zhì)的姑娘動人，還是桃花那樣的可人？亦或者荷花、芍藥、丹桂、蘭花、海棠……”

    聽到這里，一直皺眉思索的展昭忽然開口道：

    “海棠好！兒子曾經(jīng)見過極美的月下海棠，嫵媚清艷，猶如云煙夢幻，見之忘俗。”

    聞言，展母愣了一下，旋即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似乎有些走神的兒子，有些不確定這月下海棠是真海棠還是像海棠一樣嫵媚嬌妍的女子。

    于是她繼續(xù)不動聲色地問道：

    “那脾氣性情呢？也不一定是談婚論嫁，只說你覺得自己和哪種性格的姑娘相處得來？”

    展昭不假思索地答道：“聰明，靈動活潑，從容又自信，驕傲并且有自己的堅持?！?/br>
    “就這些了？”展母試探著問道。

    “這些并非全部，也許，嗯，還有溫柔沉靜，善解人意或者冷靜堅韌等等……兒子也說不好，總覺得這樣幾個簡單的詞語，如何能完全詮釋一個人的脾氣性格？”

    展母心里哼笑一聲，琢磨著要是這么多好聽的詞匯還不夠的話，你心里的那個是天仙嗎？

    “還有嗎？也不拘于性情方面。昭兒，你希望將來能和自己的妻子一起做些什么呢？我兒文武雙全，當(dāng)迎娶一位知書達(dá)理的溫柔賢妻，是不是？而后夫唱婦隨，舉案齊眉，也是一樁佳話?！?/br>
    展昭微微搖了搖頭，斟酌著說道：

    “兒子覺得——并不是兒子希望和未來的妻子在一起做什么，而是要兩個人都覺得正在做的事情有意思。然后能夠互相陪伴，互相理解，相濡以沫。娘，說來說去，兒子還是覺得和朋友們相處起來要更加自由自在?！?/br>
    展母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愿意聽這個不開竅的傻兒子胡言亂語了，她意識到，兒子心里大約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女子，但卻不自知。并且，那名女子應(yīng)當(dāng)也不是深藏于閨閣中的柔順姑娘，說不得就是有著一身好武藝的江湖女兒。

    于是，她直接問道：“昭兒，你這幾年行走江湖時，都結(jié)交了哪些朋友？他們都成家了嗎？”

    展昭以為展母想要了解他身邊朋友的婚姻狀況，當(dāng)即便一五一十地說了自己近年來結(jié)交的友人姓名以及他們成家與否。

    說到后來，南俠發(fā)現(xiàn)江湖中人——尤其是同他年齡相差不大的，大多數(shù)都還是單身，不由得底氣更足。

    展母忍著急躁聽完了一群單身漢的姓名師承和家鄉(xiāng)，發(fā)現(xiàn)其中并沒有年齡相當(dāng)?shù)膯紊韨b女，不禁心生疑惑。

    她想了想，用打趣的口吻說道：

    “依你所言，你的那些朋友們雖然各有各的秉性脾氣，可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脻h，也皆是值得托付終身的乘龍快婿，這反倒讓為娘心中憂慮更深。

    “昭兒，你剛剛說你欽慕性格活潑靈動又聰慧驕傲的姑娘，可這樣的姑娘不一定會愿意嫁給你。依為娘看，有那么多的好夫婿人選，人家小姑娘肯定更愿意找一個風(fēng)趣幽默又溫柔體貼的，而不是選擇兒子你這樣老成又沉悶的?！?/br>
    這一番來自老母親的打趣之言傳進(jìn)展昭耳中，不知為何讓他胸口一悶。

    其實以展昭一貫的平和性情，只會對這樣的調(diào)侃之語淡然一笑，并不會真的放在心上計較，可今日——他卻莫名在意。

    展昭覺得莫名，但不久前回歸巨闕劍的裴湘卻和展母一樣，從展昭的一連串反應(yīng)中察覺到，這位南俠應(yīng)該是心動而不自知了。

    裴湘努力回想著展昭之前的那些來信，沒能從里面尋找到他傾慕哪個女子的蛛絲馬跡。不過她轉(zhuǎn)而一想，自己在展昭那里大概還有著一層“湘姑姑”的長輩身份，所以他在字里行間謹(jǐn)慎些也是正常的。

    隨即，裴湘又想到了判官所說的那個關(guān)于姻緣的契機(jī)，頓時心中一松，覺得所謂的機(jī)緣契機(jī)就應(yīng)在這里了。她想，看來之前的交易并不存在大問題。

    這樣想著的裴湘見展昭因為展母的話而面露緊張，偏偏眉目間還滿是迷茫，甚至有著淺淺的委屈，一點兒都不像平時穩(wěn)重又從容的南俠，不禁莞爾一笑，覺得這樣的展昭挺有意思的。

    不過，鑒于她和南俠之間的深厚友誼，裴湘覺得自己不能只顧著圍觀朋友的熱鬧，也得適度表現(xiàn)出一些友善與關(guān)懷來。

    哪怕展昭根本什么都不清楚，既不知道她在樂呵呵地圍觀看熱鬧，也不知道她已經(jīng)非常厚道地安慰過他了。但是，誰讓她是他的好朋友呢。

    況且安慰之后，她看熱鬧的心情肯定會更加心安理得的……

    于是，正在應(yīng)對展母各種問題的展昭忽而聽見了一道隱含著笑意的女子聲音。

    那不知身在何處的女子溫柔又堅定地說道：

    “展昭，你娘的話也不全對。誰說活潑開朗的小娘子不喜歡你這樣的呀？你看，你長得好，劍眉星目風(fēng)度翩翩，笑起來更是猶如清風(fēng)朗月。只看樣貌，就勝過天下九成男子。再說了，找夫君又不是找玩伴，聰慧的小娘子肯定會發(fā)現(xiàn)你的優(yōu)點的，穩(wěn)重謙遜有擔(dān)當(dāng)，也不缺少溫柔與細(xì)心，絕對是最佳夫君人選?！?/br>
    第79章

    陌生女子的聲音在腦海內(nèi)毫無預(yù)兆地響起, 展昭瞬間警覺。

    他面上不動聲色，實際上卻渾身戒備蓄勢待發(fā)。

    尤其是在發(fā)現(xiàn)展母并沒有察覺到那道女子聲音后，展昭當(dāng)即便調(diào)動起自身的全部五感, 竭力尋找說話之人, 同時暗中分析著對方話語中的含義。

    南俠自然聽到了那女子對自己的直白夸獎。倘若是平時, 他大約會有些面紅耳熱。

    但在敵我不明之際，南俠展昭是極為冷靜且理智的。他只把那些熱情的稱贊當(dāng)做是一種擾亂心神的戰(zhàn)術(shù), 繼而更加沉著鎮(zhèn)定。

    就在展昭全神貫注地感應(yīng)并尋覓說話之人的隱藏位置時，毫不知情的展母望著更加“木愣愣”的兒子, 心中憂愁不已。

    她剛剛調(diào)侃展昭“老成又沉悶”，只是故意激將罷了, 其實內(nèi)心深處并不覺得自家孩子當(dāng)真是木訥無趣的?？扇缃?、如今瞧著沉默不反駁的兒子，她倒是真的開始擔(dān)心了。

    “昭兒，你是怎么想的？”展母放柔了聲音，關(guān)切地打量著展昭。

    “娘, 姻緣之事本就強(qiáng)求不來,”展昭垂下眼眸，狀似不經(jīng)意地把手按在巨闕劍上，一邊暗中戒備一邊緩聲說解釋道, “兒子暫時并沒有成家的打算。且緣分天定，未來之事到底會如何, 兒子也說不準(zhǔn)?！?/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