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其九】
近來白姑娘身邊多了一只紅毛狐貍。 綠水鎮(zhèn)里人人都傳它是之前禍亂一方俊才的那只臭狐貍,有人看見白姑娘提拎著它,挨家挨戶登門致歉,而那狐貍倒也乖覺,耷拉耳朵認錯挨訓,甚至還會作揖鞠躬,簡直成了精似的——這一點是鎮(zhèn)里替人說媒問親的老太太證實的,全賴白姑娘出手大方,她家房頂已經(jīng)修繕完畢,一溜嶄新锃亮的琉璃瓦在日頭底下熠熠發(fā)光,羨煞周圍鄰居街坊。 “多半是白姑娘豢養(yǎng)的!”有人暗中抱怨起來,否則平白無故的,她為何主動幫忙善后攬那一鼻子灰。 不過嘟囔歸嘟囔,見了面,照舊親切招呼問安,狐患平息以后,流言蜚語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僅剩些許好事之徒仍然時常聚在醫(yī)館門口,探頭探腦的圍觀那只小狐貍精。 對于那些鬼祟的探究視線,苻黎素來不加理睬,只要看的不是白姑娘就行。他打了個哈欠,別過頭,安安心心趴在心上人腳邊,長尾有一搭沒一搭掃過她的裙擺。 今天是個艷陽天,春風溫熱,從嫩綠樹枝梢頭柔柔拂來,幾只鶯鵲嘰嘰喳喳掠向遠處,而暖融融的清光淌入屋內(nèi),催化滿室藥香蒸騰,草木氣味濃而苦澀,反倒使人生出一股平和之感。 偶爾還有幾聲細不可查的沙沙輕響傳來,那是白姑娘翻動書頁的動靜,舒緩至極,聽的久了,漸有昏昏欲睡跡象。 似乎是嫌地板太硬,他慢悠悠支起身子,盡力伸展懶腰,然后兩只前爪輕輕搭在白姑娘腿上,用鼻尖拱向衣袖,隨后仰頭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凝望姿態(tài),甩著尾巴等待對方抱他入懷。 可惜白姑娘不為所動,手指在他額上彈了一彈,眸光專注落于桌前脈案,只道:“我在忙呢?!?/br> 于是苻黎拖長語調(diào)嚶了一聲,乖乖臥回原位。 “白姑娘,這狐貍還怪聽話的,你是怎么調(diào)教的?”路過的鄉(xiāng)民好奇發(fā)問。 畢竟狐貍不同尋常貓狗,生來狡黠,且又野性十足,盡管外表毛絨美麗,卻不適宜充當寵物,眼下這只瞧著品貌端正,性格溫馴,行動之間似乎頗通人性,實在罕見。 自然,溫馴也是有限的,在面對那些對白姑娘心懷不軌的青年才俊之時,苻黎毫不掩藏兇相,但凡看見他們進門,立刻擺出齜牙咧嘴的炸毛姿態(tài),喉中更是一陣嗬嗬嗚嗚,用以警示。 雖說不會真正下口撲咬,但他在心底的確暗搓搓打算把他們挨個薅成禿頭,礙于白姑娘格外偏袒這群人類,只好原地嚇唬驅(qū)逐起來。哼,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他有觀察過人間嫁娶,女人一旦過門成了新婦,就此囿于家宅,往復于一日三餐與家務勞作之間,半點自由不得,那真是世上頂不幸的事了。 苻黎一心一意守護白姑娘,生怕對方誤入歧途,甚至暗中進行過比較,覺得自己贏面較大,畢竟狐族無論捕獵抑或撫養(yǎng)后代,都是習慣夫妻協(xié)力合作,他有自信能夠成為一個好伴侶。 這廂苻黎正因有緣狐的地位穩(wěn)固而感到洋洋得意,那廂白姑娘已經(jīng)收整藥箱,準備返程歸家了。 這一動身,苻黎緊隨其后,一人一狐離了小鎮(zhèn),待到周圍人煙漸次稀少,他又將身形變化,縮成尋常家貓大小,然后快步躍至白姑娘身前,攔在道路中央阻擋去路,發(fā)出哼哼唧唧的撒嬌聲音,意圖格外明顯。 “這么短的山路,也要賴皮?!卑卒皆乱贿厯u頭,一邊俯身伸手。 苻黎順著胳膊向上攀爬,動作靈巧,轉(zhuǎn)瞬坐到肩頭位置,他注視著對方修長白皙的頸項,想了想,把柔軟尾巴緊緊挨了過去,這才心滿意足。 山道橫亙在梯田之間,一畦一畦分布明晰,正是油菜花的時節(jié),整片原野因此浸在金碧輝煌的鮮亮色澤當中,潤綠枝葉托著一盞盞黃花,微顯沖鼻的香味縈繞周身,春景何其美妙,他的心情又是何其快活。 苻黎瞇起眼睛,只覺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狐貍,幾度想要躍進花叢中間肆意蹦跳撒歡。 自打白姑娘默許他繼續(xù)跟隨身側(cè)以后,生活日漸趨于美滿,不僅可以陪伴左右,有時她還愿意抱著他、摸著他,指尖從頭頂劃向尾根,酥酥麻麻,舒服至極。他的相思病便在這一下又一下的輕撫中得到治愈,食欲與睡眠逐漸恢復,整顆狐心安定寧和。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還沒搬進白姑娘家里。 依照人類角度看去,這是一種熱切的想要成為上門贅婿的心態(tài)。不過苻黎不以為恥,他根本沒有人類男子那種奇怪的自尊自負,慕強乃是獸類天性,配偶實力往往代表了生存保障,他能有幸呆在她的身邊,只覺榮耀。 走至鏡山山腰,青瓦小院近在眼前,白浣月停了步,苻黎卻未自覺躍下肩頭,他有些心虛地把頭埋低,又朝白姑娘臉頰處拱了拱,再度嘗試以撒嬌換取留宿機會。 可惜夢想是美好的,現(xiàn)實是殘酷的,只見白浣月捏住他的后頸,把這貪心的小狐貍輕松提至地面,吩咐道:“回去罷?!?/br> 苻黎這才不情不愿地點點頭,眷愛地目送對方邁進青瓦小院里,門扉合攏之前,他一直來回輕揮爪子,以示告別。 嗒。白浣月擱下藥簍,穿過小院,徑直走進西側(cè)廂房之中。 廂房做出尋常人家布置,木桌木凳,形制簡樸,唯獨墻角放有一套黑沉劍匣,可惜空空落落,并未存放任何兵刃。 太瀟走后,她已有五十年不曾掌劍,對于修行之人而言,只是彈指一揮間的光景,可如今回首細想,竟然生出隔世之感,仿佛那個劍不離身的形象已經(jīng)籠上一層厚重前塵,遙遠而毫不真切。 她斟了一杯茶,慢慢飲下。其實早就到了食氣辟谷的境界,如今重渡人世,務求一個返璞歸真,自然樣樣依照凡俗習慣行事。 這時忽聽一陣鴉雀歸巢之聲,白浣月又想到了那只小狐貍,估摸他已折返回了煙霞洞,然而側(cè)耳一聽,漫山的蟲鳴鳥叫鬧熱非凡,而他均勻的呼吸聲卻是夾雜其中——居然還守在門前,倒是執(zhí)著。 白浣月對此不為所動,畢竟年歲擺在那里,什么大小場面沒有見過,春天萬物勃發(fā)生長,飛禽走獸同樣汲汲奔走忙于求偶,途中碰見一兩個發(fā)了性的小妖怪,不算什么稀奇事。 反正過段時間就會自己跑開了,畢竟去年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她渾然忘記了當時自己出手訓誡的事情,在她眼底,那只是無意看見家門口小狗小貓打架,順手丟了一根木棍進行驅(qū)趕而已,至于她不見他,無非是覺得年紀輕輕耽于情愛,荒廢一身修行,多少有些可惜。 過了春天就好了。白浣月望向窗外的脈脈斜暉,如此想到。 然而金烏西沉復又東升,一轉(zhuǎn)眼間,春盡夏初,小狐貍依舊穩(wěn)穩(wěn)跟在她的身邊。 “仙長仙長,”苻黎蹦蹦跳跳邁著步子,行走之際,一路細毛飛舞,“今天要去鎮(zhèn)上嗎?” 因為氣候炎熱的緣故,他開始不停掉毛,每天一梳一大把,好不容易養(yǎng)出的蓬松姿態(tài)不復存在,顏色更是變得黯淡,露出底部灰沉顏色。而不幸中的萬幸在于自己不是白狐,不然夏天頂著一張潦草黑臉,還怎么討白姑娘歡心。 白浣月?lián)u搖頭,道:“今天采藥。” 苻黎聞言,尾巴甩得更歡,毛發(fā)紛揚間,徑直躍向前方山道,為她開路啟行。 他最喜歡采藥了,因為山頂人煙稀少,且又罕有妖物經(jīng)過,可以盡情享受和白姑娘的獨處時光,還能趁著采摘結(jié)束的空檔來到樹蔭下方納涼小憩,而他習慣伏在她的膝頭,享受清風與撫摸。 沒有往來不絕的嘈雜人聲,沒有令人生厭的窺探視線,這片靜謐天地里,只有他和她。 想想就覺得開心。 “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 他不由開始放聲哼唱小曲,滿腔愉悅似乎感染到了同行者,白浣月盯著這頭沉溺于當下風光不可自拔的狐貍,唇邊隱隱露出柔和笑意。 一路行至山頂,苻黎旋即化出人形,借助五指便利進行幫忙。說是幫忙,其實全憑心意胡亂采摘一通,烏泱泱堆到白姑娘面前,一邊專注看她分揀,一邊好奇提問:“仙長,這個是什么?葵菜嗎?” “是薲草,有消除疲勞的效用,可以拿去泡水喝?!?/br> “那這個呢?” “這個啊,是嘉榮草的花朵,具有避雷之效,因此許多妖獸渡劫之前,會習慣大量服食嘉榮塊根?!闭f話間,她將那朵艷麗的赤華小花遞給苻黎,“拿著吧,將來對你或許有用?!?/br> 苻黎依稀記得這個說法,在妖獸之間廣為流傳,不過聽聞生長于半石之山,距離云夢大澤迢迢遙遙千萬里,于是繼續(xù)追問緣由,但見白姑娘頷首輕笑道:“我有一位好友,曾經(jīng)打算傳授給我醫(yī)藥之術(shù),見我懶怠不愿出門,她便泛游神州,沿途收集各地奇花異草,悉數(shù)種在了鏡山上,教我一一辨識清楚?!?/br> “赤縣神州那么大,花草那么多,這得耗費多少時間才能搜羅齊全啊?!?/br> “十個甲子罷了——其實御劍而行,來去只在須臾之間,麻煩的是山中神異頗多,行走其中需要倍加留心?!?/br> “真厲害啊?!避蘩柰崃送崮X袋,欣羨不已,倘若他有這樣的大能為,也很樂意給白姑娘尋來世間一切鮮妍事物。思及此處,又想到從前給她叼來的山花野草,不覺有些訕訕,臉頰滲出淺淡紅意,覆上整片青白頸項。 怪不得……怪不得她每次都不肯收下他的禮物。 心底忽然起了一股自慚形穢之感,小狐貍垂過頭,久久不發(fā)一語。由于化了人身,沒有毛絨遮掩,所有細微表情變得更加明顯,那張清秀的青年面孔頓生愁苦濃云,低落情緒溢于言表。 白浣月雖不知對方為何突然陷入沉默,但見他神色低迷,便耐心開導道:“何必羨慕旁人徒惹愁思,不若保持現(xiàn)狀,無憂無慮的,也極自在?!?/br> 無憂無慮?才不是呢,他明明每天都在認真籌謀著如何拉近距離,只等哪天成功入住她的洞府。當然,入住不過是計劃中的一個小小目標罷了,在他宏偉藍圖里,后續(xù)環(huán)節(jié)還有拉手、親嘴以及最為重要的爬床。 一肚子壞水的苻黎迅速振作起來,眼珠骨碌骨碌轉(zhuǎn)動兩圈,忽然說道:“仙長,那你也教教我醫(yī)理之術(shù)吧,等我學會了,就可以醫(yī)治附近鄉(xiāng)民了?!?/br> “說實話?!卑卒皆履弥l輕輕拍了下他的腦門。 她是不信這番說辭的,往日帶他出門坐診,每每來了病人,都是一副不耐神色,稍微多說兩句就要呲牙,哪里有個為為民請命的正經(jīng)樣子。 苻黎只得老實交代道:“我……我想分擔一點工作,這樣仙長就有空閑多陪陪我了?!?/br> 聲音越來越低,說至「陪我」二字之時,幾乎微不可聞。約莫日炎熾烈,他臉上燙的厲害,身子忽地一傾,擺出慣常的撒嬌模樣,哼哼著就要往她膝前湊去。 可他忘記此刻還是人形姿態(tài),腦袋在她腿上擠來拱去,額頭緊挨對方腹部,安靜等待半天,遲遲不見白姑娘伸手撫摸自己,難免感到困惑,眨巴兩下眼睛,而后朝她委委屈屈投去一瞥。 「怎么還不來摸摸我呀?!?/br> 白浣月甚至可以讀懂其中潛藏臺詞。 天光盈亮,四野悄寂,苻黎那張年輕側(cè)顏映著婆娑樹影,泛起一層淡薄青輝,身上亦是一襲月白長衫,與他平素濃烈明艷的本色截然迥異。 一縷發(fā)絲蜿蜒垂過鼻尖,他下意識伸手拂開,這才后知后覺意識到?jīng)]有變回本相。原本借著那層野獸模樣,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撒嬌,各種央求撫摸與擁抱,畢竟沒人能夠抗拒一只漂亮小狐貍的主動親近,然而換做人形,卻有了諸多限制——人類禮教大防甚嚴,講究男女避忌,不能隨意觸碰,哎呀,失策失策。 饒是如此,他也不曾產(chǎn)生起身念頭,面上佯裝赧然,腦袋繼續(xù)埋向前方小腹,動作緩而謹慎,同時悄悄留神她的反應,以防有所越界觸怒。 這番小心思自然沒能逃過白浣月雙眼,她左手一抬,作勢就要推開。 苻黎見勢不妙,連忙蜷起身子,屁股下方迅速冒出一截長尾,擋在她的手心下方,討好般用尾尖蹭來蹭去,白浣月啞然失笑一陣,嘆了口氣,還是隨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