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之敵 第49節(jié)
他可能只是沒有接到命令,像沒有收到指令的機器停止運行,也可能是私心不許。 傅聞安傾向于后者。 這世上不存在絕對的忠誠,利益與威逼永遠是維持平衡的核心。 “我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銀?!备德劙采钗豢跉?,將槍口遠離銀的軀干,保持在一個稍微偏上的位置,借著盯人時的余光,他能觀察到那個無人機程序化周轉飛行的軌跡。 緊跟研發(fā)全程的執(zhí)政官對成品的所有參數牢記于心,二維平面的軌道融入三維世界,在砂石飛揚的空間里逐漸清晰。 “真是充滿誘惑又蒼白無力的承諾,你也是用如此天真的言辭來馴養(yǎng)下屬的嗎?”銀的下頜緊繃,突兀的頸線割開塵霾,他習慣性地偏頭,像是從上而下打量人。 “你的思維定勢令人感到擔憂,是“殉道者”的福利待遇不好嗎?”傅聞安嗆聲道:“還是他們也馴養(yǎng)過你?” “你的說話方式令我很不愉快?!便y說道。 “曾經也有人如此評價過我?!备德劙膊[起眼睛:“他和你一樣,是個優(yōu)秀的特工。” 銀輕輕垂下頭,唇角緊繃的弧度有所緩和,傅聞安沒能放過這一絲細節(jié)。 一種詭異的違和感令他頓了話語。 “我曾在昨晚見過他,你說的沒錯,他是個優(yōu)秀的特工,但優(yōu)秀不意味著全能,至少現在,他對你我之間的事無能為力?!便y的語調掠過一抹輕微的惡嘲。 “我并不這么認為,我總覺得他在某處看著我,隱藏在常人無法想象的角落,透過吊詭虛假的面具打量我的所作所為?!备德劙草p輕搖頭,唇齒間滑出刻薄評語,借著抬頭的動作,掃過無人機飛行的路徑。 近了,很近了。 “你給他極高的贊譽,可我不喜歡我的雇主懷有二心?!便y的聲音透著股瘋勁。 所以銀屠了研究所,令“馴養(yǎng)員”一脈再無分支。他是個毫無訓*可能的劊子手,所有行動都無法用理性來衡量,他只允許自己牽著頸繩,任何權限都不許他人沾手。 他唱衰從一而終的偉大,卻又極端渴望磐石般千年不移的忠誠。 就像兩種作用力在體內撕扯、拉鋸,冥頑不靈的執(zhí)念在現實的傾軋中逐漸泛起血的泡沫,營造出瘋癲閉塞的假象。但那雙掩埋在兜帽陰影下的眼睛,又會是怎樣一副渾濁又仇慨的姿態(tài)呢? 傅聞安平靜地想著,他迅速地瞥了一眼無人機,而后說道:“你會如愿得到你所渴望的一切尊崇與傾慕,世人不會吝嗇對強者的美言,而在你下定決心之前,我會為你掃平你忌憚的一切……” “你覺得你對我很了解?”銀不悅地打斷他的話。 “了解談不上,只是略微知道一些小事……我從不敢自詡了解某人。”傅聞安道。 “就算是你欣賞的那位?”銀陰陽怪氣地問了一句。 “當然?!备德劙驳拿挤逦Ⅴ荆安贿^,我還以為你不愿意提到他?!?/br> “我并非對他沒有興趣。”銀輕飄飄地道。 “呵?!备德劙怖湫σ宦?,眼瞳一暗,后面的話壓在喉頭,聲音小到風一吹便無影無蹤。“言歸正傳,我討厭談判時話題偏移?!?/br> “我想我們沒有在談判,這只是你拖延的策略,不是嗎?”銀突然道。 如同電光貫穿天空般一閃而逝的色調,沙粒在眨眼間飛過瘡痍遍地的低矮礦區(qū)。傅聞安的瞳孔驟縮,他看見銀揚起的衣角后,一枚亮著藍燈的炸彈發(fā)信器藏在視覺盲區(qū)中。 “看來你的無人機沒能在我的炸彈計時結束前到達既定軌道?!?/br> 砰——! 銀低啞的遺憾發(fā)言瞬間被掩埋在爆炸聲中。 比先前更加密集的爆破如水花般繞著中央礦區(qū)炸開,氣浪的余波掀翻倒塌的移動設施與廢舊礦車,連帶著遇難者的殘肢一同沖向天空??煲湎碌母⊥猎俅蜗砀泄伲瑒儕Z視線的同時帶來更狂躁的氣流聲。 微妙的是,可能是前一輪爆炸炸毀了地形,導致后一輪爆破的炸彈埋藏點發(fā)生移位,傅聞安輕易找到了沒有被波及的區(qū)域,但銀的強悍進攻成了他必然要面對的險惡難關。 對方在體術上的造詣根本不像一個狙擊手,他繼承了敏銳的洞察力與先人一步的精準預判,如猛獸般的矯健與凌厲殺招將人步步緊逼。銀的兜帽在爆炸中掀起,露出來的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 但他臉頰上人皮面具的豁口太過明顯,沒有半點說服力。 據說除了三眾臣,沒人見過銀的真實長相。傅聞安躲過銀的拳風,思維晃了一下。 “走神是對對手的不敬,執(zhí)政官?!便y的聲音全然是兇狠,他一個掃腿被傅聞安擋住,借力扭身騰空躍起,瞬間用雙腿絞上了對方的脖子,整個人騎著他的肩,手槍抵在傅聞安的肩頭,扣下扳機。 察覺危機,傅聞安一手卡在對方膝窩,另一手掌心向外,虎口如烙鐵般卡在槍口上,槍聲在他耳邊炸響,子彈貼耳飛出。 “說閑話也是,銀?!备德劙灿昧⑸砩先讼蛏韨鹊木薮箐摷茏踩?,銀猝不及防被狠狠砸出,肩胛被鋼筋的直角用力刺入,骨骼開裂的嘎嘣聲響尤為清晰。 傅聞安再次撞去,只見銀迅速規(guī)避,被暗算的劇痛令他怒意橫生,屈肘猛擊對方頭部。傅聞安以格擋姿勢防了兩下,突兀的爆炸在他們腳邊轟鳴而起,兩人躲閃不及,同時被沖擊力拋出幾米之外。 銀先落地,翻滾一周就地起身,槍在指尖勾著。他剛要抬平,只見陰影當頭而下,迎面而來的alpha一腳碾在銀的手上,腕骨向后猛折,槍脫手而出,被應聲踢飛。 男人頭上滿是鮮血,爆炸帶飛的碎片在他額前嵌入,延伸出一條一指長的巨大傷痕,正汩汩向外流血。血垂落在睫毛上,襯得籠罩在森然冷意中的男人如修羅般無情可怖。 銀如同一只蓄勢待發(fā)的野獸,毫不停頓地躬身前沖,猛地撲上傅聞安的腰。 銀視死如歸全力一搏的爆發(fā)力令傅聞安完全站不住,兩人猛地扭打在一起,雙雙滾落至通往更深坑洞的邊緣。山洞狀的礦洞內漆黑一片,不知是誰撞在了地面機器的開關上,器械運作的嗡鳴聲霎時籠罩了半封閉的區(qū)域。 不知從何而來的錘機本就搖搖欲墜,在先前的爆炸中受了沖擊,繩線一斷,轟然從洞頂落下。 兩人同時向后撤,傅聞安落在洞外,午后昏黃的光線根本照不進斷電的洞xue,他躲開要命的巨物,抬頭一看,銀已然歪斜在運送礦石用的軌道小車上,他挑了下眉,用手指了指傅聞安,臉上露出愉悅的神情。 他嘴唇嗡動,憑借唇語,傅聞安讀出了對方的話:“改天見?!?/br> 傅聞安欲追,但已經啟動的礦車飛速沖下軌道,銀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礦洞盡頭,如同游樂園離探險的過山車一般消失在視野中央。與此同時,礦洞上方的巖石因爆炸變得松弛,砂石碎塊如雨般降下,埋了傅聞安一身。 他只能看著銀從他眼前溜走。 傅聞安攥緊雙拳,深不見底的礦洞四通八達,不曾間斷的地震摧毀傾塌的巖層,讓本就如螞蟻洞xue般的礦區(qū)陷入沉降的危險。他的眸子掠過暴虐的焦躁,在幾次深呼吸后,才逐漸平復。 “可惜?!?/br> 傅聞安低聲呢喃。 可惜沒能殺掉銀。 第45章 顛簸礦車沿軌道向下俯沖,漆黑礦洞彌漫著干冷的礦渣氣味,齒輪發(fā)出咔噠聲響。只見蹲坐在小車內的身影向右一躍,如夜色下矯健的貓輕盈落地,翻滾一周,藏入洞窟內分叉的路口。 謝敏在奔跑中脫掉身上的斗篷,撕下破損的易容面具,順手藏入事先挖好的坑中,沿著記憶中的近道狂奔。 他清了清嗓,將聲線調整回青年該有的狀態(tài),再把外套反穿,抓了抓頭發(fā),拐出礦洞的出口。 來到礦區(qū)外的小徑,繁茂樹林后藏著一輛摩托,謝敏迅速鉆入、啟動,揚長而去。 微風在臉上刮擦,謝敏抬手揉掉落在發(fā)間的沙礫,牽扯肩胛肌rou,后知后覺感受到疼痛。 謝敏臉色微微一變,吃痛般扯著嘴角,心里郁悶。 無論是作為銀還是謝敏,每次與傅聞安交鋒都不會讓他全身而退,而且從先前的碰撞來看,對方對銀的殺心可謂堅決不移。 老道的政治家總能用犀利眼光觀察棋局,精準定位棋盤中最有力棋子并將其抹除的能力在博弈中至關重要,傅聞安顯然得心應手。最可怕的是其本人可以不借他人之手達到目的,這意味著即便他屢次將自己置入險境,只要全身而退就能盡收成果。 高風險高回報,他很擅長進行等價交換。 無可否認身為領袖的傅聞安絕對有資格獲得眾人的追隨,安斯圖爾突飛猛進的發(fā)展勢頭可以證明,他的旗幟可以永遠指向明路,人們無需對此抱有懷疑。 但這種一勞永逸的誘惑對謝敏來說行不通——他絕不會對某人俯首帖耳,這也意味著謝敏與傅聞安之間永遠尋不到相安無事的出路。 他們必將相爭到死亡盡頭。 謝敏舒緩肌rou,讓自己從挫傷中解放出來,他單手從貼身衣物里撈出郵標項鏈,確認自己貼在上面的信號改造極貼沒有出問題,而后低頭檢查通訊器。 被改造的、屬于謝敏的信號正在兩個街區(qū)外的一家養(yǎng)生會館泡溫泉,休憩中的特工將通訊器設置為免打擾模式,只要有人撥通號碼就會聽到一只扁嘴的鴨子用嘎嘎的聲調說“用戶在忙”,謝敏很喜歡這個鈴聲,用了將近三年。 當然,也并非所有人都會被攔截,作為執(zhí)政官,傅聞安的通訊可以通過鴨子警衛(wèi)的阻攔來到謝敏面前……就像現在一樣。 通訊器的屏幕上跳起傅聞安的名字,謝敏眉間晃過一縷陰云,背上隱痛還提醒著幾分鐘前對方用手槍試圖爆頭的狠辣行徑。特工一邊用通訊器內的屏蔽軟件將通訊的背景音改為寂靜環(huán)境,一邊掏出衣袋里一個發(fā)信器。 那是最后一處定時炸彈的引爆器,由于在剛剛的打斗中位置始終離他太近,沒來得及引爆。 “您好,休假中的員工只留給您十秒鐘的時間,現在開始倒數,十,九……” 謝敏學著自動接聽小鴨子的嗓音道,一邊按下發(fā)信器。 通訊里傳來爆炸的轟隆聲,傅聞安沒能第一時間說話,這讓謝敏感到計謀得逞的愉快。 他低笑一聲,抬手一揚,將已經沒用的發(fā)信器扔進路旁的湖中。 摩托在狹窄的鄉(xiāng)道上疾馳,呼嘯風聲被軟件過濾,營造溫馨寧靜的假象。特工的聲線被微妙地處理過,全然不見劇烈運動后的浮躁波動,語氣平穩(wěn),令人聽不出端倪。 “你似乎遇到了麻煩事?”謝敏逗弄道。 他已經想象到傅聞安因為沒抓到罪魁禍首的隱怒神態(tài),不怒自威的面容被情緒牽動,讓人不敢直視其鋒。對方可能正抖落衣裳里的浮土,拾掇精致主義者向來重視的華麗羽毛,像只剛從土堆里爬出來的孔雀。 不久之后,執(zhí)政官又會變得凌厲而耀眼。 “你的幸災樂禍已經透過話筒撲到我面前來了,謝敏。”果不其然,傅聞安聽起來正咬牙切齒。 “過分被害妄想會降低生活質量,你得有一個良好的生活態(tài)度,平靜接受造化弄人?!敝x敏揚起調子:“不然你先回去睡一覺,第二天起來又是陽光豐沛的早晨?!?/br> “你的建議很有道理,希望你的套房里有舒適的床位?!备德劙怖湫σ宦?,淡淡道。 謝敏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他隱隱覺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將要發(fā)生:“你能再重復一遍你的話嗎?我懷疑我的財產正在被某些恬不知恥的人覬覦?!?/br> “安斯圖爾財政的假期撥款可不是被用來點五星套房和觀賞泳裝omega玩水的,特工?!备德劙怖浜咭宦暎骸案螞r撥款不是你的財產?!?/br> “怎么辦呢,我剛點了一個屁股特別翹的小妞,完全不想管你?!敝x敏額頭青筋暴跳,手臂肌rou緊縮,油門被他一踩到底。 他最近一定是水逆,不然怎么會多次在生死時速中橫跳。 “我不介意三個人一起。”傅聞安無所謂地道。 “我介意!”謝敏眼睛瞪得超大,震驚鋪滿了他深邃的瞳孔,“你這個瘋子?!?/br> “那就在我來之前收拾掉你手上的爛攤子,特工,這是命令,不是請求。”傅聞安說完便掛了通訊。 謝敏一時氣結,恨不得給傅聞安一拳。 他們之間果然沒有共處一說。 礦區(qū)內發(fā)生的一切猶如導火線,點燃泥沼中滋養(yǎng)的一切邪惡與污垢,將其暴曬在陽光下接受世人審判。傳導至終端的視頻被黑梟整理完成后給傅聞安檢查。 礦區(qū)廢墟在蕭瑟風聲中埋藏遇難者的尸體,聞訊趕來的救援隊沉默地進行打掃,礦頭山的代表姍姍來遲坐立不安,所有人臉上都透著天塌般的灰敗。 車上受傷的代表沒有受到爆炸的波及,雖是受到極大驚嚇,但好在沒有生命威脅。但封控區(qū)的尚代表被飛濺的窗戶玻璃不巧劃到動脈,車停后不久就流血過多身亡,尸體已經被訓練有素的醫(yī)務人員妥善處理了。 眾人無暇顧及同代表的死,他們惶恐不安地看向在遠處的執(zhí)政官,無人私語。 傅聞安有條不紊地回收無人機,監(jiān)督自家后勤隊員將價值連城的儀器回收。他的視線逐漸延伸出去,被戰(zhàn)火掠過的廢墟中,被炸彈熏黑的鋼架下,一把手槍埋在灰土中。 傅聞安走過去,彎下腰,瘦長指節(jié)一曲,拾起手槍,仔細打量。 黑市內流通最廣的制式手槍,漆黑槍身泛著純粹的冷色光澤,沾染塵土也不顯骯臟。傅聞安將彈夾拆下,拿出里面剩余的兩枚子彈揣進衣兜,手指輕抵彈夾底部、回推,動作行云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