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她沙啞地叫對方的名字，可視線一移，又哽住了。

    她看見從對方軍服外套中流下的血，一滴滴砸在地毯上，像枯萎的樹木被剝開樹皮，溢下不算豐潤的樹汁，在寂靜中忍受苦楚。

    謝敏知道姜琪清醒著，也聽到了對方的呼喚，但沒有回頭。一枚鋼珠嵌入他的肩膀，正好卡在筋rou*隙里，他隨意用手摳了下來，將血抹在褲子上，保持手指的靈敏度。

    他不能被任何外來因素干擾。

    遠處，血霧散開，雨一樣附著在一具具被轟得千瘡百孔的軀體上，滿地都是黏糊糊的液體，分不清從誰身上來的，也分不清從哪個部位溢出來的。謝敏盯著那死寂一片的尸堆，快速在其中分辨著。

    如果他沒看錯，爆炸前一秒，子爵就近抓了個親兵擋在自己身前，避開了鋼珠的散射。

    對方仍舊藏在這里，在昔日部下的尸體中窺探著他的一舉一動。

    謝敏不斷開槍，逼子爵移動位置，同時，他聽見身后走廊傳來跑動的腳步聲，是子爵的援軍到了。

    “銀在這！”“開槍！”“別讓他們跑了！”“保護子爵！”

    亂糟糟的厲嘯突破狹窄走廊逼近，謝敏猛地回頭，開槍擊斃最先踏入宴會廳的領(lǐng)頭者，然而更多人烏泱泱地沖了上來。

    無數(shù)槍口對準(zhǔn)了謝敏和姜琪，他渾身血液仿佛凝固了，將死的冷僵感襲上大腦。

    就在此時，異狀突生！

    震耳欲聾的轟隆聲如滾滾云雷在宴會廳中炸響，整個地面都在震動，如地龍翻身時強大的威勢，排山倒海般猛撲而來。整座堡壘如狂風(fēng)巨浪中的舟，鋼架結(jié)構(gòu)發(fā)出嗚咽，光彩奪目的水晶吊燈在晃動中猛然斷裂，狠狠砸在地面。

    是爆炸？

    哪里來的爆炸？

    謝敏心里一驚，抱住姜琪的上半身，用后背擋住水晶吊燈碎成渣渣的殘片，有碎塊扎進身體也無暇顧及。他猛地回身，還沒等弄清狀況，只見高高的穹頂突然塌陷，大片鋼筋水泥砸了下來。

    這架勢是要把堡壘拆了嗎？！

    謝敏心中暗罵，他抱起姜琪，腰間固定的鉤爪在他按下機扣后向外探出，鋼爪抓住窗框，繩索收縮，兩人瞬間移動到窗下地帶。謝敏把姜琪放下，塞給對方一把備用手槍，目光在混亂中尋找著。

    不同尋常的嗡鳴鼓動著耳膜，天際劃過拖著長尾的流星，明明是白日卻能看得一清二楚，謝敏從窗邊一瞥，當(dāng)即瞪大眼睛。

    那不是流星，是對地導(dǎo)彈。

    是前線的支援。

    是機會。

    “保護好自己?！敝x敏語速極快，他伏身貼地，如獵豹般竄了出去，手中槍響不斷，不斷收割著生命。

    突如其來的坍塌將即將進入宴會廳的援軍盡數(shù)掩埋在地下，有預(yù)謀的爆炸在堡壘各處回蕩，如同祭典中此起彼伏的煙花聲。

    廳內(nèi)混亂一片，哭號、呻吟、咒罵，各種聲音不絕于耳。有人朝謝敏射擊，他就著頭頂傾塌砸落的墻塊做掩體。輾轉(zhuǎn)挪騰間，他與子爵間的距離不斷縮小，子爵狼狽地從地面抓起手槍，直到某時，在廢墟之上，他們互相進入彼此的射程范圍。

    謝敏就地一滾，躲開對方的第一槍，腰間鉤爪帶著伸縮繩向外發(fā)射，牢牢嵌進子爵的半邊身子，他扣下機扣，鋼索收縮，將對方猛地拉到自己面前。

    突然失去平衡，子爵卻好似料到了一般臨危不亂，他用藏在袖間的匕首壓住鋼索，使自己在空中強行改變姿勢。窗外導(dǎo)彈的迅疾光芒掃過玻璃，將兩人身影拉得老長，黝黑槍口鍍了層銀光。

    子爵滿臉是血，唯有一雙猙獰眼瞳是干凈的，他瞄準(zhǔn)謝敏的頭就是一槍，然而子彈擦著對方的臉打進地面，灼出一個圓形孔洞。

    空了？子爵試圖調(diào)整姿勢，但來不及了。

    謝敏左手無名指壓住鋼索伸縮進出的閘口，在急劇摩擦中強行改變鋼索的受力，令鉤爪的方向偏了一點。

    這毫厘之間的偏差救了他的命，也磨平了他指腹上的血rou。

    隨滑輪高速回收的鋼索表面涂滿糜爛的血水和rou塊，無名指末端指節(jié)被刮得只剩森白骨骼，裸露在外時看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謝敏臉色不變，唯有額角抽搐的幅度證明了他所忍受的極端痛意，右手因此有了些許顫動，彈道偏離，一槍擊中子爵的右腹。

    血噴了出來，子爵面色扭曲，他眼中恨意達到巔峰，近乎歇斯底里，瘋魔邪性。

    “那我們就一起死！”子爵的吼聲變了調(diào)，他突然扔掉手槍，從衣袋里掏出了一個黑色發(fā)射器。

    謝敏瞳孔一縮，生死威脅下，持槍的右手突然穩(wěn)定下來，連同呼吸都仿佛被定住，他無視了子爵的行為，瞄準(zhǔn)對方的心臟。

    那一刻，時間變得很慢，窗外導(dǎo)彈的拖尾停滯在玻璃窗上，子爵按動按鈕的手指還未落下，鋼索呼嘯著收縮的沖擊力還沒傳達到肌rou，謝敏的扳機也停在預(yù)備位置。

    他被英勇的魂靈纏繞包圍。

    心臟、軀干、肺部，哪里都好，只要能令子爵失去反抗能力，后續(xù)就會有人接替他的位置與意志完成一切，他不是孤立無援。

    任何人都不是不可替代的，特工是為了完成目標(biāo)而量產(chǎn)的工具，就算強如謝敏也逃脫不了這個定律。

    只要將子爵殺死，傅聞安的事業(yè)就再不受阻礙，這片土地的人民會永久地活在陽光與自由之下不受侵擾，戰(zhàn)爭銷聲匿跡，不會再有孩子在傾塌燃燒的房屋下哭泣，世間一切都會有美好的歸宿。

    只要……只要。

    就算……就算是他因此而死。

    死？

    謝敏心尖驀地一跳，向來在戰(zhàn)斗中悍不畏死的他突然感到這個字背后承載的恐怖意義——將存在抹殺、聯(lián)結(jié)斬斷、記憶消解，來自宿命塵埃落定的無能為力與莫大惶恐攫住他的心神，這與他以往感受到的任何一種情緒都不同。

    謝敏怕死，怕到不擇手段與惡為伍、蒙蔽雙眼無視苦難，無論如何也要殺出一條血路讓自己活下去，對生命的渴望是生物本能，這在他身上更為明顯，但他從未體會過如今的惶恐。

    他會死在這里，葬在肅穆冷清的陵墓中，刻上記述生平的寥寥數(shù)語與不屬于他的姓名，沉默地注視著人間翻覆止息的風(fēng)浪。

    而他的愛人會有新的愛人……

    可他怎么能接受傅聞安有新的愛人！

    他從不大度慷慨！

    他何其自私！

    謝敏頭腦中蒸騰著無名怒火，促使他的思維與動作都變得悍厲，帶著一往無前的殺伐氣息。

    他迅速轉(zhuǎn)移槍口，閃電般開槍，擊中子爵握著發(fā)射器的手掌。由于距離太近，m500轉(zhuǎn)輪手槍的穿透力爆發(fā)到極致，只見血花一霎炸開，竟是將子爵從虎口往上的半只手掌全部轟飛。

    然而，最后關(guān)頭，子爵還是按下了發(fā)射器。

    白光從兩人腳底的廢墟迸發(fā)而出，如初升太陽毫不吝嗇地釋放自己的光輝。

    謝敏借著沖勁蜷起身體一腳蹬在子爵的胸膛，憑著作用力向后摔去，他腰間鉤索再度探出，抓住遠處一根未能傾塌的承重柱，整個人近乎貼地橫飛，迅速從爆炸中心脫離。

    “姜琪，快……”謝敏吼出聲來，他注意力全部放在墻角的姜琪身上，絲毫未見廢墟下，一個渾身是血的親兵顫巍巍地用槍瞄準(zhǔn)了他。

    “身后！長官！”姜琪驚恐地看向謝敏身后的親兵，崩潰地大喊。

    謝敏猛地回頭。

    太近了。

    鉤索收縮的軌道是固定的，他已經(jīng)躲不開了。

    謝敏還想調(diào)整姿勢，但時間顯然不夠。

    “去死！”親兵用被炸穿的嗓子含混地怒吼道。

    砰——！

    砰——！

    砰——！

    三聲槍響被爆炸聲淹沒。

    其中一根鉤索突然崩斷，謝敏失去平衡，如半途墜落的導(dǎo)彈一般一頭栽進廢墟中。

    親兵腦袋上開了個大窟窿，正汩汩往外滲血，他迷茫地環(huán)視四周，試圖尋找擊殺他的人，最終倒了下去。

    子彈擊中墻壁，在精美的墻紙上鑿出一個孔洞。

    轟——！

    宴會廳中央埋藏的炸彈盡數(shù)炸開，白光耀眼，地面迅速崩塌陷落，無數(shù)尸體滑入下層。

    姜琪哭喊著爬向謝敏，卻阻止不了對方的身體隨塌陷的縫隙向下墜落，他似乎失去了意識，徑直墜入深淵中。

    與此同時，一道身影跟著跳了下去。

    “長官！”姜琪聲嘶力竭地哭著，她也要往下跳，誰知被人從腋下一撈，生生止住了這近乎自殺的行為。她回頭一看，居然是黑梟。

    突然，無數(shù)聲槍響在上層回蕩，密集的彈雨精準(zhǔn)擊中茍延殘喘的親兵，形同一場殘酷的掃蕩。姜琪仰頭，在淚水的隔膜中看見一個個露頭出現(xiàn)的私軍。

    是潛入堡壘的來自執(zhí)政官的支援！

    “謝長官他掉下去了，他沒有意識了！”姜琪抓著黑梟的衣角大聲嚎哭，拖著重傷難行的腿和胳膊死死不放，整個人埋在血泊里。

    “我知道，但你需要先止血?！焙跅n跪在她面前，試圖把她架起來。

    “可長官他……”姜琪泣不成聲地道。

    還沒說完，只見上層的一部分私軍在確認擊斃對手后同時放下繩索，沿著升降繩滑進下層，瞬間沒了蹤影。

    一部分人留在這里收拾殘局，有條不紊地處理尸體。

    “你不要擔(dān)心，執(zhí)政官已經(jīng)帶人去救謝長官了，二層已經(jīng)被我們的人占領(lǐng)了，他們會沒事的?！焙跅n將姜琪交給趕來的醫(yī)療兵，現(xiàn)場混亂需要他暫時指揮，沒空照顧傷員。

    他動作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對方的傷口，取出姜琪防彈衣內(nèi)側(cè)夾層里的定位芯片。臨走之前頓了一步，歉然道：“對不起?！?/br>
    姜琪垂下眼，被刀刃捅穿的四肢無力地垂下去，有的傷到了筋骨，以后必然會落下病根。

    “沒關(guān)系?！北惶ё咔?，姜琪囁嚅了一句：“零號沒有向戰(zhàn)友道歉的傳統(tǒng)……謝長官說的。”

    黑梟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狠狠抹了把臉，而后擔(dān)憂地看向黑洞洞的塌陷處。

    他拿出通訊器，撥給執(zhí)政官：“長官，二層暫未收到子爵的行蹤報告，對方可能已經(jīng)逃向地下一層，請務(wù)必小心?！?/br>
    他說完，沒有收到任何回音。

    第108章

    陣陣轟隆聲隔著厚重墻體傳來，cao作室內(nèi)，坐在椅子上的郵差凝視著通訊器中央閃爍的坐標(biāo)信號，心緒不寧地抿了下嘴唇。

    【子爵：已定位銀與執(zhí)政官的位置，對方負傷，所有人立刻前往擊殺！】

    “郵差，子爵已經(jīng)發(fā)出坐標(biāo)信號要我們?nèi)ヌ幚磴y，執(zhí)政官也出現(xiàn)了，你還在這里等什么？”黑面罩擺弄著匕首，不滿地提醒郵差。

    從剛才開始上層的爆炸聲就響個不停，天花板上的碎屑螺絲撲簌下落，聲稱其主承重框架足以防御炮彈的堡壘正搖搖欲墜。cao作室內(nèi)人心惶惶，不知道上面發(fā)生了什么，也收不到知情人的消息，與世隔絕般的不安氣氛逐漸向外蔓延。

    郵差起身，眼下時局不明朗，他該有所行動。

    “一半人隨我追蹤銀的位置，一半人留下死守cao作室，后備小隊從狹道進入一層的備用出入口向二層探查情況，執(zhí)政官的人不是一開始就埋伏在堡壘里的，很可能是隱藏在潛行軍中進來的，不要戀戰(zhàn)，只需將信息傳給我即可?！编]差吩咐道。

    “不傳給子爵？”黑面罩嘖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