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5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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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歸一向不在這些雜藝上用心,一時猜不出來,便瞎說了一個:“是蕎茶?!眲傉f完,便看到后面的陸昭微微搖了搖頭。 “不對。再猜。”長公主道。 旁邊有一個不知是哪個文臣,好心提醒道:“里面有潯陽侯姓名中的一個字呢。” 陸歸想了半天,方才恍然大悟道:“是當歸?!?/br> 長公主卻道:“這次雖猜對了,罰卻免不了的。潯陽侯既第一次猜的是蕎茶,我看就罰喝苦蕎茶吧?!?/br> 保太后點頭道:“處分得當?!?/br> 此時已有內(nèi)侍端著托盤上前,上面是只一甜白蓋碗,茶水溫度剛好。陸歸取過茶盞,飲了一口,立刻皺眉道:“好苦?!?/br> 長公主傾華莞爾道:“這茶是你meimei開宴前在后殿泡的,可怨不得我們?!币脻M座大笑。 既領了罰,還要念一句詩。陸歸詩詞上還算用了功夫,隨口拈了鮑照的《代北風涼行》道:“問君何行何當歸。苦使妾坐自傷悲。” 原本坐在遠處的魏帝聽了,忽然微笑對身邊的陸妍道:“你家賢侄也算的上大將之才,沒想到也重兒女情長。” 在場眾人只當長公主愛玩笑,并不過分深究。忽然,長公主傾華嘆了口氣,淡淡道:“哎呦,這個歸字?!?/br> 第137章 死簽 “怎么?”魏帝饒有興致問道。 長公主立刻換了笑顏, 道:“陛下,依我看陸公子這個歸字取得巧,卻也不巧?!?/br> 保太后聽了亦問道:“何解?” 長公主思忖了片刻, 道:“陸公子帥君歸我大魏,這便是歸字的巧處。可現(xiàn)在陸公子已然在咱們大魏了, 這個歸, 又是要歸何處呢?”眾人皆知長公主最愛開玩笑,話音甫落,人群里發(fā)出了幾聲迎合的笑聲, 然而忽然覺得語氣中有些不對,不免又肅了臉。 陸昭手中握著酒觥, 如擎匕首。這句話看似玩笑之語,但卻陰毒得很。 自舉家北上之后, 陸昭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極力抹去南人的影子,以及遺族的界定。一次次利益切割, 一次次不遺余力地奪取事功,甚至在安定問題上, 不惜拉攏王謐作為執(zhí)政外殼, 就是要讓南國遺族的身份淡化掉。而在涼州,她以身犯險,即便是犧牲在金城, 至少也能為家族掙得一張護身符。 而長公主的一句話幾乎要讓她毀其功于一役。就算是魏帝今日迫于求生,還會相信自己的兄長,但終究也會埋下禍根。 陸昭迅速地從人群中走出, 稽首跪叩在魏帝面前道:“臣女的兄長在外漂泊多年, 能夠回到魏國,皆因仰賴陛下天恩, 這個歸字,也是陛下賜予兄長的機緣。如今兄長已經(jīng)歸來,還望陛下另賜一表字,以示教誨?!?/br> 以字釋名,彰表其德,陸昭決定將最終的解釋權交給魏帝,雖不能盡數(shù)洗刷遺族之名,但若能在本朝皇帝手中定下基調(diào),來日也不會再為他人利用。 魏帝略微沉吟,點頭命劉炳道:“取紙筆來。” 劉炳一聲令下,紙筆已是現(xiàn)成。魏帝提筆舔墨,思索了片刻,在紙上寫下了 “沉輝”二字,然后示與陸歸道,“沉輝熙茂,清塵熠爍。你家是東吳陸氏之后,這一句,出自陸云之手,頌的又是其曾祖陸遜。東吳降后,陸氏兄弟因卷入政變而雙雙喪命,不可不謂可惜。不若當年陸伯言,效忠明主,鎮(zhèn)守一方,祐德子孫。這世上成就大功業(yè)者甚多,得歸其命者甚少,又有多少人愿意將光輝黯藏,化作家族萬代的平安。朕擇這兩字與你,愿你有心,得先祖其一,光耀門楣?!?/br> 陸歸聽罷,立刻行了大禮,叩首懇切道:“陛下過譽了。此字是臣陸氏一門的榮耀。臣陸歸叩謝陛下天恩?!?nbsp;他的額角早已汗流涔涔,此時魂魄才從新躺回了心口。 既賜了名,魏帝也重回御座,鼓樂重新起奏,歌舞再度擺開。文臣們執(zhí)筆題詠,飛墨流章,仿佛有書不盡的繁華,道不盡的完滿。 “皇帝上一次題表字,還是王叡在的時候罷?!北L螵氉诹硪欢耍^上的寶釵在光下熠熠生輝,卻因簪了數(shù)支,投影在絳簾之上,反倒是一團黑暗,“不知不覺已有七年了?!?/br> 皇帝一時怔忡,點了點頭:“是了,當年王子卿也不過十六歲,朕還是太子。”兩宮衛(wèi)尉還沒有他的人,御階上涼王舊臣的鮮血還未洗刷干凈。 “七年。”保太后笑了笑,連同眼尾的花鈿也明明閃動,讓人恍然覺得似有淚水含凝其中,“春筍可發(fā)十丈,少年終成權巨。不過半生時,卻過半生事。皇帝,老身的親生兒子早就死了,老身也一直把你當做親兒子對待。自易儲之變,已是二十年之久,你我雖非親生母子,緣何仍不能相知?” 她所擔憂的,陸昭明白。那部《法華經(jīng)》無疑是陸昭抄錄,在李氏忌日之前放在那里,只等自己來發(fā)現(xiàn),這才有了后面賀存攔截渤海王駕,導致丞相府失陷的結(jié)果。保太后的高位在下一任國君時,便是待以處決的刑椅,賀祎謀的是家族百年的榮耀,而她謀的,不過是晚年的富貴平安。她的憂慮與過往,敵人尚且知曉,她膝下長大的孩子卻不曾了解。 “阿娘的擔憂我何嘗不能明白。”魏帝道,“可是阿娘,你要的東西,是我要拿孩子們的性命去換,去拿皇權去換。阿娘在富貴平安的同時,無數(shù)個世家也會依附于阿娘,吸干孩子們的血液,啃食孩子們的骨rou。即便不為子孫計,大魏的江山被世家禍害的還不夠么?高門為惡,甚于羌胡。只要世家還在藏匿人口,關隴還在把持朝堂高位,風流名仕們還掌握著時下最高的品評權,這個世道就還會繼續(xù)亂下去。何時南征,何時一統(tǒng),何時這個國家也會因為某個世族太過壯大而分裂,繼而有更多的百姓為成就你們的權欲而赴死?” 保太后的眉峰輕輕抬了抬:“權欲?皇帝你就沒有權欲?陸家就沒有權欲?當初宮變,是賀祎從禁中騎馬來到我的府邸上,把你接走,一路護送你去聽皇帝宣詔的。臨走前,他問了你,是不是真想做這個太子,皇帝你也是認了的。既爬到了這個高位上,如今倒數(shù)落起我們的不是。這句阿娘,老身擔當不起,你的丞相,文嬰也擔當不起?;实勰闳绱讼訍菏雷?,也要知道世族之所以能盤踞如此,或因帝王得國不正,或因帝王才具不配,權柄下移,國祚衰弱,世族也有世族的擔當?!?/br> “身在其位而謀其政。權力侵蝕人心,千瘡百孔的黑色心肝,就算用錦緞包裹,也會有血膿流出?!蔽旱蹏@了一口氣,“待涼州戰(zhàn)事畢,孩兒愿意封阿娘為太后,但是太子必須繼位,賀家、衛(wèi)家必須以死論處。孩兒的底線,想必阿娘已經(jīng)知曉了。屆時還要向阿娘討一份詔書,以正視聽?!?/br> 雨如花落,燈如魚擺,保太后終是笑了笑,慢慢舉起了酒杯。不敬帝王,不敬蒼天,唯獨敬這樣的世道,給了她無上權柄,又令她投進一個深不可測的重淵。若是東海回溯,時光倒流,她還會選擇以保姆的身份入宮么?大概是會的。 “皇帝醉了,扶皇帝休息?!北L蟮恼Z氣旋即冷下,勒令左右,同時飽含著另一重深意。然而左右宿衛(wèi)卻并未應命,而是同時望向自南窗而來的一片光亮。 數(shù)百盞孔明燈接成巨船,順風而飄,如兜頭烈日,似乎并不受雨勢的干擾。眾人以為此是佳節(jié)時的宮中百戲,不疑有他,卻見巨船越飄越近,且周遭已盡是桐油的味道。沉重的巨船漸漸朝宮殿壓來,夏日炎流仿佛于今朝悉數(shù)攏起,在巨船的撞擊聲中四散流竄,化成一片火海。 眾人尖叫四逃,慌不擇路之時,劉炳急呼宿衛(wèi)取水救火。然而保太后身邊的宿衛(wèi)仍舊巋然不動,而守護在外面的人似乎也無動于衷。“火勢迅猛,還請皇帝隨老身離殿暫避?!北L蟀察o地吩咐著,事發(fā)突然,她所能做的便是借此機會以強硬的姿態(tài)來遏制皇帝的動向。說話間,一只手已經(jīng)握住了魏帝的手腕。 那力道極大,讓人難以想象施加者竟是一花甲老嫗,一如數(shù)十年前,自己的保姆也是這樣握住自己的手腕,對立在階下的群臣道:“太子之位,當立陳留王?!?/br> 然而話音未落,陸振攜陸歸與陸昭走向前。陸歸不知何時已披甲執(zhí)銳,用劍撥開眾人。陸振行以軍禮:“車馬已備,臣請護送陛下登輿。” 見眾人暫避其鋒,保太后仍不撒手,喝到:“此等大事何容你一白身置喙。”又對其余宿衛(wèi)下令,“皇帝醉酒,神智未醒,速護其前往長樂宮避火?!?/br> 魏帝橫目冷視:“既然白身不便出言,那朕便封靖國公為太仆寺卿,為朕執(zhí)鞭!” 大殿尚未完全燃起,保太后的目中早已竄出兩道火舌,然而面上仍掛著得體的微笑:“陛下確是吃醉了,太仆寺卿乃京兆衛(wèi)恪,正在老身肩輿旁恭候。既如此,便請皇帝隨老身上車吧。”說完,保太后手下忽使暗勁,帝王玄色的袖袂旋即擰出深深地褶皺。 魏帝的手臂仍僵直不動,眼看火勢愈大,陸昭行前一步,道:“還請車騎將軍速護陛下出殿,火勢甚大,陛下若不先行,眾臣何敢避退?”說罷,殿內(nèi)眾人匍匐跪倒一片。 保太后此時怒指著陸昭,銀牙咬碎,卻說不出只言片語。陸昭這句話無異于要以整個昭陽殿的世家來與魏帝捆綁。若真因自己之故使得皇帝不能逃脫,那么其他世族子弟殞命于此,便要算在她保太后的頭上。而今時今日,皇帝之所以愿意以身犯險待在昭陽殿與自己周旋,就是在以性命作為押注,和整個關隴世族玩一場死簽。 這是一場酣暢淋漓的豪賭,賭的是她保太后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皇帝玉石俱焚。太子仍在宮外,皇帝與這些世家臣僚一道,誓要用性命將關隴世族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而幾天之后,余焰燃盡,兩宮發(fā)喪,新君繼位。 保太后的手慢慢松開,陸振先行上前,護住皇帝。陸歸執(zhí)劍,以護其后。而吳淼、王謙、姜彌等非關隴世家的重臣緊緊跟隨。當陸歸經(jīng)過陸昭的時候,陸昭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對其示意,而后恍若無事步趨其后。 天子拔劍,升玉輅。玉輅頗高,陸歸主動以肩為梯,供皇帝登輿。陸振執(zhí)鞭御馬,陸歸執(zhí)戟于玉輅側(cè)邊護駕。在關隴世族所掌數(shù)千南軍的對比下,皇帝身邊的兩百名宿衛(wèi)顯得寥寥無幾。然而玉輅周圍又聚集著無數(shù)臣僚,此時皆換蒼色直披,擂鼓而歌。 此時陸昭步行至玉輅下,和手道:“臣女請陛下允太尉同車而行?!?/br> 魏帝道:“陸侍中所言甚是,還請?zhí)緟⒊耍栽鐾?。?/br> 皇帝一言,原本寂寂于眾人的吳淼也從人群中走出。吳淼年事已高,兩眉霜白,隱著一雙燦燦黑眸。在經(jīng)過陸昭時,腳步頓了片刻,目光便如白刃一般橫掃過而過。 “臣愿奉輿。” 不遠處的一座高閣上,逃脫升天的元洸倚著窗。黑夜無月,火光浮天,襯得那一抹紫裳如彤云流霞,次第相燃。霓旌照耀麒麟車,羽蓋淋漓孔雀扇,原本的澹澹眉眼與極盡內(nèi)斂的骨相,此時此刻卻無比張揚。 第138章 詛咒 未央宮的一處小暗巷內(nèi), 一乘轎輦正匆匆而行。護衛(wèi)的人并不多,不過是兩名內(nèi)宦和四名侍女仆婦。一名奶媽子懷中抱著一個小嬰兒,一路疾行, 嬰兒反倒睡得更沉些。一名最小的宦官衣著鮮麗,走在最后, 時不時回頭望一望, 看看是否有人跟蹤。而走在最前面的人,肩如鋒削,紺青織金色的袍擺如黑色海浪上涌動的星月之光, 隨著敏捷的步伐奔襲至此行的終點——小伽藍寺。 為首者扣了扣門,寺內(nèi)小僧將門推開一道小小的縫隙, 安靜的巷道內(nèi)傳來一聲低低的驚呼:“韓御史!貧僧失禮了,快請進?!?/br> 小伽藍寺位于未央宮西北角, 原仿洛陽古寺修建,供奉著天子妃嬪們所敬的香火。后來保太后興建永寧寺, 工程浩大,佛塔構七級浮屠, 高三百余尺, 基架博敞,為天下第一。在眾人的趨炎附勢下,小伽藍寺也就衰落了。 貴人甫臨, 眾人慌亂打掃一番,總算收拾出一方干凈的內(nèi)室。韓任行至院中,將轎輦上的人請下, 幾個小僧不曾看過這等仙姿艷質(zhì), 亦不敢肖想貴珰與這位美人那份不可言說的交情,僅僅是躲在廊下, 不敢應聲。 薛芷的手任韓任牽著,在大庭廣眾之下走過,曼麗的玫瑰色齊胸襦裙,頸上系了一塊小金鎖,鎖下的一顆心突突跳著,任是金山玉海也壓不住。幾日前,韓任便讓她稱病不出,不可參加任何筵席,而今夜,她在看到?jīng)_天火光的同時,亦看到了韓任佇立在漪瀾殿的門口。在連帝王都將她遺棄的夜里,救她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兩人入了內(nèi)室,韓任自解下外袍,鋪在坐榻上。而后取了燒好的水,和一只小茶盅。他先將茶盅燙過兩道,隨后又從腰間解下一只蒼綠縐紗雜銀線繡白孔雀的小荷包,取出一小撮茶,依舊拿水燙兩道,最后蓋上茶盅,用一只干干凈凈的水荷色帕子托在下面,作以隔熱,最后才放在了薛芷的手中。茶香凜冽,稍稍掩蓋住周遭灑掃灰塵殘留的味道,御賜的上等小龍團,這是她最喜愛的茶。 “娘子將就喝著吧?!表n任嘴上說著,一邊仔細檢查床榻上每一個邊角,待無問題后,方道,“娘子今夜便在此安睡吧,奴婢先回去了?!?/br> “致遠!”沒有呼他的官稱,亦不呼名字,而是直接念出了他的表字。薛芷將茶放下,起身將那身紺青色的袍服拾起,溫柔地披在了他的肩上。鬢發(fā)與修頸繾綣地依靠上去,一如無數(shù)次情愛時,兩片肌膚的完美契合。只是這次無關愛欲,薛芷輕輕道:“你何時回來?” 韓任并沒有轉(zhuǎn)身以回應美人的溫存,他受帝王之托,身負重擔,這一次不知可否全身而退,因此他不足以,也沒資格承受這樣的珍愛。自然,以他的身份,從來也都是不配的。 他溫柔地撫了撫薛芷的鬢發(fā),最后叮嚀道:“這家寺廟破敗時,我時常接濟,雖然人已經(jīng)走的差不多了,但留下來的都是老實忠厚的人,想必會照料好你。先前我從少府調(diào)了不少東西存在寺里,足夠撐一段時日,還有你最愛的梨花酒。有些東西他們不吃也不會做,你就讓下人們替你做吧?!?/br> “這次宮變,不知要鬧多久,皇帝或許也會不保,往后還可能有兵亂。若那時我還在,再想辦法運些東西給你。”見薛芷眼角已有淚水漣漣,韓任連忙轉(zhuǎn)移話題道,“對了,我把真寶留在這。都說饑荒里活下來的,人聰明,佛也憐。若有什么需要,你但囑咐他,皇城內(nèi)外,他能看顧到的,總能替你周全。薛公那里,我也派人去照看了,你若想你爹爹了,就派真寶傳個話,只是千萬別寫什么東西?!?/br> “我曉得的。”薛芷的臉頰又向?qū)Ψ降牟鳖i處貼了貼,精致優(yōu)雅的鬢發(fā)更見松散,原本對妝容格外留心的美人卻毫不在意,“致遠,你一定要回來。”溫熱的雙唇劃過貴珰昳麗的下頷線,哪怕昔日少年的情意早已變成對家族的忠貞與守護,她也要他的身體記得,她在這里等他,要他好好活下去。 沒有更多的話語,韓任只身離去,小伽藍寺的燈火不足以照亮整個未央宮,卻足以溫暖這片帝王無暇眷顧的一隅。 自未央宮向北,便是馳道,東西走向,經(jīng)西直城門與灞城門通往外城郭。盡管陸歸仍掌握著未央宮西闕,以及之前賀祎為其手下安排的建章門侯的外郭西門,但魏帝依舊選擇經(jīng)由馳道,通過賀家層層防線,由章臺街沖出宮城,進入長安的居民區(qū)。 陸昭正要隨眾人前行,劉炳牽了一匹馬來,道:“陸侍中隨軍不便,暫且騎馬吧。”說完指了指玉輅后面一方空地,低聲道,“娘子先跟在這,若有流矢,好歹也有個遮掩?!?/br> 陸昭看了一眼劉炳所牽的那匹紫騮馬,手在半空滯了一會,頷首道:“多謝正監(jiān)?!?/br> 保太后立于丹墀之上,被烈焰吞噬的昭陽殿金輝復煥,天地之間早已晨昏挪移。鳳釵與蔽髻上泛動的金色流光,并非佛像背后的光燄,而是十八重無間的獄火。掌握著兩宮幾乎全部禁軍,她仍然有著巨大的勝算。 保太后冷眼看著帝王與其身邊的重臣:“皇帝可是要效仿高貴鄉(xiāng)公嗎?” 魏帝手執(zhí)龍泉,他并無軍旅經(jīng)驗,常年居于深宮,髀里生rou,提劍尚且勉強。他望了望自己的乳母,試圖在凌人的勢焰中,尋找一絲曾經(jīng)貪戀的慈愛與溫暖。然而萬般具象皆在老人幽深的垂垂雙眸中幻滅了。他慢慢舉起劍,悲憤而決絕:“隧門深閉,鳥雀思吟青松,幽庭無光,哀風尚吹白楊。吾寧為高貴鄉(xiāng)公死,不為山陽郡公生。眾卿隨朕出城?!?/br> 帝王喝令,玉輦?cè)缗旁埔话阈凶咴诎禑o邊際的未央宮,賀氏掌控的宿衛(wèi)們用木拒塞以道路,而魏帝的宿衛(wèi)則執(zhí)巨盾徐徐向前拱行。陸振執(zhí)韁揮鞭,陸歸執(zhí)戟,偶有宿衛(wèi)欲沖破方陣,便被戮于鋒下。 保太后目光黯滅,對左右道:“老身閱前朝事,唯有一處不平,爾等以為何?” 賀存與衛(wèi)遐聞得前朝二字,已打了一激靈,口中仍道:“請?zhí)蠼陶d。” 保太后冷笑道:“成濟、成倅身死而未得封萬戶侯。” 昔年高貴鄉(xiāng)公曹髦不甘為傀儡,攻殺司馬昭宅邸,成濟兄弟殺曹髦于洛陽街市,最終卻為司馬昭平息時議,成濟夷滅三族,成倅斬刑僅止其身。保太后的意圖已不言而喻,詞不言殺,不過是給各自一個體面。 大司馬門已不在己方手中,若真令皇帝突出未央宮北闕,那時候賀氏無論作何舉措,都逃不出青史的惡名。正如當年高貴鄉(xiāng)公曹髦沖向司馬昭宅邸的那一刻,不為誅殺權臣,而是要讓原本弒君矯詔的暗室cao作,變?yōu)楣馓旎罩碌某甲又\逆。輿論一旦由此發(fā)展,即便魏帝身死,賀氏也會失去矯詔易儲最終要的籌碼。 皇帝不再至高,天命何嘗神圣,攏住官僚體系的最后鐐銬若就此打破,賀氏即便能夠在這一次對皇權施行封殺,也會面臨官僚體系山崩海傾的維護成本。衛(wèi)氏、柳氏、薛氏、韋氏,所有豪族的野心再也彈壓不住,婢女終將效仿夫人,將這一幕無限輪回地演繹下去。關隴世族將集體迎來皇權對他們的永恒詛咒。 生命本身的存活早已不是目的,政治生命的延續(xù)才是皇室的畢生所求。十年飲冰,難涼熱血,她養(yǎng)大的皇帝必然明白,當?shù)难毫魈试陉惲羰兰?、潁川世家、以及陸家的腳下時,關隴世族最后的遮羞布便已不在。自此,每個人都將拿到了皇權賦予他們?nèi)蘸髿⒌絷P隴世家的籌碼,太子也將舉起一面旗幟,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勿令皇帝金身出司馬門。”無論死的還是活的。 得到命令后,宿衛(wèi)的沖擊更加兇悍,玉輅的方陣已有些難以維持。然而令賀存與衛(wèi)遐錯愕的事,即便在萬戶侯巨大的誘惑之下,給予魏帝周遭的沖擊并不大。即便賀存已調(diào)來□□手,但射出的箭矢也僅僅停留在華蓋羽葆之上,并沒有人敢射向車內(nèi)的皇帝。 保太后蹙了蹙眉,將目光落在了玉輅后。那片薄薄的削肩如屏翳收風,立于盾后的她無疑給所有人提供了最大的屏障。 吳淼曾任護軍將軍與領軍將軍多年,又曾為涼州、秦州刺史督軍事掌兵三十年。這個掌握中下層五官選拔、曾經(jīng)控制禁軍核心的老人,即便已居太尉閑職多年,但在禁軍中卻擁有著最為復雜的人脈關系。請吳淼同車而行,宿衛(wèi)中即便有人想要攔駕或是刺殺皇帝,也要在內(nèi)心掂量一番。而正是這樣的猶豫,便可以給他爭取到更多的時間來沖破圍攻,等太子領兵清掃北闕,沖出突圍。 保太后抬起手,袖袂因憤怒振振而動。陸昭的每一次出手,每一次換利,終在這一刻被串聯(lián)而起。而自己甚至沒有意識到,當薛琬從光祿大夫跌落的時候,吳淼的擢升早已成為陸昭給吳家的一個見面禮。而她,甚至還在為薛琬的敗落而自喜于得到這樣一位頗具手腕的女侍中。 以至于今日,自己在望仙殿見到屏風后的那片景象時,還幻想著她與元洸確卻有私情,而沒有將她與崔映之一樣,囚禁在長樂宮內(nèi)。待自己發(fā)現(xiàn),她手中的寒鋒早已抵至咽喉。 “殺了她,殺了陸昭?!币庾R到災厄與禍患的源頭,保太后幾近陷入癲狂。 然而衛(wèi)遐卻忽然跪地道:“還請?zhí)笈c賀郎手下留情,吾兒衛(wèi)冉此時還在車騎將軍府任職啊。若殺陸侍中,吾兒哪能得活?” 世族盤纏的藤蔓,在烈火之下,不過自相焚滅而已。殺掉陸家此時對時局無任何益處,執(zhí)意為此,只會讓衛(wèi)家徹底脫離自己的陣營。保太后已怒極反笑,她明白,陸家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為魏帝擋鋒,也是因為早先衛(wèi)冉那一處布局?!耙匝蛘T虎,終為虎噬。”保太后淡淡嘆了一口氣,“即便今日功成,待老身百年之后,爾等必為陸氏穿鼻。” 槐里城外,軍容儼然,長槊森森。崔諒已跨上戰(zhàn)馬,數(shù)萬士兵身披戰(zhàn)甲,火把之下,黑鱗生光,自龍首山遠眺,如同暗火涌動的厚重熔巖,沿著官道,徐徐流衍,即將沖破西面那片單薄的外郭墻。 “賀小郎君,讓你的人開門罷?!?/br> 第139章 祭品 未央宮南北縱長五里, 東、北兩面俱有大闕、箭樓,可跑馬。自武庫獲取軍械后,元澈率兵自東闕起, 沿城墻清掃宿衛(wèi),向北闕推進。 在得知元洸出逃后, 保太后也僅僅派少量人馬搜索。既然元洸已與自己生了仇隙, 也就不再是繼位的人選。而此時,姜昭儀所生兩子,元湛、元澤, 甚至宗王們,也都被自己拿捏在手。屆時立長或許不便, 但殺姜昭儀、改立不到七歲的幼子元澤,卻是不錯的選擇。即便不成, 宗王之中也不乏幼子可選。